射不中經濟學的箭
薛兆豐
2000年1月10日
知識分子對經濟學的抵觸情緒依然是普遍而強烈的,最常見的詰難包括:“經濟學不能解釋一切”、“金錢不能代表一切”、“人並非總是自私的”,以及“人往往不是理智的,所以未必能實現利益最大化”等等。這些射向經濟學的箭都是有力的,隻是都沒有瞄準經濟學的本質,所以隻能呼嘯而過。
對此,經濟學家首先要承擔責任,因為在開始的時候,他們如果能夠把經濟學的用意說得更準確、更全麵,這些不必要的箭是會減少的——盡管它們最終隻是呼嘯而過。
經濟學的解釋範圍
最常見的經濟學的定義就有問題。經濟學家應該改口,與其說“經濟學是研究資源最佳配置的科學”,不如說“經濟學是解釋人類行為的科學”。
因為經濟學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眼光局限於實物資源。相反,經濟學一開始就建立在人們對事物的“個人估值”的概念上,並以此為基礎,分析人們為了實現最大個人估值,是如何根據“均衡邊際”的原則不斷作出選擇的。
如果人們認識到這一點,也就是說,認識到經濟學的根本任務就是分析人的選擇,那麽當加裏·貝克爾用經濟學分析婚姻和犯罪,諾思用經濟學分析戰爭和曆史,張五常用經濟學分析孝順,波斯納(Richard Allen Posner)用經濟學分析習慣法的判例,科斯用經濟學分析汙染,以及布坎南用經濟學來分析民主選舉的時候,人們就不至於那麽大驚小怪、深覺被人冒犯了。
是的,經濟學不能解釋一切,但經濟學始終想方設法、並且已經卓有成效地解釋了大量人類的選擇行為。經濟學的確有其局限範圍,但這個範圍要比一般人以為的要寬廣得多。
“全部成本”有別於“貨幣成本”
其次,經濟學的初級教科書,應該在最開始的階段,就介紹並強調“貨幣成本”和“全部成本”的概念。
“什麽是成本?”據說阿爾欽教授常常在博士論文答辯中提出這個天真質樸的問題。成本就是你所放棄的東西。換句話說,你選擇做某事所引致的成本,就是你為了做該事所放棄了的其他事物。
你決定花30元看一場2小時的電影,其成本,就是這30元所能買到的最好的其他商品,再加上那2小時你如果做別的事情所能得到的最大滿足!你決定今晚跟甲小姐約會,其成本,就是你跟次一位最動人的乙小姐的約會。
選擇等於成本,兩者形影不離!然而,我們生活中麵臨的絕大多數選擇——也就是成本,都不是以貨幣的形式體現的。因此,在每天麵臨選擇的時候,我們要盯住的是“全部成本”,而並非“貨幣成本”。
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麽有人願意光顧黃牛黨,為什麽罕見有人自己動手組裝照相機,為什麽人們要下館子,以及為什麽人們喜歡買名牌商品。盯住“全部成本”,而不隻是“貨幣成本”,你這輩子就可以避免無數的損失。
是的,金錢不能代表一切,但經濟學除了在敘述問題時務求簡化外,恐怕從來沒有犯過、或者早就糾正了這個偏頗。經濟學所關注的從來不局限於金錢。
人並非總是自私的
關於人的自私,大家最常引用的是亞當·斯密的經典名句:“我們的晚餐,可不是來自屠夫、釀酒商和麵包師的仁慈,而是來自他們對自己利益的關注。我們不求助於他們的博愛,而是求助於他們的自利心;我們談論的決不是我們自己的需要,而是他們的好處。”
的確,斯密是強調自私的,但他並非僅僅看到了自私。斯密也注意了慈善行為。他恰恰在同一段落裏寫道:“每個人都幾乎從不間斷地需要同胞的幫助,但要是指望全靠他們的仁慈,那他一定會大失所望。”
毫無疑問,恩惠仁慈在家庭、朋友、社區、階級之間是普遍存在,甚至舉足輕重的,但它無法進一步擴展,成為無數陌生人競爭與協作的紐帶。如果不承認慈善的存在,並認識其局限,就無法深刻理解自私。事實上,一個絕對利己的人,與絕對利他的人一樣,在社群中都不具備生存的能力。一個人為了自利,就難免要有所利他。
人們往往錯誤地聲稱:經濟學假定人們的惟一目的是發家致富。絕非如此!經濟學原理假定每個人都有著多種多樣的目標:威望、權力、友誼、他人的福利、愛情、顯赫、自我表現、知識、美貌、閑暇。經濟學並沒有忽視——更不會否認——支配著人們的動機的,不僅有文化和知性上的目標,而且還有他們對他人福利的關注。
是的,人並非始終是自私的,但經濟學的假設並不與此衝突,它隻是假定:人們總在設法滿足自己多樣化的需要,其中包括了關心他人的需要。
人是否理智無關緊要
還有人指出,由於信息的不完備,以及人的智力和情緒上的缺陷,人們往往無法實現利益的最大化。這經常被作為指責經濟學脫離實際的依據。
但這並非經濟學的實況。經濟學分析的是現實中的人,他們在約束條件下追求利益最大化,不僅無需以信息完備為前提,也無需以人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為前提。
例如,在我們購買福利彩票的時候,信息的確是不完備的,我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中獎,但這並不妨礙我們作出合理的抉擇,畢竟我們都不會傾家蕩產來下注。如果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會中獎還去下注,就並非利益最大化;但在未知結局前,依照自己對中獎可能性的預期適當下注,就是利益最大化。
經濟學教科書應該清楚地指出,“合理的”與“稱心的”,兩者截然不同。現實世界,對於每個個人來說,有“稱心”與否之分;但現實世界的本身,並沒有“合理”與否之分。現實世界每時每刻都總是“合理”的——盡管對不同個人來說,它未必總是“稱心”的。
例如,當我們說自助餐既會導致餐廳老板標價過高,又會導致顧客飲食超量,因而不是合理的時候,我們必定忽略了某些約束條件,例如計算顧客每一口飲食的分量所需的監察成本。一旦把這個成本考慮在內,自助餐形式就必然是合理的,盡管未必人人都喜歡這種方式。
當我們說一個瘋子跳樓不是合理的時候,我們必定忽略了某些約束條件,例如他的神經、氣質、他所受到刺激等等。隻要把這些條件都補上,結果就是合理的,盡管它慘不忍睹。
再比如,零售商的庫存、市場上空置的樓宇、待雇的勞動力,以及備用的餐具和滅火器,我們不能把它們都看成是浪費。畢竟,未來的供需是波動的、不確定的,隻要把這一點考慮在內,它們可能就是合理閑置,而並非浪費。
是的,人們往往不是理智的,他們接受的信息總是有限的,但經濟學的主旨,正是研究人們在約束條件下的行為方式。所以,人的衝動和無知,不僅絲毫沒有影響經濟學的進展,而且恰恰是經濟學的注意力和成果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