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本來就難。站在當下這個時間點,改起來更難。但是拖延改革,不是出路。現實的局麵,改革不但要跟腐敗或潰敗賽跑,還要和越來越年輕的社會主體的期望值賽跑。
原文:
不久前我問過一個問題,為什麽改革開放30多年了,講起改革來還是頗為沉重?再進一步問,為什麽我們這個體製改起來那麽難?這裏有不少感慨。不是嗎?中國這個要改革的體製從1952年國民經濟開始恢複,到1978年,總共也不過就是26年。其實在1958年之前,很多新民主主義的經濟元素還在,農民要入的是基於土改而成的勞動者私產的合作社,在理論上還可以退社。農戶自留地的麵積蠻大的,此外尚沒有搞政社合一,沒有城鄉戶籍控製,也沒有從這個產業到那個產業,這不準、那不準的那一套。
換句話說,權力高度集中的計劃命令體製,應該是在1958年到1978年期間形成的。總計20年時間,搞成了那麽一套管得死死的體製。可是要怎麽改這套體製呢?從1978年算起,到2013年已經35年了,人們還在呼籲改革、討論改革、建言改革。這麽一個現象裏麵,必定有一些道理。為什麽我們過去形成的那套體製,改起來特別難?
現在有一個認識是,維係老體製的既得利益太頑固。這個說法當然有道理。改革以來國民經濟壯大了不少倍,所有既得利益也一起壯大了。現在一件事情,背後都是多少億實實在在的利益。既得利益很大、很頑固,於是改革就難了。
但是,哪個國家在哪個曆史時代都有既得利益問題。一套體製就是一個既得利益格局,從來如此。改革要改遊戲規則,也就是要改變經濟競爭的輸贏準則。遊戲規則改了,原先的贏家不一定繼續贏,當然不可能高高興興就退出比賽,總還想維係老規則,繼續贏下去。這是人之常情,天下都一樣。所以要問的是,中國的既得利益為什麽顯得特別頑固?
哪有不出錯的製度?改革無非是係統性地糾錯
其實世界上的各種經濟體製互相比賽一件事情,那就是糾錯能力。哪有不出錯的製度?資本主義了不起,《共產黨宣言》說它創造了超越以往一切時代的革命性的經濟成就,但為什麽老要鬧經濟危機呢?還不是那個體製會出錯?過去以為搞了計劃經濟就可以消除危機,實際上無論在前蘇聯還是在中國,經濟決策同樣會出錯,否則為什麽隔幾年就來一次“調整”?經驗證明,出錯不可免,問題是糾錯能力強不強。權力高度集中的體製,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是個優點,但前提是決策要對。決策錯,又集中,那錯誤也大,且糾錯比較困難。
改革無非是係統性地糾錯。這裏存在一個悖論:計劃體製本來就是因為糾錯能力不夠強,非積累起很多問題才需要改革。但打出改革的旗幟,我們體製的糾錯能力就能自動變強嗎?實踐中還出現了一個新的偏向,千難萬難,改革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進展,也因此取得了一些經濟成就,有一種輿論就認為我們的體製是全世界最靈光的體製,再不需要改了。
繼續改革的三個層麵
既然改革這麽難,那麽幹脆不改了行不行?幹脆宣布中國已經建成了新體製,再也無須改革,行不行?想來想去,答案是“不行”。因為改了一半不再改,大的麻煩在後麵。大體有三個層麵。
第一個層麵,不繼續在一些關鍵領域推進改革,不繼續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方向的改革,不推進健全社會主義民主和法製的政治改革,很多社會矛盾會呈現連鎖爆發趨勢。
瀏覽最近的新聞,劉鐵男案、劉誌軍案、東北四天裏的三場大火,還有延安城管的暴力執法,看得心情不能不沉重。當然也可以說,這麽大個國家,總有負麵新聞,也總有偶發因素、純個人的因素。不過個人感覺,這些新聞事件還是反映出在經濟高速增長的中國社會機體裏,帶有令人不安的體製性疾病。中國是比過去富了很多,但富得不是很健康,到處可見富態,也可見病態。
以高官貪腐案為例,涉案的金額巨大,本身就夠刺激。更要害的地方是,那可不是搶銀行得手的巨款,而似乎是“正常工作”的副產品。“利用職權”能帶出如此數額巨大的非法收益,可見現行的職權利用體製存在著巨大的漏洞。僅辦貪官,不改體製,老虎、蒼蠅生生不息,沒完沒了。
聯係到當下的經濟形勢,總特征是高位下行。老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就是下坡時容易出問題。很多的矛盾在高速增長時被掩蓋,但往下行時,平衡的難度就加大了。所以現在論改革,還不是擺開架式做最優的頂層設計,或慢慢摸到石頭再過河。很多問題久拖不決,正派生出更多的問題。我寫過“接著石頭過河”,就是挑戰一個接一個飛過來,逼你出手招架。這是第一個層麵。
第二個層麵,更年輕的人群成為社會的主體,他們對體製、政策以及自己所處環境的評價,有不同於上一代人的新參照係,也有他們對理想社會更高的預期。比如說,對經曆過1959~1961年大饑荒,經曆過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的這代人來說,看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變化,再怎麽說也覺得進步巨大。但是,對80後、90後來說,他們的參照係生來就有所不同。他們生活在較開放的中國,對世界的情況有更多的了解,認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那樣的,要是不達標,他們就不滿意。
現在社會人口的主體,也就是產業結構中最活躍的人口、消費結構中最活躍的人口、文化活動中最活躍的人口,他們的參照係究竟是什麽,他們的預期值又是什麽?他們對社會公正、對現代文明的標尺是不是比過去更高了一點,對改革不到位帶來的負麵現象覺得更不可容忍?要看到,中國經濟總量已是全球第二位。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對自己國家的期望,比過去更高。我們不能動不動就講改革前怎麽樣,更不能講解放前怎麽樣,老靠“憶苦思甜”來維係人們的滿意度。
一個國家有希望,一定是一代一代對自己社會的期望值更高。所以改革還要和正在成為主流人口的期望值相匹配。要是改得過慢,跟不上年青一代對社會的期望,也會出問題,也可能讓失望情緒彌漫,那就無從動員一代代人麵對問題、解決問題。
第三個層麵,現在很多製度性的變量改得過慢,老不到位,正在激發越來越多的法外行為、法外現象。現在很多事情,法律上說一套,本本上說一套,人們實際上另做一套。不少人不在法內的框架裏,而在法外的世界裏討生活。
看到這類現象,人們習慣於批評中國人有法不依,沒有遵紀守法的好習慣。這個問題是存在,但有的情況下,也實在是因為我們不少法律或規章,定得不合理。我舉過一個很小的例子,民航客機落地時,廣播裏一定說請大家不要打開手機。可是你前後左右看下,差不多人人都在開手機。而搭乘香港國泰或港龍的班機,人家一落地就廣播說現在可以打開手機了。我的問題是,要是落地之後開手機沒啥不良後果,幹嗎不痛痛快快讓大家開手機得了?這是說,有的情況下,改一改法律或規章,不難做到有法必依。現在不少經濟管製,或曰法規或曰政策,根本就很難執行,弄來弄去大家非得不守法,才容易過日子。
不少城市都有“黑車”,為什麽?常常是“白車”經營的門檻過高、負擔太重。凡白車服務不到的地方,黑車常常應運而生。再看所謂“小產權”,法律上沒地位,現實中有市場。單單天子腳下的北京,有多少法外物業?還有早就過時的人口控製政策,催生了多少“黑戶”?挺大一個小夥子,交談幾句就告訴你他是被罰了幾十萬元才來到這個世界的。他們對我們這個社會,會怎麽看?金融改革講“利率市場化”,討論得很熱鬧。可走進生活,哪種利率模式現實裏沒有啊?所以,法外世界很熱鬧,到處都是“中國式過馬路”。
改革本來就難。站在當下這個時點,改起來更難。但是拖延改革,不是出路。現實的局麵,改革不但要跟腐敗或潰敗賽跑,還要和越來越年輕的社會主體的期望值賽跑,並有能耐把大量法外世界的活動,吸納到體製裏來。在這三個方向上,要是跑不贏,大麻煩在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