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詩論詞》之十七:《西江月》引起的“糾紛”
(2010-05-03 03: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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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先生在博客發【西江月】詞兩首,網友有“挑剔”者,指某字某字不合格律,一時圍觀者眾,易先生於是“申辯”,圍觀者更眾,皆欲先睹此文字“糾紛”而後快。
易先生詞一如下:
【西江月】 零六年有感
故國當年赤壁,小樓昨夜秋風。一江春水任西東,總是南柯一夢。
曲徑落英待掃,長河晚照當紅。你方衝浪我登峰,中國仍需感動。
“挑剔”者曰:字 “小,一,春,國” 不合平仄。易先生“申辯”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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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確的詞譜,據王力先生《詩詞格律》(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89頁,應該是這樣:
○仄○平○仄,
○平○仄平平△。
○平○仄仄平平,
○仄○平○仄△。
...
其中,與網友詞譜不同的三個字,小、一、春,是可平可仄的,其餘的都沒錯。容易引起誤會的隻有一個字:國。這個字現在讀平聲,古時讀仄聲,是入聲字。填詞,是要按照入聲來處理的,正如“看”這個字必須視為平聲,讀如“堪”。不過,入派三聲後,北方人已經不知道入聲字了,但南方人還知道。看來批評我的這位網友是北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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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覺得易先生所言甚是。很多南方口音還保留著“古音”,所以南方人填詞賦詩要比北方人來得順口,往往按自己的口音先吟出來,個把字再推敲下子,也就合律了。相對而言,北方人想寫出原汁原味的格律詩詞,就得把美人推一邊兒去,抱著韻書睡了。
俺也是燕趙之人,小時候喜歡縱馬弄劍常常逃學,誰知後來環境變了,竟跟著別人附庸風雅起來。學習古典詩詞,最感困難的還是古代聲韻。當然,要是硬著頭皮玩兒格律遊戲,尚有步人後塵之力。可細想想這樣翻著韻書寫詩,實在影響見景生情的興頭。翻著翻著,心頭那點兒衝動反而沒了,幹脆武館練拳去。後來學聰明了,再動筆則常模仿五古,七古等古風形式,格律寬鬆,盡管跟著下筆的衝動直書就是了,等衝動感淡了,也可以駐筆了。
《西江月》是俺最喜歡也最早填過的詞牌。這是為什麽捏?俺家西邊兒有江?江中有月?非也。一是受古典章回小說的影響,開篇或結尾時常有一首《西江月》,如《紅樓夢》裏嘲諷賈寶玉: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另外俺也受過一位中學物理老師啟發,俺不大喜歡數理化,他竟在俺數學書後麵來了首《西江月》,詞句大致是:
學而不知數理,猶如寶鏡微塵,世上六藝亂紛紛,數乃人之根本。
智慧蒙童易得,愚昧皓首難成。且與高士漫評論,數徹無差分寸。
懂點詩詞之後,發現此詞格律頗有出入,不過當時卻是佩服至極,以致俺真在數理化上下了一段兒功夫。發現理科出身的詩友功力都很深,東籬兄說是學理科的,俺吃了一驚,看他“舞文弄墨”的興頭兒像文科專業的。剛又看到兔兄也是學理科的,原以為是外文專業的。現在俺在猜測曲未平兄,狐兄他們都是學啥的,還有才女們。看來人都有逆反心理,軼聞傳愛因斯坦常鼓吹他自己小提琴的功力比其《相對論》還要高,土匪出身的張作霖晚年很喜歡到處留墨寶,俺這好拔拳鬥勇的幽燕蠻漢竟也溜進詩壇廝混... 俺覺得寫著寫著怎麽跑題兒了呢?
還是接著說俺怎麽就偏愛《西江月》這個詞牌了,最後一個原因是俺覺得它吧既古雅沉雄又小巧實用:
一,說到古雅,《西江月》名頭頗大:它的調名取自李白的《蘇台覽古》:“舊苑荒台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 套用現代術語,就是“名人效應”高。
再說沉雄,《西江月》格律渾然天成,聲韻抑揚鏗鏘,句式古穆沉雄,很適於懷古議論。古人很多精彩的《西江月》,都給人帶來一種哲理的甚至有點兒神秘的美感。這不,易中天先生有感,不發不快,也是順手就填【西江月】。嗬嗬。
二:說它小巧,《西江月》隻有八句。“容易”填。沒有長調謀篇布局的麻煩。說它實用,您看它分上下兩片,每片四句。若上下片合用,每兩句一個配伍,起承轉合,剛好一篇八股文。兩片分用時,上片敘事或寫景,下片議論或抒情,所謂“拳打臥牛之地”,也足夠詩人用武了。
另外《西江月》的格律也比較簡單,隻有六字句和七字句,格律僅平平仄仄相間而已。(比較而言,《十六字令》雖更短,共四句,但它第一句一個字,第二句七個字,第三句三個字,第四句五個字,填起來,更費腦細胞。
不過需要注意的是,《西江月》詞譜有兩式,一是王力先生的詞譜:
○仄○平○仄,○平○仄平平△。
○平○仄仄平平,○仄○平○仄△。
○仄○平○仄,○平○仄平平△。
○平○仄仄平平,○仄○平○仄△。
(○表示字可平可仄;字後麵又加了△的,是韻腳。)
另一個是龍榆生先生的詞譜:
中仄中平平仄,中平中仄平平(韻)。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中仄平平中仄(韻)。
中仄中平平仄,中平中仄平平(韻)。
中平中仄仄平平(韻),中仄平平中仄(韻)。
(“中”表示字可平可仄;字後麵又加了(韻)的,是韻腳。)
這二者之間頗有區別:
第一個區別是,上下片的三四句要平仄通葉,也就是說第三句最後的平聲字要跟第四句的最後的仄聲字押韻,而這一點,在易中天先生所引的王力詞譜中卻沒注明。
第二個區別是,每片的第一句,即
○仄○平○仄 (王力)
中仄中平平仄 (龍榆生)
按龍榆生詞譜,第五字隻能用平聲,並非可平可仄,這一點跟王力的不一樣。俺個人感覺,若第五個字堅持按龍榆生詞譜用平聲,則詞的聲調更抑揚頓挫,更增加音樂“險”的美感。請見柳永的【西江月】
鳳額繡簾高卷,獸環朱戶頻搖。兩竿紅日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
好夢狂隨飛絮,閑愁濃勝香醪。不成雨暮與雲朝,又是韶光過了。
還有辛棄疾的: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其實就算“可平可仄”也要前後照顧,如:第一句的 ○仄○平○仄,若填成 仄仄仄平仄仄,則整句隻有一個平聲字,音調就失去了美感。要是它的對句第二句的 ○平○仄平平 再填成 仄平仄仄平平,則這兩句短促之音遠多於平緩之音,則整首詞的音調就更突兀了。
當然,古人也有第五字用仄聲的,看來,全在音調搭配得當而已。
昨晚多貪了幾杯,最後就用辛棄疾的醉寫《西江月》來結束俺這篇人老話多吧:
【西江月】 遣興 辛棄疾
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工夫。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
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何如?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
(舊文重改 2010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