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那麽遠,這麽近

一個好朋友說,寫日子似乎證明她還活著。而我在這裏留下隻言片語,是為了陪伴自己的影子、足跡還有記憶……
正文

第一次海外過年與東北農村的記憶

(2006-01-29 04:59:33) 下一個

2006年1月28日 星期六 三十 (北京時間已經是初一的早上六點至十點)

      提筆時已經是北京時間初一的早上六點了,以前的這個時候,如果在奶奶家過年就是三番五次被催著起床的時候。因為村子裏的老老少少陸續趕來給爺爺奶奶拜年。那些樸實的鄉親,一進院門,見人便行禮。有的拜過便走,走馬燈似的去拜另一家。有的則進屋小坐,嘮嘮家常。我和姐姐,每年初一早晨都被這樣操著濃重東北鄉音的拜年聲吵醒,不情願地從溫暖的被窩裏爬起來的,當然我永遠是最後一個。

    我十歲後,初一早上賴床的隊伍裏又多了一個小弟,是我二叔結婚多年後喜得的貴子,也是奶奶盼了多年的孫子。因為我們不在一座城市,春節是我們難得相聚的日子,在小弟的童年歲月裏,我就是初一早上那個逗他起床,與他比賽穿衣服的人,當然我永遠也“比”不過他,所以還是最後一個。

    後來,他長大了,起床比我和姐姐都早,有時還用冰冷的雪團威脅我的被窩,於是我在這樣的威逼利誘下起床,像最後一個逃兵。再後來,2000年以後,姐姐嫁人了,不再回到奶奶家過年。離家在京工作的我,春節探家的短短幾日令父母倍感珍惜,在他們舍不得叫我起床的時候,我卻自覺地起來了,左右看看,我仍是最後一個。

    而今年,不知誰是最後一個初一早上起床的人。因為這個時刻,我不在那裏,一個人在遙遠的英倫大地,八個小時的時差正是我該打理入睡的時候。 但此時此刻縱然避開了早起,又怎能輕易地酣然入睡?所以就在這裏醒著又似乎睡著,又好像過去每年這個時候都經曆著的半夢半醒中,寫些有關過年的故事。

    81歲的奶奶生了八個孩子,兩兒六女,三代同堂時,我們家的總人數有31人,照全家福時蹲著的、坐著的、站著的前後有四排。現在四世同堂了,第四代已經有了四個小家夥,第五個今年中也將誕生,全家算起來有39口人了。看似人丁興旺的家庭,但在奶奶的概念裏卻隻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算是真正繼承了家族的血脈。這畢竟是中國幾千年來形成的家庭觀,更何況在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的農村。

    過去整整三十年,我幾乎都是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小村莊,按中國北方最傳統最樸素的方式與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及二叔一家過農曆新年的。在我的記憶中,隻有三次例外,一次是80年代中期吧,我大概是上小學或初中的時候,因為爸爸春節加班,我們沒能回老家。終於可以留在城裏在姥姥家過年,要知道這是我和姐姐小時候期盼了好久好久的願望,我們甚至興奮得睡不著覺。而與我們從小一處長大的兩個舅舅家的孩子們,也張羅得特別起勁,記得那一年的鞭炮就買了一百元的(相當於現在2000-3000吧)。這就是年少不經事時的簡單的快樂。現在看來是何等珍貴呀!

    其他兩次是最近兩年,由於爺爺過逝,奶奶的農舍太過簡單冷清(事實上,那三間瓦房已翻修一新,家電早就一應俱全,但仍無法與坐落在城鎮的各個小家相比。)所以去年和前年,奶奶分別移師到遼陽的二叔和燈塔(縣級市)的老姑家。奶奶在哪裏,哪裏便成了過年的主場。這樣算來,我已經有三年沒有在那個小鄉村過年了。而去年,也是我最後一次以“未嫁的女兒”的自由身與奶奶和父母過年。

    人就是這樣,因為不再擁有而去懷念。那個寒冷僻遠、條件簡陋、生活枯燥的小鄉村曾經洗刷了我和姐姐童年與少年時代對過年的很多美好憧憬。因為過年對於我們就是三十一大早起床,(我之所以對起床深惡痛絕是因為東北的冬天實在太冷了,零下三十度根本不算什麽),急急忙忙提著大包小包趕火車,到了沈陽站換車時,為了能在下班火車占到座位,我們還要在站台上等一個多小時(這是最近幾年,我們小時更艱難,這段故事得聽我媽講)。下午一兩點鍾,終於到達十裏河火車站,然後踩著一望無際的銀色田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半小時才進村。

    記憶中看到爺爺奶奶的情形多少年都如出一轍:爺爺蹲在爐灶邊燒火,奶奶在直徑近一米的大鍋裏炸“果子”,這是一種用油和麵(後來也放雞蛋了)炸出來的點心,形狀不拘一格,任奶奶信手拈來。這種果子每年要做兩大盆,放在幾乎當作倉庫的北屋裏(本來這間屋還是二叔結婚時的新房呢,當年5歲的我有幸參加了婚禮,嗬嗬),一則因過年飲時不定,自家人用來充饑,二則用以招待來往的鄉親,與之搭配的還有自家炒的花生、瓜子(東北叫毛磕),外加大塊糖。 走進爺爺奶奶吃、住、待客三位一體的小屋,一進門便是那種農村自製的爐子,煙囪直直地豎到棚頂然後拐個直角伸向屋外,爐上或放著一壺水,或是煮著豬蹄的大鍋,總是刺啦地喘著氣。那彌漫在屋裏的淡淡的煤煙味隻有從外麵帶著清冷空氣進來的人才能敏感地嗅出。

    屋子南北兩側都是土坑(後來裝修時北坑改成了雙人床),占據了整個屋子近一半的麵積。而門對麵的牆前,即兩鋪大坑中間則是兩個一米半高的大木櫃一字排開,與坑上的兩個“坑頭櫃”自然連成一體。那經歲月磨礪退了色的深紅漆色,襯著新糊在牆上的雪白牆紙,對比得十分強眼,就像雪地裏的一塊掉了色的紅手帕,奪目、卻又奪目得低調,甚至有些淒涼。

    對了,這些櫃子上,靠牆的一排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像框、鏡框,以黑白照片居多。有我太爺爺、太奶奶的,有爸爸、叔叔、姑姑們小時候的,也有一些我不熟悉的親戚的,還有我們第三代人的百日照。照片前排則是各種各樣的盒子、罐子、木匣子,說不清都裝了些啥,總之可以堆滿兩個箱蓋。但我知道,這些瓶瓶罐罐還裝著我兒時的好奇。

    坑頭櫃上的被子總是碼得整整齊齊,一層層疊到棚頂。那些被子都有棱有角,幹幹淨淨,不比軍營裏的標準遜色。奶奶每年都在春節前漿洗被麵,所謂漿洗好像是在被麵上塗一層“漿子”(是用麵做的嗎?有待考證),被麵因此僵硬,棱角也因此產生。這樣的被子剛蓋在身上冷冷的,硬硬的,很不聽擺弄,等你把它捂暖了,差不多也該起床了。我發現整理被子是奶奶很看重的一項活計,她通常不太信任別人疊被子。如果被子沒有疊好,奶奶都會重新疊一遍,在農村這似乎是考量家庭主婦是否整潔能幹的一項指標。

    這就是我每年三十回到奶奶家環顧一圈所看到的情景。我們會含混地吃過午飯,然後爸媽開始著手做年夜飯,我和姐姐跑到村口,或是車站接二叔一家回來。等他們一到家,我們家才算團圓了。二叔的第一項工作是掛燈籠,高高地挑在院子裏一個長杆子上,裏麵是一個200瓦的大燈炮,燈籠一直掛到十五才退回倉庫休息,然後明年再出來展示。我們則跑前忙後地幫著貼對聯。家裏的對聯都是爺爺自己寫的,有時我們回去得早,就可以看到爺爺用毛筆在裁剪好的紅紙上寫字。因為我們家在村裏曾是大戶,所以爺爺小時念過私塾。那些蘊涵美好祝福的春聯至今已無法記起,惟一牢記不忘的卻是那付貼在豬圈上的對子。上聯是:大豬天天長;下聯是小豬月月肥;橫批:肥豬滿圈。這種農民們最直白樸素的願望,往往給人的印象最深。

    四個大人就開始張羅做飯了,大鍋小鍋,盆滿缽滿,炊煙伴著煤煙均嫋嫋升起(長大後我才會注意,在農村冬天做飯最大的困難是冰冷的水,等大人們做好飯,他們的手不知麻木了多少回)。我們三個小孩則在房前屋後轉悠,一會兒看看電視,一會跑到廚房偷點好吃的。因年齡差距本無法玩到一處,但姐弟感情甚好。小弟很小就知道我們三個同姓,因此比別的兄弟姐妹更親。 每年都是大約七八點,天色濃黑後,我們的年夜飯才開始。宴席就設在大坑上,一張黃色的方形坑桌上擺得琳琅滿目,全家九口人圍在一桌。因為坑與桌的高度總是讓我或坐或跪都不舒服,另外如果直接坐在坑上過一會兒就會燙屁股,所以奶奶讓我們坐在枕頭上。三十晚上,大人們喝上點小酒,通常爺都會拿出大家孝敬他,但他平時自己不舍得喝的好酒。我第一次喝茅台就是在某一年的春節。有時,我們還會吃火鍋,奶奶家有一個銅火鍋,很正宗很古舊,就是東來順火鍋店裏用的那種豎起來半米多高的火鍋。火鍋支起來,就特別有年味,而且是地道的農家的年味。

    年夜飯裏,一定有一道菜是魚,每年都由我媽媽來做。因為我從小愛吃魚,所以媽媽經驗豐富,再加上我一番吹捧宣傳,她做的魚便成了全家公認的拿手菜。啃豬蹄兒也是東北過年的一個“規定動作”,意在“撓抓兒,撓抓兒”,就是積極向上的意思,以示新年再邁一個新台階。伴著春節晚會,吃完年夜飯,就開始包餃子了。奶奶家有一個碩大的麵板,2平米吧,往坑上一擺,各項工種都可以在這個平台上操作,方便呀。(特別是今天在學校廚房用小菜板等工具操作後,反差之大令人懷念那個笨拙的大麵板!) 接近零點時,二叔和爸爸開始在院子裏放鞭炮了。小弟會走路後,便加入他們的行列,我雖不及他激情高漲,但也還可以擺弄兩下。特別是2003年元旦學會了放二踢腳後,我便長了本事,隻專情於這一種最烈性的鞭炮,每年至少放三個,似乎是一種好運的向征。

    鞭炮聲在農村的曠野裏分外響亮,好像整個房子都在震蕩中,在屋子裏說話也要提高嗓門。這樣的鞭炮奏鳴曲的最強音在午零點前後可以持續個把小時。當這聲音接近尾聲時,大家都換上新襪子,走幾步踩一踩,表示“踩小人”,以示新年勿與惡人相交。守歲的最後一個節目就是吃餃子,喻意新年好運。所有的程序過後,人也熬得差不多了,美美地睡上一覺。

    但初一大清早,就像前麵提到的那樣,還來不及充分享受睡在熱坑頭的酣夢,就會被無情地吵醒。初一的第一頓飯必定是餃子,這也是個好兆頭。但我卻鍾情昨晚的剩菜,因為同類的菜混在一起加熱後有一種特別的香味。後來當我吃一個懶人發明的“剩菜下麵條”時,讓我回想起了初一早上剩菜的味道。這對我而言是另一種年味,過年時特有的味。

    上午就這樣看著七大姑八大姨來給爺爺奶奶拜年,他們是村裏輩份較大,也是備受尊敬的一對老人。因為他們的子女在全村甚至全鎮都是響當當地“有出息”。八個農村孩子中有六個靠大上學、當兵等方式轉成了城市戶口,落戶在大中城市。我的六個姑姑中有三位是老師,後來四姑與老姑還當上了小學校長。村裏人最羨慕的是,這些孩子都特別孝順,爺爺奶奶晚年生活在十裏八村都是數一數二的。在農村棄老不養、家庭不合都不是什麽新鮮事,離奇的虐待事件也時有發生,相比之下,爺爺奶奶很為他們的兒女感到知足和欣慰,而他們教導子女的經驗也廣為傳頌。 有趣的是,每年接待客人時,奶奶也指導著我們,包括我媽,我二嬸,我們三個小孩向客人拜年,因為我們五個人對這些走馬燈似的親戚及鄉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盡管每年都見,盡管每年奶奶都現場指導,但我們根本記不住誰是誰,這村子裏的人似乎都是親連著親,十有八九都能按上個親戚的稱呼。

    下午,爸爸和二叔就要出去走動了,小弟長大後也會跟著他們,是我們家的全權代表。其實,對我們三個小孩來說,過年最有樂趣的時刻是初二,因為各位姑姑都回娘家了。這是我們第三代13個小孩最熱鬧的時刻。當然,遠在天津的大姑四五年才回來一次,所以大姑回來就是一個“大年”,她會帶好多禮物,糖果,點心,都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小時候,大姑送我的東西都是那麽的奇特,是可以在同學麵前炫耀的那種。至今還如數家珍,有一雙德國帶回來的白色皮靴,穿了好多年,直到鞋麵變色;有一個紅色的小鬧鍾,壞了都舍不行扔掉;大姐有一件穿小了的米色風衣,出國前媽媽翻箱子時我還看到了那件風衣,式樣絲豪不過時,也曾是我的最愛。還有大哥還送給我一個木製的小唐老鴨,後來我大二自己去天津時他還送我一個可愛的兔娃娃。

    孩子們聚齊後,就會轉移根據地到老姑家,那時她還沒有搬到燈塔市,在村裏有一個新蓋的大平房。那裏是我們的樂園,大孩們聚在一起打撲克,打麻將,或“蒙瞎子”,反正不管玩什麽都是大孩兒欺負小孩。玩累了,就把老姑家的好東吃的翻出來洗劫一空。估摸奶奶那邊開席,我們就再殺回去,大吃一番。我們的吃法是大人們的笑料,因為每端上一盤,無論什麽菜都能一掃而光,令大人們無可奈何。其實我們不至於這麽狼吞虎咽,隻是搞笑起哄而已。

    吃過大餐,我們再回到老姑家,玩鬧一番,玩累了就在她家睡了。而初三卻是我們與二叔家告別奶奶家的日子,早上的那頓飯永遠是餡餅。因我不喜歡吃肉,從三十的餃子到初三的餡餅都有給我專門做的韭菜雞蛋和蝦仁餡的。上午十點多,我們家就先出發了,所有的人都送出院門口,陪我們走上一段路,大孩們則送到火車站,看在我這個孩子王的麵子上。如果大哥大姐不回來,我姐就是老大,因為比我大的三姐姐都嫁出去了,我自然成了孩子王。

    這樣的三天每天重複著,熱鬧地團聚、不舍的分離。如今我在這裏把三十年來這三天的故事記錄下來,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小村莊,像原來那樣過了一個年。小時候不喜歡在農村過年,是因為那裏遙遠、寒冷、貧乏而又單調,得了個“不好玩兒(no fun)”的結論。但長大了,告別了那裏,卻在異鄉突然明白,因為遙遠而有了奔向團圓的渴望,因為寒冷而有了冰天雪地裏別樣的年景,因為貧乏而懂得並珍視一家人分享與關愛的溫情,因為單調才體會到了純樸風情和簡單的快樂,而這些又是多麽難得的、真正意義上的、更為地道的年味啊。

    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了,我的故事講完了就要去睡了,真希望明天早上還像往常一樣被家人叫起床,而我還是那樣拖遝耍賴,反正不管按哪邊的時間算,我都還是最後一個……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