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nkles in time

網上日記,懶的動筆。~~不過還是日記本有感覺吧。
正文

姥姥

(2005-07-25 20:59:15) 下一個
我不知道,天下的姥姥是不是都是一樣的。許是不一樣的吧。然而我知道,對很多小孩子來說,“上姥姥家”都有著一種近乎幸福的聯想。 我也一樣。小的時候,每到周末就眼巴巴的等著媽媽發話,然後屁顛兒屁顛兒的跟著媽媽走在小土路上,走過塵土裏的毛毛蟲,走過突突作響冒黑煙的拖拉機,走過很多棵“風塵仆仆”的高大楊樹,就到了汽車站。上了汽車,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外麵的街道越來越繁華,人越來越多,就到了該下車的時候。媽媽去對麵的“稻香村” 買上二斤點心,我在一邊暗暗歡喜。而後,穿過南大街,經過一個個櫥窗上蓋了木板的門市部,進了一個拱形的石門,走過一條長著青苔的胡同,路過一個水泥砌的水池,貼著牆根轉一個彎兒,看見一個狹長的院子和一排三間牆皮剝落的房子,那就是了。 我飛跑著進去喊人,姥姥開始翻箱倒櫃的給我找吃的。大人開始聊天,小孩子們就開始了在院子裏屋子裏的探索。那個地方雖然後來拆了,但我童年的很多記憶就留在了那裏。 有關童年,現在想想,讓我歡樂讓我留戀的都是那樣簡單的東西。小孩子真的是幸福的,一隻糖果一個玩具就可以興高采烈的過上一天,晚上心滿意足的入睡,還要做個美夢。人長大了,可以自主了,快樂反而成了一件複雜的事。 簡單的快樂和平淡的幸福遠離了我們。所以,人才會懷念童年吧。 我與姥姥長了三年。據媽媽說,我出生以後,姥姥曾去張家口帶我。然而塞外的風霜讓姥姥身體變壞,於是便返回石家莊。姥姥走後,我不習慣上幼兒園,日日的啼哭,媽媽終於下了決心把我送去姥姥家。我本不是一個喜歡記住從前的人。我跟姥姥的那幾年,已經好像是隔了幾個世代,象是一部發了黃的珍藏電影,我卻真的想能再看一遍。記憶中的姥姥,沒有大的悲與喜,是一個“個性很不鮮明的人”。似乎從來都是平心靜氣的,從來沒有什麽喜惡。我從來不記得姥姥有過任何的感情流露。象一尊已沉寂多年的老佛。因為她的好脾氣,姥姥是我最不怕的人。小的時候貪玩,到了什麽程度你聽了一定會笑掉大牙。我玩什麽玩的上癮,舍不得放下,想上廁所也憋著,一直到實在忍不住了才往廁所跑。常常發生的事情是,到了廁所我來不及拖下褲子就尿了出來。之後會有點不好意思,叉著腿兔子跳跳到姥姥麵前。記憶到這兒就完了。沒有責備,沒有打罵,沒有別的。山西話裏有一個音,很象“按”,但是聲音拖的長長的。這個聲音對我來說,是大人打孩子的前奏。通常“按”完了,手便舉了起來。姥姥也無數次的對我“按”過,可是手從未落下來過。日常我辦了壞事,姥姥也會用山西話罵我“齷狗兒仍”。我沒有認真的學習過山西話,憑自己的理解,始終都覺得有一點好玩:姥姥是個很“斯文”的老太太,決不可能跳著腳潑婦罵街,卻會用這樣一個隱蔽的方式罵一個人是個“狗人”來解氣。 雖然姥爺是個才子,姥姥卻沒有上過學,不識字。但是嚴格的說,姥姥是認識幾個字的。那時小鈺和宋琛教的。別以為姥姥沒有用心學。那次宋琛手裏捧著一本畫報在看,姥姥居然把封麵上的字“王”和“大”念出來了呢。但是真遺憾,在她的一生裏,都沒有再多學認一些字。作為後輩,我們沒有幫助她開一條向更廣闊世界的通路,讓她始終都還活在從前的七裏店,自己的世界裏。作為一個舊式的媳婦與老人,姥姥從來不會抱怨什麽,也從來不會去爭取自己的任何權益。我不記得姥姥要求過什麽,除了幾毛錢一包的紙煙。姥姥是如何開始抽煙的,我不清楚。這也是唯一一個與她的溫良形象不符的例外。隨著姨家搬到樓房之後,姥姥就不大敢出去了。有的時候犯了煙癮,就會給我們幾毛一塊的,讓我們去給她買煙。姥姥不講究什麽牌子,從來就是要最便宜的那種就好。“紅梅”曾經一度是她的最愛。姥姥也從來不和人爭吵。住在南大街的時候,前院兒有個被我們叫做“討厭”的男孩子,常常欺負我們。我們常常想辦法要報複,然而終歸人小膽小。有一次,一隻羽毛藍色的小鳥呆頭呆腦的居然被姥姥抓住了。我才高興了一下,姥姥卻踮著小腳,一手拄著拐棍兒,一手捏著那隻鳥,來到前院,執意要把它送給“討厭”。我那時太想不通了,嘴撅的老高。後來慢慢的明白,那大概是姥姥的“綏靖”。用那隻鳥來求得和平,讓我們不再被欺負。 這可以看作是一種善良,一種包容,也可以看成是怯懦,是逆來順受。然而如果是後者,至少應該聽到姥姥背地裏咒罵他們。可是我從未聽到過。有過歎息,卻從來沒有過詛咒與仇恨。在姥姥的一生裏,環境和時勢所限,大概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如願。加上天性的柔善和與世無爭,我想姥姥是把願望壓到了最低。與人為善,以德報怨----講究自我的幸福新人類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推崇這樣的德行。媽媽說,姥姥自從開始生育,就小病不斷,一直這樣過了一輩子。因此我猜,對於姥姥來說,生命也許多多少少是一件痛苦而麻煩的事情。我從來不曾看到過姥姥的內心。記憶裏麵每次姥姥有病痛的時候,都會自己叨叨:死啊,死啊。小的時候沒心沒肺,對於這樣的情景從來不會往心裏去。長大以後,懂得了生與死的含義,回想起姥姥就會迷惑。姥姥究竟是怕不怕死的?她從來沒有流露過,甚至每次生病,還都說自己要死,好像死了就什麽麻煩什麽痛苦都沒有了。姥姥是不是信佛的,我無從得知。或許在她的心裏,真的有一個極樂世界,死後可以到達,所以才無畏無懼。姥姥的去世,源於一次跌傷。80幾歲的人,跌倒,傷到了腰,人便倒在了病床上,幾個月的時間,再沒有好起來。大人說,姥姥是老死的,算是有福之人。我想,那幾個月的時間,還是痛苦的吧。熱天,腰身痛,褥瘡,不能活動,以及,對於生前死後的反複斷想。姥姥走的那一天,是告訴了我的。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我在學校上課,下午的體育課給實習體育老師餞行,大家開了個小聯歡會。老師出了個謎語:比二多一半。打一個字。我並不擅長字謎,然而那一次,我第一個猜了出來,是一個“死”字。回到家,還在沾沾自喜,卻見媽媽低著頭坐在小椅子上,告訴我,姥姥去世了,就在那天下午。我沒有去考證過具體去世的時間與我猜出謎語的那一刻是否吻合。我相信那是來自姥姥的一個訊息。第二天,遺體火化。姥姥戴著棕色的頭巾,深色的壽衣裏是幹瘦的身體,燃燒了一輩子之後油盡燈枯,終於可以這樣安靜而沒有憂慮的躺著。 在焚化爐前告別的時候,我特意摸了摸姥姥的手,冰涼而又幹澀。這一雙手,我從未見過她們豐潤的時候,然而卻最能夠給我有關祖先源頭的聯想。有人說,當你看到焚化爐的大煙囪冒出一股青煙,那便是逝去之人的靈魂去往天國了。我寧願相信這種說法。去了天國離了肉身,應該就沒有了那些所有的病痛。隻是姥姥會不會有點孤單?也許她可以找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那麽,她就不必象在城市裏那樣孤立與寂寞。到今天,姥姥去世剛好15年了。以往隻是隨著媽媽在年節的時候略微祭奠,今天,因為寫這一篇這樣的文章,才第一次認真檢視了自己的記憶,才有了自發的追思與悼念。我很感念媽媽會有這樣一個主張,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個這樣的機會。世事常常都是這樣:想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子欲養而親不待”是最悲慘的遺憾。我的同輩人,不論你自己是否已經做了父母,我都覺得我們每一個人,要常常想一想,今天為父母做了什麽。他們還活生生在你麵前的時候,一聲貼心的問候,一個簡單的關懷,易如反掌,卻最能打動他們的心。我不再說安息之類的話。我相信姥姥一定早已安息,一定早已找到了自己的極樂世界,一定在微笑的看著我們。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