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提供/文章作者:逍遙白鶴夫君(博主的先生)
我的曾祖父胡家祺。
我的爺爺胡懋康。
我祖父的三兄弟攝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北平家中(左起:三爺爺胡懋庠,爺爺胡懋康,二爺爺胡懋廉)。
中學時代的父親。
母親的中學時代。
抗戰時爺爺一家攝於四川內江(左起:父親,奶奶,爺爺,三叔,二叔,前麵站的小女孩是我姑姑)。
父親抗戰期間畢業於齊魯大學醫學院。
母親同年畢業於華西大學藥學院。
父母抗戰期間畢業後曾短暫的從過軍,到日本投降後才結婚,內戰起後即離開了軍隊。這張照片是爺爺和二爺爺全家的合影攝於1946年父母的婚禮。
今天是美國法定的父親節。我們入鄉隨俗,這一天已為人父的朋友們都在相逢時或者微信上紛紛相互道賀。時光荏苒,我曾經的膝下稚兒如今羽翼漸豐翩然成年,離巢已久,不覺中我自己做父親的體驗已經積聚了二十數年。周末得閑,翻開泛黃的家族老相冊,一張張我與其血脈相承過、熟悉或陌生的麵孔在我眼前躍躍如生。驀然回首,這不禁讓我回憶起我的父親生前的笑貌音容,再亦想到父親和他的父親——我的爺爺,再往上追朔到我爺爺的父親......我的稱得上是誠懇清廉、愛國愛同胞的父輩們,數一數竟有百餘年的光陰故事了。燃一柱明燭,向著明月,今晚我眼含熱淚給各位老人獻上虔誠的一拜!
我父親因病過世已經二十四年了,他是一百年前出生的,而那時候的中國跟當時外麵的世界一樣正處在一個大動蕩的年代裏。父親出生於一個崇尚讀書的家庭,受時代潮流所推湧,那時家裏追逐的是德、賽二位先生,想的是"教育救國”,"工業救國” 和 ”醫學救國"。
我的曾祖父胡家祺出生於上上個世紀,早年念的是舊詩書,晚清時中過舉人。還沒來得及再考進士,就在光緒二十九(1899)年被公派出東洋去學師範了。幾年後海歸在天津嚴修(字範孫)的旗下辦師範教育,“參與地方自治亦有建樹。” 據說時任直隸總督的袁世凱曾說過,“軍事上的事我來管,教育的事由範孫負責(大意如此)。” 在嚴袁二位的支持下,曾祖父當時曾大張旗鼓地以民選清廷資政院議員的身份鼎力推動新式教育,把個天津乃至整個直隸省的師範教育辦得是風生水起。
值得一提的是,1911年在清廷學部主持的“中央教育會”上是他老人家驚世駭俗,在咱全中國第一個提出建議要減少小學生讀經講經的課程和多學科學知識。據當時上海《申報》報道,此一提案在會議上引起軒然大波,遭到守舊勢力的竭力反對,斥之為“廢經叛孔“,“喪失國粹。” 晚清舊教育製度的捍衛者和孝子賢孫們為阻止此案通過捶胸頓足,涕淚俱下,真的是斯文掃地。民國成立後,老爺子一直在辦教育或“管”教育。小時聽家裏老人講過一個關於曾祖父的笑談,說是當年上麵有意讓他去做江蘇省的財政廳廳長(很有油水的肥差),他卻推辭說“我在外邊學的是師範,財政金融我是不懂的。要讓我做廳長就做教育廳廳長吧。” 後來他在不止一個省幹過這份兒教育廳長的活兒,並在任內積極提倡義務教育,直到退休。
此外,老爺子當資政院議員時還參與過一件事,讓我等後人深為感佩:他居然想為戊戌六君子翻案!除了想要為譚嗣同昭雪和康梁平反外,捎帶著還想讓朝廷赦免鼓吹並實施暴力革命的孫文!當然這些事兒不是他一人在鼓搗,而是有個擁有十八位股員參加的“赦免國事犯特別股”在共同使勁兒。這事兒是由被後人譽為”中國近代憲法第一人”的汪榮寶先生在挑頭, 而汪先生是學法律的。可歎的是清廷一拖再拖,直到最後被辛亥革命推翻也沒把這事兒辦成。
到了我爺爺胡懋康那輩兒,兄弟姊妹這五個孩子該學什麽就得聽曾祖父他老人家的建議了。想要救國嗎?兩位去給我念天津北洋大學的工科。另兩位分別去念北平的醫學專門學校(北醫的前身)與協和醫學院。剩下的一位還是照老規矩念師範。我爺爺就此學了工科,一輩子走南闖北在鐵路上幹活。日寇入侵華北前一年(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被交通部派到四川成渝鐵路工程局擔任副總工程師,“督修”成渝鐵路。
八年抗戰期間,中國政府因打日本需要花錢,顧不上修鐵路。在那艱難困苦的戰爭年代裏,爺爺和他的同事們居然不僅完成了所有的成渝鐵路勘探設計工作,還借重當地政府支持和鄉紳民眾捐助把路基建設也完成了百分之四十!但因為戰亂缺錢,這條鐵路一直拖到國共內戰仗打完後共產黨來了才在1950年代初修通。聽母親講過,當年國民政府潰逃台灣前,上麵想讓爺爺隨他們一起撤往孤島。爺爺不走,說“詹天佑修了條京張鐵路,我胡懋康得修好這條成渝鐵路!"......"仗打完了,哪個政府也得建設國家吧?” 他留下來了,並繼續參與了這條鐵路的修建直到完成。
據母親告訴我,當第一列火車開進重慶站時,爺爺已經病倒在醫院了。他當時要求家人和護士離開病房,留他一人看著山下呼嘯的列車吐著濃煙沿著長江一路奔馳進站。媽媽對我說,爺爺不願意讓別人看見他掉眼淚。我出生後不久,爺爺和奶奶一起就因“非自然死亡”走了…… ,隻給我留下了一個希望我潔身自律,兄弟和睦的名字:“修悌”。
我父親的一生也真是顛沛流離。在當年的北平從小學一直念到燕京大學,本想在醫預科念完後再念協和醫學院,不料1937年七七事變鬼子打進了北平城!曆盡艱辛,父親好不容易輾轉逃到四川和我爺爺奶奶叔叔姑姑相聚,並在成都德國人辦的齊魯大學念完了醫學院。也就是在那兒父親認識了也是流亡學生的我母親,所以各位朋友也才有機會聽我講這些故事。
父親心靈手巧,但不喜歡工科,一心想做二爺爺胡懋廉那樣的耳鼻喉科大夫,並曾想像姑奶奶胡懋華那樣念完協和醫學院後留在協和做大夫。是戰爭碾碎了他的夢想。 二爺爺胡懋廉是我爺爺的二弟。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由中國政府公派去哈佛醫學院留學,回國後創立了中國的現代耳鼻喉科學和後來的上海第一醫學院耳鼻喉科醫院,即現在的上海複旦大學醫學院耳鼻喉科醫院。不幸的是二爺爺在文革期間被折磨迫害致死。這位老人也是條睿智幽默的硬漢子,文革受審時當被問及都給哪些“黑幫份子”治過病時,二爺爺回答到,“除了毛主席......,其他人我都給看過。” 氣得惡棍們七竅生煙。不過,二爺爺沒有想到的是,毛主席逝世前的醫療組組長是解放軍301總醫院院長薑泗長。而薑伯伯就曾是二爺爺最得意的門生,視二爺爺為恩師。巧吧?有關二爺爺的精彩故事多了去了,我就聽他老人家講過給張群,戴笠等人看病的故事。這裏給大家講一個關於陳毅的夫人張茜的故事吧。話說當年陳毅在擔任上海市長時去二爺爺那兒看過一回病,後即囑咐夫人張茜給二爺爺家送個蛋糕去表示謝意。張茜一人帶著蛋糕就去了二爺爺在南京西路新城遊泳池對麵的家。按門鈴後二奶奶來開門,隻見一個穿列寧裝的“小姑娘”站在門口。一問才知道是陳市長派來送蛋糕的。二奶奶當即告訴她胡大夫看病不收禮物,你請回吧。隨後即把門關上了。過了滿長的時間後,二奶奶要出門去買東西,開門一看張茜居然還在門口站著,手裏還提著蛋糕,不知該怎麽辦。她告訴二奶奶,蛋糕不收下,陳市長那裏她是交代不過去的。二奶奶一再詢問後才得知,這位站在門口等了這許久的列寧裝“小姑娘”居然是陳市長太太!最後蛋糕還是被收下了,皆大歡喜。
後人為紀念我二爺爺胡懋廉,在他當年創立、行醫和教學過的醫院裏為他塑了一尊銅像。同時還給從歐洲回去的眼科郭秉寬大夫也立了一尊銅像。住上海的朋友們如有興趣和時間,可以去看看。耳鼻喉科醫院就在汾陽路上海音樂學院對麵。
我爺爺胡懋康因為在鐵路上做事,經常搬家,所以父親打上小學的時候起就住在北平的二爺爺家,一直到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領這座古城。就因為這個,父親對二爺爺二奶奶有很深很深的感情。記得父親收到二爺爺去世的電報時極為悲慟,泣不成聲。父母親在抗戰勝利後為了照顧爺爺奶奶,就留在了四川,而家裏其他人則都回了北平。後來政權更迭時,因爺爺要修鐵路不願走,父親和母親也都未再離開過四川。
再以後的新社會年代大夥兒就都再熟悉不過了。“鎮反”,“三反五反”,”反右”,“大躍進”, 乃至“文革”, 所謂的“運動”一個接一個,隻搞得昏天黑地,民不聊生。父母親都因為他/她們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曆吃了不少苦頭,而媽媽受到的不公甚至比父親更甚。我還記得後來世道平靜些的時候,父母親和他們的同學好友聚會時舉杯說過的一句話,“祝賀我們都活過來了!” 當客人散去夜深人靜時,父親對我說,”可惜你爺爺和二爺爺沒活到今天”。 雖然父親最終也未能和二爺爺一起工作過(除了開會),但他也達到了他人生的目標,做了一個非常優秀並非常受人尊敬的耳鼻喉科大夫。他帶出來的一些學生也成了很好的耳鼻喉科大夫。
父親平日說話不多,比較沉默寡言,但有一件事令我永不忘懷。我在念過兩年初中後就被趕出學校去了鄉下,後來恢複高考時沒念過高中的考生也被容許參加高考。當時我已回城工作,每晚下班後即自己溫書複習,準備參加高考。有天晚上快半夜一點鍾時,父親給我煮了一杯咖啡。端給我時說,“別看太晚了。” 父親當時的複雜表情我至今還記得,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告訴父親我希望能考上醫學院,父親則問我,你知道在中國當大夫很辛苦並且不賺錢嗎?不能賺大錢也還願意幹嗎?在聽到我的肯定答複後,父親很高興,告訴我說,“在我們國家,雖然當大夫不能賺大錢,但是受社會和人們尊重的。” 這一點我從小就反複體會和意識到了,因為經常在外邊碰到有人非常客氣和尊重地給我爸打招呼問候,一問都是他以前治愈過的病人。
當然病人也有不同。有一段和父親關於病人的對話讓我記憶猶新,那是關於八十年代初的一部電影《人到中年》。記得那部電影裏有個情節是一位馬列主義官太太對手術大夫“出身背景”的挑剔和刁難。父親看完電影後和我談起這事時淡然一笑,“這算什麽?我給他們做手術時公安就拿著手銬在手術室外邊等著呢!”當時我的脊梁就一陣發冷。後來我醫學院畢業後曾想過要學耳鼻喉科,並且向父親詢問過能否去他的科室。父親拒絕了我。他告訴我,“若你想來這所醫院工作,你可申請去其他科室;若你想學耳鼻喉科,你得去申請其他醫院。你若來我科裏,叫我如何安排工作?” 這就是我的父親,為了秉持科室行事的公正,主動避嫌,我懷念和崇敬他出自骨子裏的正直感。
以前曾聽老輩兒人說過,百年之後,老人的魂魄便會真的對塵世無牽無掛地離去,兒孫們可以不用常去掃墓或是煩擾他/她們了。如今對我父親來說,一百年已經過去,恭祝父親的在天之靈安息!也恭祝父親的父親、爺爺的父親在天之靈安息!
更祝願海內外所有做父親的親朋好友們身體健康,生活愉快!
2016/6/19,草於美國芝加哥北郊家中
歡迎來訪! 真正秉性正直、一生不懈地用自己的技能和知識造福人民建設國家的人,包括你的舅舅,他(她)們都是中華民族的脊梁。
您好,謝謝美言!
二爺爺周懋廉是50年代上醫一院的一級教授。
ZT。上海第一醫學院一級教授: 顏福慶 黃家駟 胡懋廉 錢悳 張昌紹 榮獨山 徐豐彥 穀鏡汧 林兆耆 楊國亮
吳紹青 陳翠貞 王淑貞 郭秉寬 沈克非 蘇德隆
來源毛囡, http://bbs.wenxuecity.com/memory/1003528.html
我的舅舅也是一輩子鐵路人。
白鶴夫君的先人都很有型。白鶴的文筆也很好!
惠姍好! 親戚們都說我婆婆年輕時很漂亮的~ 常言說: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我也為先生家中有這些可敬的長輩而感到榮幸。
教練好,謝謝你的表揚! 你筆下的往事也都很精彩! 我一直佩服你超人的記憶力,那麽多年以前的細節和經過你還能栩栩如生地一一道來,十分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