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逍遙白鶴
雨落了整個下午,山頂是去不成了。於是整個下午我做了小蜻蜓的忠實聽眾。起初,她隻是滔滔不絕地談她的購物心得,品牌概念。聊著,聊著,卸除了心理戒備,她向我道出了她心中的理想。她說,她要想法子把老公國豪從領著一班馬仔為別人拚命的險境上拉出來,要把他造就成一個商人。靠擺平人家,幫人家收數(通過武力威脅討回商家的欠款),走水貨(走私),算什麽行當呀。人家管他們叫掙偏財的,旁門左道!那是掙的剃刀邊緣的玩命錢。你看見國豪手上的那枚戒指了嗎?我想起來,我注意到的,一個雕刻精致的K金的骷髏頭,我當時還覺得很藝術呢。小蜻蜓說,什麽呀,那是掙偏財的人戴的。避邪,避得了嗎,說不定哪一天就得遭血光之災。別看我現在不缺錢,我成天為他提心吊膽的。現在大陸搞經濟建設,多好的曆史時機呀,那麽多白手起家的都發了。我認下了好幾位本港相當有實力的契爹幹媽,終日裏鉸盡腦汁地哄那些大人物歡心,包括交下宇這個朋友。我為了什麽,都是為了國豪的將來,我想讓宇帶著他幹。你別看國豪好像挺深沉的,他腦子不夠使,隻知道不顧身家性命,待兄弟們好,蠻幹。別看我們現在有幾個錢,常常有大老板請我們吃香的喝辣的,紮飛機(坐私人飛機),乘遊艇出海。那是因為國豪從小練就的拳擊和跆拳道的本事,他在東南亞的擂台上打死過對手,為人又忠厚仗義,他們才對他好的。他這樣幹下去,永遠是人家的一條看門狗,等著人家賞給你錢賺。告訴你,今天上午和宇談生意的那個建材商人是我給牽的線,我相信宇一定會越做越大的,我看好他。你是宇和雯雯的姐們,咱們沒得說。真的,宜萱姐,我對你挺有好感的。你屬什麽的?馬?哈哈,我屬虎。你知道嗎,虎馬兔三個屬相最和。宇哥是大我一圈的虎,做生意方麵我很佩服他。可是他有點土,有錢都不懂怎麽花,需要全麵西化的啟蒙教育。
去紅館看張國榮的演唱會之前,我們倆找了個茶餐廳各要了一份燒臘蓋澆飯隨便填飽了肚子。
在紅館裏會了雯雯和其他幾位北京來的朋友,瘋瘋癲癲地互相招呼著入了座。那晚的燈光布景效果都非常出色,哥哥在夢幻般藍幽幽的追光裏一套一套地更換華衣美服,十二分傾力地舞著唱著說著。女粉絲們的尖叫和騷動一浪高過一浪,我和雯雯不是粉絲,但也不斷賣力地大呼小叫。出來的時候發現嗓子都喊啞了。同時發現,即使我們沒有其他真誠的崇拜者對“哥哥”那般瘋狂,在青春即逝的當口,我們需要這種瘋狂本身。躲在瘋狂的人群裏,躲在聚光燈的背後,忘記所有的矜持和端莊,享受一回瘋狂的快感竟是如此淋漓酣暢。
這個1996年的聖誕夜,宇請客。位子訂晚了,各個大飯店的聖誕餐幾乎爆滿,有點末日狂歡的意思。開著車在街上兜圈子,廣場上密密匝匝的全是出來看燈火的行人,每個都幾乎踩到前麵一個的後腳跟。許多高樓大廈上通體點亮了五彩繽紛的霓虹美圖——拖著金色雪橇的聖誕馴鹿、紅衣白胡須的聖誕老人、掛滿禮品的聖誕樹、各種美麗的花環和鈴鐺。。。目不暇接姹紫嫣紅。最後跑去一家五星級的酒店還有空額,一千港幣一位,不定也得定了。其實,那間VIP房是封閉的,遠不如價錢便宜些的大廳裏更有節日氣氛,可以一邊就餐一邊觀看演出。漿得挺括平整的潔白的餐巾,純銀或細瓷的精美餐具,繪有西洋古典人物的四壁,拱頂上懸著巨大的水晶吊燈。環境高級是夠高級,拘謹也夠拘謹。衣著考究的男侍者一直站在你背後盯著你舞刀弄叉,讓你渾身都不自在。記不得上了多少道菜,每一道菜換一次盤盞刀叉。隻記得最後的甜品,大盤子裏用果汁描繪出圖案,圖案上擺放著幾個不同大小、巧克力做成的紮著蝴蝶結的聖誕禮品盒子,盒蓋兒竟然可以打開,裏麵盛著冰激淩。可愛得實在不忍把它們放進嘴巴裏毀於一旦。
(三)
後來,我去了美國的加州大學讀學位。關於小蜻蜓的消息斷斷續續地來自一直有聯絡的雯雯和其他幾個北京閨密。聽說小蜻蜓常拉著國豪往深圳和北京跑。國豪並沒有與黑社會脫淨了瓜葛,但確實做成了幾單正經生意,還通過宇結識了國家安全部門的政要人物,承攬了一些不可言傳的秘密任務。小蜻蜓為了國豪在外麵有其他女人,幾次和他翻臉,吵得凶了會搬去酒店住幾天,關係緩和了又搬回去。小倆口雖然吵吵鬧鬧的還在一起過著日子。
我千禧年的暑假回北京。人在清澄的空氣裏待過變嬌氣了,一下子很不適應老家四處彌漫的渾濁、到處是基建工地暴揚的浮塵。我不能抱怨,說了有人罵你裝那個什麽的,很難聽。但鼻腔的粘膜和喉嚨實在是感到被糊住了似的不爽,也許再加上倒時差睡眠不足造成的,嗓音都變了調。我撥通雯雯的手機,她居然沒認出我的聲音。得,不讓你猜了,這招兒太俗。我!是!宜!萱!從美國回來啦,我使勁地宣告。
“天哪,以為你消失了。出來,我們還去你最喜歡的凱萊大酒店那家越南菜館。環境安靜,菜也清淡。”雯雯永遠的快言快語,不容置疑。
雯雯是和小蜻蜓一起出現的。小蜻蜓還是那麽白嫩,但看上去消瘦了許多。原來鼓脹脹的兩腮上不明顯的顴骨像落潮後的海島似的拱了起來,即使撲了些許胭脂仍掩不住有些憔悴的跡色。人也不如先前活泛了。
餐廳裏的女服務員越式的長旗袍裹著娥娜的青春酮體,裙裾飄飄,語調輕柔。店堂內清風徐徐仙樂繚繞。坐下來,室外的暑熱即刻全消。在加上麵對這兩個渾身上下行頭過萬的摩登女郎,我這個在美國成天啃冷凍比薩餅嚼漢堡包、一年四季牛仔褲體恤衫就打發了的窮學生又找回來幾分貴族的幻覺。
“你們的先生們呢?”我無論如何都不喜歡“老公”這個從粵語舶來的叫法。
“沒先生啦,本小姐恢複自由身!”小蜻蜓說。
“怎麽,你和國豪不是挺般配的?”我問。
“散夥啦。”雯雯答。
雯雯雙臂環抱在胸前,仰靠著椅子背,長紆了一口氣說:“這年月國內有點本事的男人都不興跟原配一起出出入入啦,我們黃臉婆找黃臉婆,自己一樣可以玩得高興。是不是蜻蜓?”
“可不是怎麽的。光是不帶你出門見客都算便宜你啦。我們家國豪幹脆睡到了一個小婊子的床上,連家都不要了。沒良心的,我當年和父母吵翻了天跟了他。這些年天天為了他提心吊膽的,鞍前馬後的為他張羅。到頭來,一個夜總會萬人睡的主兒就把他的魂給勾走了。”小蜻蜓說著往煙缸裏輕彈了幾下煙灰,進口坤煙的長過濾嘴上印下一瓣玫瑰紅唇的痕跡。她微微鼓起雙唇,一縷青煙蕩向天花板,頃刻間便消散得虛無縹緲了。“還是宇哥好,人家再怎麽折騰總知道內外有別。”她把羨慕的目光投向雯雯。
“好什麽好,同床異夢。還是宜萱過得爽,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自己又有本事混,不用靠著男人。我們現在能幹嗎?一沒本事,二沒青春的本錢。現成的飯票,當然能不丟就不丟。”雯雯把新端上來的越式蔗蝦分別撿到我們的碟子裏。蝦肉是裹在去了皮的甘蔗外麵放在炭火上烤熟的,味道很特別。我們用鮮靈靈的生菜葉把蝦肉和切碎了的青瓜、西紅柿卷起來吃。越南菜酸酸甜甜的,外加一點點辣,很爽口。她們的話題也透出些酸,有點要開男人控訴會的意思。我當時沒有誰可控訴的,就嘴巴忙著咀嚼,耳朵豎著傾聽。
小蜻蜓拿紙巾的一角沾了沾漫到嘴角的菜汁,動作十分的淑女。“梅豔芳鐵達時名表的廣告詞編得夠精彩‘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唉,想想我和國豪也有過好時候,要不我他媽的也太虧了。”
兩位女友談興甚濃,餐廳裏畢竟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又轉戰到了三裏屯一個不帶駐唱的酒吧。埋進燈光幽暗的高椅背的包廂座裏,一人一杯加了冰塊的金湯尼酒(金酒和湯尼克水、檸檬汁勾兌的一種飲料)。控訴會繼續開。
酒精的作用再加上聊到了興奮處,小蜻蜓的兩頰飛起兩片紅暈,她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初遇國豪時的情形。
美國內華達州沙漠中的黃金城堡——拉斯維加斯。1994年的歲末。那時是賭城最舒服的季節,不冷也不熱,相當於北京的十月天,陽光把天空和所有建築的玻璃窗都照耀成鑽石一樣爍爍閃亮。大學三年級的小蜻蜓和幾個同學約好了到賭城瘋一把。那裏的 New Year’s Eve(洋除夕)有最熱烈的狂歡,可以吃喝玩樂看酷秀鬧個通宵達旦。還在由父母提供學費的小蜻蜓,雖然也做暑期工掙了些外快,手頭並不寬裕。她和同伴們合租了一處簡陋便宜的汽車旅館,走到中心街道Las Vegas Strip要不了五分鍾。
離NewYear’s Eve 還有兩天呢,同行的伊娃、漢娜、夏洛特和朱迪幾個瘋丫頭裏隻有小蜻蜓一個東方麵孔。她們說現在東方的服飾和臉蛋都超hot,讓小蜻蜓充足了電使勁放,這一趟大家要各顯神通,多捕獲幾個帥哥。同房間豐滿得像隻小奶牛似的漢娜,頭一天晚上就在酒吧搭上了一個結實的德州牛仔模樣的銷售員,推銷度假別墅的。兩個人遇上沒多久,嘴巴和嘴巴就粘到一起了,相擁著回到旅館。他倆動靜太大,誇張地吱哇亂叫,床都快被顛騰塌了,一點都不顧忌另一張床上小蜻蜓的感受。別看小蜻蜓也好熱鬧,平日裏嘴巴上和她這個年齡的美國女孩一樣不吝,動起真格來,她骨血裏流淌的傳統意識仍然作祟。或者是被厲聲厲色的老爸老媽管出毛病來了,或者她畢竟在北京上到初中方才來美國定居的,她還是拘謹多了。背過身,將被單死死蒙住頭仍無法入睡,小蜻蜓翻身下床鑽進狹窄的浴室裏換了條裙子溜出房門。白色亞麻短裙,改良了的水手領口,領口開的很低,藏在裏麵的山巒顯出一點點溝壑。這條裙子讓小蜻蜓看起來既嫵媚而又不失清純。
不夜城的夜晚比白天熱鬧,霓虹迷離,魅惑重重。已經是後半夜了,街上賭場裏仍然到處是人。小蜻蜓還是挺有克製力的,她給自己規定了每天頂多拿出二十美元去喂老虎機,贏了多玩會兒,輸了立馬離開。踱進金碧輝煌的愷撒皇宮大酒店,找到一台看著順眼的老虎機,二十五美分拉一次。千篇一律丁丁冬冬的樂曲,一圈圈彩燈拋媚眼似的放著異彩。不順手,換的角子沒多久就被機器給吃光了。她估計漢娜的牛仔男友還沒離開,不願意回房間。昨晚上蹦累了,也沒精神再去找蹦迪的依娃她們。小蜻蜓自己跑進賭場裏一家演奏藍調搖滾的酒吧坐了下來。她坐的是一張雙人台,對麵的椅子空著的。要了一杯血瑪麗,她把插在高腳杯裏的芹菜放進嘴裏嚼,品那清苦中的一絲絲甘甜。台上的黑人女歌手蛇一般扭曲著凹凸有致的身段,咿咿呀呀很自我陶醉地晃悠著。聽著飄飄搖搖的旋律,小蜻蜓腦子裏一片空泛,她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隱約中,吧台那邊高腳凳上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在朝她瞭望,她被灼著了,驚回首,兩對目光穿透酒吧昏暗滯重的光線相撞。那是個亞裔青年(在這個地方你不能輕易斷定,人家是華裔還是韓裔日裔什麽的)。他一身筆挺的深色西裝,雪白的襯衫領子在熒光燈映照下白得耀眼。第一,賭場裏有不少亞洲麵孔,但後半夜在吧裏消磨的大多是洋人;第二,賭場裏除了工作人員,很少打扮成衣冠楚楚如此隆重的男士,其實這裏並不都像好萊塢影片裏拍出來的賭場——人人珠光寶氣、華衣美裳,多數遊客還是穿著很隨便的衣服。所以,這個男人有點不合常規,小蜻蜓多打量了他幾眼。他好像注意到小蜻蜓遞過去的目光,竟起身離座徑直朝著小蜻蜓走過來。他高高瘦瘦的,微微斜側著頭,右手上端著一杯沒喝完的馬提尼酒。
站到她對麵,他很有禮貌地用英語試探著問:“沒有別人吧,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小蜻蜓聞到他身上散發的古龍香水的幽香,這是個講究的男人。她剛才的倦意一掃而光,眼睛開始閃出光亮:“OK。你坐吧。”
“你是日本人?”他坐下,狹長的眼睛凝視著她,一種能彈撥女人心弦的眼神。
--------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