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逍遙白鶴
(七)
小蜻蜓拿手的廚藝隻有用平底鍋煎煎法式麵包、意大利香腸。她很會挑選味道濃鬱的咖啡豆,至於煮咖啡的任務就交給咖啡壺了。國豪的媽不放心,幾次三番來兒子租住的公寓探望。看到裏麵空蕩蕩的冰箱、水池裏堆滿了沾著殘留的菜肴油漬的碗碟、浴室裏的浴巾丟得東一塊西一張的,禁不住連連搖頭。不管怎麽樣,兒子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英俊強壯的兒子是她最重要的的生命支柱。她還想在有生之年抱孫子呢。阿曼達——小蜻蜓畢竟籠住了兒子——這匹曾經號稱獨身不娶的脫韁野馬。她把溜到嘴邊的埋怨強咽到肚子裏去了。誰讓兒媳舍棄了美國那麽好的生活來和學曆家境都低於她的國豪作伴呢,她試圖說服自己。她心甘情願地幫他們洗碗、煲湯、清理浴室。她也有一付兒子住宅的鑰匙,可以隨時來去。她並沒有察覺,這讓小蜻蜓開始覺得很不自在。
國豪給了母親足夠的零用錢,可是她從不舍得叫計程車。從她居住的銅鑼灣到兒子在美孚新村的公寓她總是搭乘地鐵。這一天下午,先生在小店裏打理生意,她在家坐不住,就又跑去看兒子。隨手在臨近的菜攤上買了兩磅剁成塊的小排骨,還挑了一些海參、霸王花和山藥。兒子結婚以後瘦了,媳婦是洋派的,吃飯是湊合派,當媽的心疼。而且兒子脾氣急肺火大得溫補才行。
國豪媽擰開門鎖進了屋,小兩口都不在。她也沒見外,在廚房裏切切剁剁一番燉上湯,備好了要炒的菜,就坐下來看電視。
傍晚,小蜻蜓提著大包小袋的逛街回來了,看到婆婆又是不請自來,心中有幾分不快。她不方便直說,就想找茬抱怨。
“媽媽來了。”
“噢,阿曼達,又去買東西了?你們花錢要計劃點,國豪掙錢不容易,不要見什麽喜歡都買回家。”
“嗯。這屋裏怎麽一股怪味道!” 小蜻蜓揭開沙鍋蓋子,濃濃的湯鍋表麵漂浮起一層乳白色的油皮。“別再煮了,屋裏全都是味兒,很難散出去的。這麽油膩的湯,會含很多膽固醇的。”她把火關了。
“你先別關火,這是我給你們燉的排骨湯,聞聞多香啊,怎麽會有怪味道。你不喜歡,國豪會喜歡的。”
國豪媽邊說邊走過來,心裏想這個媳婦自己不會做還挑毛病,真不像話。 “上麵的油可以撇掉。三煲四燉、三煲四燉,就是說煲湯需要3小時,燉湯需要4到6個小時,還不夠時間呢!”她把煤氣又擰開了。
“真是的,這是我切熟食的板子您怎麽用它切生肉呀!”小蜻蜓把菜板放到水龍頭下麵衝洗,嘴裏小聲嘟囔。
“哦,我為你們做這樣那樣,我沒埋怨你,倒輪上你挑毛病了,你們大陸長大的女孩子就是不懂規矩。”攢得有些時日的埋怨被引發了,國豪媽的聲調雖不高,但怒氣不小。
小蜻蜓最聽不得把指責她的話冠以“大陸”的頭銜,“您嫌我不懂事就說我吧,跟大陸有什麽關係。台灣香港長大的就都懂規矩了?”
國豪媽的臉色頓時變了,“我對你這麽好,為你們做這麽多事,你、你竟然跟我強嘴!”在台灣,婆婆的權威是至高至上的,她的婆婆在世的時候,她有天大的委屈也要閉緊了嘴,服從和忍耐是媳婦的天職。
小蜻蜓想這樣下去反正早晚都會起衝突,不如現在就把話說清楚。她說:“媽媽,您是長輩,我知道我應該尊重您。但現在都是什麽年代了,父母和子女應該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對話。國豪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您有您的家,我和國豪有我們的家,我們做什麽吃、日子怎麽過是我們自己的事。事無巨細您都操心,都要代辦,您不是太操勞了嗎?”
“你這樣說是嫌我這個老太婆多餘了,管的太多了?你不懂國豪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麽!我可以不管你不再說你,可是國豪跟誰結婚也改變不了他是我兒子,我唯一的兒子,我到什麽時候也不可能不管他!”
國豪媽鼻子一酸,淚水湧上了眼眶,“我走,我現在就走,道理和你講不通,以後我跟我自己的兒子講!”她從沙發上抓起手袋,任小蜻蜓怎麽勸也不肯留下,急匆匆地衝出門去。
燒得滾沸的湯水將本來半掩著的鍋蓋頂得蓋嚴實了,湯撲出來溢滿了爐台,火舌舔著肉湯發出焦糊的味道。小蜻蜓用抹布擦的時候,右手心煩意亂地碰到爐沿上燙起了一串燎泡。
國豪媽抹著眼淚走出電梯剛好遇到走進公寓樓來的國豪,見母親神色不對,國豪迎上去,雙手扶住了她嶙峋的肩膀。“媽,你怎麽了?”
母親沒說話,費力地把國豪家的鑰匙從套了一串鑰匙的鐵環上取下來,塞給他,然後說:“你要是想媽了就來看看我,我不再來打擾你們了。要好好吃飯,別總是瞎湊合。”說完執拗地離開了。
國豪鐵青著臉進了門,聲調變得從來沒有過的嚴厲:“怎麽了,怎麽了這是?難道你連一個吃了一輩子苦操了一輩子心的老人都容不下了嗎,更何況她是來關心我們、照顧我們的!”
“你問我怎麽了,這兒是不是我的家,我有沒有安排自己生活的權利?你媽什麽都要幹涉,什麽都要管。我回了兩句嘴,她就受不了啦,我不可能不說話,不說我的真實想法。這不是美國的習慣,我沒法適應!”小蜻蜓當然不服氣。
“我告訴你,阿曼達,你要做我的老婆就不能惹我媽生氣。她也不是天天和我們一起住,怎麽不可以忍!她有什麽做法你不喜歡,你可以對我抱怨,你不可以頂撞她的。以後她說什麽,你就老老實實的聽著。別跟我提什麽美國的習慣,入鄉隨俗,這是咱們家的規矩,你不適應也得適應!”國豪的食指幾乎點到了小蜻蜓的鼻子。
“這個家裏的規矩不是你一個人定的,你休想對我進行法西斯統治!我連自己的爸爸媽媽都不要了,大老遠的跑來跟著你過,你憑什麽對我發脾氣!”小蜻蜓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她撲到沙發上開始失聲地哭泣。
“哭哭,媽也哭你也哭,女人就這麽點本事。行啦,我最恨女人哭,我拿你們沒辦法,我求求你別哭了行不行?媽把鑰匙都還給我了,她不會總來這裏了。明天我們去給她陪個不是。”國豪有點心軟了,坐到沙發上輕輕搖晃小蜻蜓的胳膊。“你知道,我媽她不容易,她心裏最惦記的就是我啦,我不能不對她好的。”
“那你就能對我不好?”小蜻蜓哭得更凶了。
這是小兩口新婚後第一次吵架。
其實國豪不是一個善於動心智的人,相較於和母親開小食檔的清貧日子,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已經是很知足很知足的了。整日好吃好喝,開著靚車,隻需要對手下的一班馬仔指指劃劃,生意上的運籌帷幄他並不用費心思,有懂行的人盯著呢。但是小蜻蜓不滿足現狀。
在美國的時候,小蜻蜓對於名牌手袋、名牌衣裝和皮摟並沒有十分留意,那裏很少有人以衣帽取人。除了隆重和正式的場合,走在崇尚簡約舒適的人群中很難判斷出高低貴賤的區分。而香港是個將勢力和虛榮崇拜推向了極致的地方。尖沙嘴隨便一個寫字樓走出來的女白領、或是銅鑼灣隨便一間小店鋪的銷售女郎都會即刻根據你的衣著估算出你的身價,決定對你的態度是輕蔑還是尊重。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港人說起某人擁有逾千尺(英尺)的大屋必帶著無限仰慕的語氣,大概美國郊區中上檔次的民宅隨便一座都有三四千尺大,搬來都算得上是豪宅了。按說學者家庭出身、又見過大世麵的小蜻蜓不應該把這些物化的標準太當一回事。但是在香港住久了,徘徊於富有人群的邊緣地帶,習俗像是某種濃鬱強壯的蒙汗藥,像是流行性感冒,把小蜻蜓熏暈了,傳染了,把小蜻蜓綁在了財富追逐遊戲的過山車上。和國豪出席各種聚會,她的目光總是聚焦在名媛手上最新款的包、最名貴的表,她們新近從巴黎、東京、倫敦買回來的時款新裝;為了不讓那些有錢人不抬眼皮地看你,為了和有錢人有談得攏的話題,她說服國豪退掉了美孚新村的租約,搬進了半山上的高級公寓,雇用了一個訓練有素的菲律賓女傭,選購下兩隻荷蘭種的Keeshond愛犬。她說人有伴,狗狗也不能太孤單,所以一口氣買了兩隻。國豪口袋裏本來不很多也不算少的錢,消耗的速度加快了。看到桌子上一摞摞的賬單和收據,他感受到婚姻不隻是男歡女愛那麽簡單。他感受到,過了今天不想明天的快樂單身日子終結的真正含義。為了家庭的收支不拉虧空,他背著小蜻蜓又接下了幾單不那麽正當的生意,走了點兒光盤、香煙的水貨(走私)。不正當的事必定心力和體力的損耗也大,國豪也就有了摟不住的脾氣。小蜻蜓潛意識裏認為自己是委身下嫁的,受不得絲毫的委屈,動轍就大哭大鬧。一而再三的,不喜歡拖泥帶水的國豪不可能不厭倦。
在認識小蜻蜓之前,國豪就有一個長時間的紅顏知己——曾經是黑天鵝夜總會招牌舞女的唐韻。唐韻也是從高雄來香港混的,比國豪大兩歲的她已經做穩了“媽媽桑”的地位。每個厲害的“媽媽桑”手下必有一班姿色身段超眾的小姐,這些小姐在各個夜場流動,小姐的貨色決定著夜總會的生意起落,所以即使是大老板也要看媽媽桑的臉色。在夜總會裏小姐賣藝不賣身,如果被客人帶出去做什麽叫做“買鍾”,所得的收益夜總會和媽媽桑分成。閱人無數的唐韻從十幾歲就陷身人欲橫流的歡場,風吹浪打,一顆心已經止如死水。她自己養活自己不再冀望任何男人的“情”。唯有國豪這個小兄弟是她真心疼愛和憐惜的,她對他一無所求。國豪在外麵受了委屈有了困惑,就對著她的耳朵傾訴,在她的溫柔鄉裏尋求慰籍。他缺錢了,她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來給他用。國豪還在這個美豔姐姐的香閨裏領教了不少秘不可宣的訣竅。甚至他與小蜻蜓的相識和交往,唐韻從頭到尾都知道,也是她鼓勵國豪娶這樣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好人家的女子,會對他的前途有益。小蜻蜓對此一無所知。
國豪不是不珍惜小蜻蜓這樣一個嬌妻,小蜻蜓在應酬場麵上為他掙足了麵子,而麵子對於一個在場麵上混的男人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小蜻蜓的容貌滋潤耐看,又不致於豔麗到惹同性們防備妒忌。她一口流利的美式英文、時尚得體的裝扮,乖巧的談吐深得城中有來頭的長輩們的賞識,恰到好處地給國豪聚足了人氣。但是相處的日子久了,國豪心理上是有缺口的。小蜻蜓畢竟見多識廣,她言談話語間流露出居高臨下的態度常常會挫傷國豪的自尊心。她對他日益增高的企望,如同在國豪本來輕鬆行走的腿上綁了沙袋,加重了他的負荷。他因為妻子不間斷的物質要求和神經質的吵鬧疲累了的時候,就會懷念唐韻的平和與從容,他就會籍口到賭船上值夜(有時候是真的需要去),然後溜去唐韻的住處尋求逃避。
如果事情沒有被戳穿,一朵紅玫瑰一朵白玫瑰的日子會一直繼續下去,唐韻不會來爭國豪的妻子這把交椅,對他的生活不具備任何威脅性。
--------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