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上接:本博原創小說-紅舞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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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五強的胳臂、手、身子、頭部都從土堆裏顯露出來了,天哪,他的臉呈青紫色,雙眼緊緊地閉著,完全沒有了生命的氣息。一位工人師傅模樣的中年人說,“這孩子是讓黃土砸的背過氣去了,得趕快送醫院!同學們都往後退!往後退!哪個單位開車來的,快把車開過來!” 那位師傅給五強作了一陣人工呼吸,五強的眼睛沒有睜開,他被一輛卡車送到醫院去了,但是他終沒有再睜開眼。
兆五強被光榮地追認為少年英雄,他舍己救人的動人事跡登上了《北京日報》的頭版,文章中讚揚他一貫是品學兼優、毫無瑕疵的好學生,是在備戰備荒的偉大戰役中為了挖到更多的戰備土、為了搶救同學而犧牲的,並沒有提到他是攀到土牆上去玩出的事。上級領導還號召全市的中小學生都要向他學習。定福寺小學用兆五強背包裏的黃土特別燒製了一塊紅磚,上麵刻著他的名字,砌入了學校防空洞的入口處,以示紀念。在八寶山公墓隆重舉行的追悼會上,教育局和學校的領導還有五年級二排的全體同學都出席了。五強的兄弟,那個當鑄工的二強子攙扶著他們的母親—一位臉上布滿了刀鑿斧刻般皺紋的婦人,大強、三強和四強還有他們當工人的父親也來了,傷心欲絕的母親哭倒在五強的遺體前:“我的老疙瘩,我的可憐的小五子啊,我的會疼人的小五子啊,你怎麽不再睜眼看看你媽呢。。。”
對於芊芊和定福寺小學四年級二排的同學們來講,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到死亡。人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脆弱,一個有血有肉、歡蹦亂跳的生靈轉眼之間就可以陰陽相隔讓他們覺著太不可思議了。出於對生命的敬畏,課堂上下安靜了許多天,連平時最調皮搗蛋的學生都變得十分地遵守紀律,仿佛誰要是做錯了什麽事都會驚嚇到五強的魂靈似的。好多天,芊芊閉上眼睛總可以看見五強濃濃的眉毛下那雙黑黝黝、明亮亮的眸子執拗地望著她,他的眼簾上覆著濃密的睫毛。芊芊突然覺得五強要是洗淨了淌著鼻涕的小髒臉兒,他其實長得挺好看的。他要是不死,長大了會是個什麽樣子呢?幸虧我也幫助過他的,既使因之而受到懲罰,否則我會於心不安的,芊芊這樣想。她連著幾個晚上都不敢自己到小跨院裏的陰溝那兒去倒洗腳水,她要等到第二天的早上再去。她總覺著五強會象哈姆雷特王子屈死的父皇那樣乘著黑夜的雲朵降臨到她的麵前,對她講話。
(四)
春夏流轉,光陰苒茬。小院裏高大的老絨花樹雞毛毽似的毛茸茸的粉色花朵開了又謝,芊芊也拔節似的長到了十二歲。爸爸被定性為有嚴重曆史問題—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已經從審查的地方直接轉送到邊遠地區的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去了,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回家來住幾天。升到小學六年級,早熟的芊芊來了初潮,用上了媽媽特意給她用紅布縫製的月經帶。她那本來平坦的胸部也開始變得渾圓,微微隆起。嫋嫋婷婷的少女長到一米六六的身高,是全班女生裏個子最高的一個。那一年,媽媽和她的同事們也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芊芊開始了特立獨行的生活。
小姑娘從隻會煮掛麵漸漸地也能自己蒸米飯、炒雞蛋西紅柿和肉片青椒了,但是在院子裏玩得忘了火上做著的飯那是常事,飯鍋都被她燒穿了兩個。偶爾到街對麵的東風小吃店去端兩碗大骨拐湯煮的餛飩和剛烙出鍋來的蔥油餅再夾上幾兩鹵的色香味俱佳的絳紅色的豬頭肉片,那沁人肺腑的香味兒幾十年後想起來都還能在她的舌尖上打轉,那種滿足感絕不亞於現在的一頓海鮮魚翅大餐。小吃店裏的火爐上坐著一口大鐵鍋,鍋中間隔著一個鐵箅子,一邊燉著豬骨頭,一邊下餛飩,按照顧客點的量現要現下,熬的濃濃的骨頭湯澆在放了少許香菜、蔥花和蝦米皮再加入適量醬油的碗裏,香氣撲鼻。人多的時候門口還排起不短的隊來。那會兒,圍著白圍裙脾氣極好的賣餛飩的老師傅往碼在桌子上的好幾排藍白相間的粗瓷碗裏放調料的動作麻利得就像是在變戲法。鹵好的豬頭肉罩在方玻璃罩子裏,大餅也永遠烙的是表皮焦黃香脆,裏麵層又多又軟。吃點便宜的好吃的東西,跳跳舞、讀讀書,足以使芊芊有片刻逃離種種不愉快的心事,躲進自己簡單而有滋有味的小世界裏。夜闌人靜的時候,她時而會想起兆五強。他不死的話,或許經過努力學習成績早就提高了,也長高了許多,肩膀寬寬的,健壯得像他的哥哥二強似的,行為也不再魯莽,那樣她就會喜歡她了。。。因為周圍缺少知心的好朋友,更沒有心儀的男孩子,五強在芊芊的心目中已經幻化了,幻化成了一個完美的異性知己。他不再拖著鼻涕蟲,不再衣冠邋遢不潔,而是一個電影明星似的帥小夥。等著上完了小學、中學,他一定能成為那個時代的最光榮的工人階級的一員,一直保護著芊芊不被任何人欺負,作為工人的妻子她的成分也會變得無可指摘。她想得兩頰發燙,心裏暖洋洋的。
康麗敏費了許多心機來給芊芊樹敵,她用自己的零花錢請家境拮據的同學吃小豆冰棍,在課後的學習小組裏幫後進生完成功課,以此作為條件來阻止他們在選舉紅小兵的時候投讚成票給芊芊,再加上隨著兆五強的消失他的力挺芊芊的勢力範圍也已不複存在。許多同學更因為不敢得罪班主任隋老師而有意識地疏遠著芊芊,即使有的人私下裏還是喜歡或者是同情著芊芊的。芊芊在班級裏沒有一個知心朋友,眼看著一批又一批的同學光榮地戴上了菱形的、紅地黃字的塑料紅小兵袖標,她仍然被排斥在外。芊芊的心房裏對於友情的那扇門始終洞開著,隻是沒有人走進來。她天性裏又不肯去刻意討好別人,結果她的清高就意味著“脫離群眾”,隋老師總是讓她就這個問題進行自我檢討。有時,她會想起五強,她知道他有多喜歡她。無論如何女孩子都是高興被人喜歡著、嗬護著的,即使她並不是很喜歡他。
灰暗的歲月裏也會有亮色。每當學校要歡慶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或者是黨的代表大會召開的時候,平時沉默寡言的芊芊就可以大顯身手了。她會組織同學編排舞蹈和女聲表演唱,會用彩色的皺紋紙和電光紙做出漂亮的葵花和各種頭飾,沒人比得過她。她們班級的文藝節目總是贏得最多的掌聲和校方的表揚,隋老師當然也樂得享受這一份榮耀。
小學裏教音樂課的張萱老師注意到了芊芊的才華,她打心裏喜歡這個脖子上掛著鑰匙串、少言寡語美麗恬靜的小姑娘。張老師快嘴快心快脾氣,是個回族人,二十歲出頭,家住牛街。她個子不高,長得有點像個維族姑娘,她有著一雙凹陷的大眼睛,密密的長睫毛,一頭天生卷曲的濃密黑發粗粗地結成兩條長辮子隨著她富有彈性的步履左搖右擺。即使是音樂課後,她也喜歡不停地哼唱著節奏明快的小曲。她經常叫上芊芊去幫她用油墨滾筒印歌篇,或者請她一起幫助其它班級的同學編排節目,孤寂落寞的芊芊非常樂於為她效力。和她在一起,你不知不覺地就被她樂觀熱情的性格給感染了。每當芊芊看到她就像是瞧見了雨過天晴時那明晃晃的太陽光。
這一年的四月初,校園裏的迎春花綻開了嫩黃的笑臉,柳條們抽出了一縷縷新綠,擾人的柳絮開始象薄雪花似的漫天裏飄舞起來。有三個陌生的成年人走進了芊芊所在的六年級二排的教室。其中一個容貌俊朗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在與隋老師悄聲講了幾句話之後,把芊芊叫出了教室。
他們來自專門為五一國際勞動節遊園活動而組建的地區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是來招募舞蹈演員的。是張萱老師向他們推薦了陸芊芊。在音樂教室裏芊芊給他們跳了一段芭蕾舞“北風吹”和藏族舞蹈“在北京的金山上”。芊芊聽見那個看起來像是主考的帥小夥小聲地對另外兩個年長些的人說:她的身材比例很好,舞蹈範兒很正,我看沒問題。(範兒,是舞蹈業內人士用來形容演員專業化程度最常用的一個詞兒),她心裏喜滋滋的。
業餘文藝宣傳隊曾經是一個扭曲了的時代的特殊產物,在除了八個樣板團之外幾乎所有專業團體都被迫停業的情勢下,其發展壯大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景致。各類業餘文藝調演堂而皇之地登陸京城的各大劇院、禮堂的舞台,業餘演員們可以停工停課去參加排練演出,隻要偉大旗手的一聲令下。抓革命是真,大造革命輿論是真,促生產是假。於是各行各業的人們享有大把的閑暇時間可以用來學習和操練各種藝術技能。吹拉彈唱、曲藝雜技戲曲、芭蕾舞蹈,三十六般武藝個個彰顯其能,七十二個行業行行能手輩出。
那個主考的小夥子名叫喬建勳,當年二十歲整,來自北京半導體元件廠的工人業餘文藝宣傳隊。他從小就在景山後街的市少年宮舞蹈班習舞,稱得上是“舞藝”高強。但是鑒於他的出身有問題,投考地方和軍隊的文藝團體都因政治審查不合格而屢屢受挫。幸而業餘文藝的興盛給了他一方施展才華的天地。他跳洪常青,跳大春,跳各種獨舞領舞,成了紅遍全區繼而全市的一個角兒。
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待嫁女兒們夢寐以求的理想男子應該是:身高一米八以上,氣質不俗,在國營單位供職,出身紅五類。以上條件喬健符合了大半,除了出身。複雜而肢解了的家庭過早地讓他體味到世事炎涼,所以沒有了同齡帥哥們目光裏的輕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謙和與內斂。喬建勳承襲了父親那張棱角分明的長方臉型,兩道直插鬢角的劍眉下是一雙不很大但深邃而又清澄的眼睛。即使是他不經意的一瞥看上去總象是蘊含著什麽意味,那種眼神很難不使女孩子心動。他更受益於母親整潔有序的生活習慣,即使是最普通的藍色工作服套在他身上也會是幹淨平整,被一付寬寬的肩膀象衣架似的撐得恰到好處。
廠裏幾乎每個自我感覺還不錯的年輕女人都曾以不同的方式試圖接近他,討好他。即使有自知之明無望與其相攀的,也忍不住地讓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多駐留幾回,期盼著與他相親相近的情景在青春期那種激情萌動的夢境裏出現。
與這個藍領白馬王子可以有最近距離身體接觸的有一個女子,她的名字叫徐姍姍,隻比喬建勳小幾個月,同是工廠的宣傳隊員。不過,喬建勳是車間的組裝工,而姍姍是廠部坐辦公室的。在大庭廣眾之前即使是情侶都羞於拉拉手的年代,她可以因為扮演瓊花或者是喜兒而與喬建勳堂爾皇之地勾肩搭背,著實羨煞了眾女友。徐姍姍從內心深處極其渴望得到喬健,近乎瘋狂地想要將他據為己有。但她覺得,從心理上喬建勳一直有意識地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就像他舞蹈時對自己身體準確的控製一樣,從不失控。他們可以在一起親密無間地探討舞蹈技巧,一起練功,排演節目,但對於徐姍姍試著投過去的有感情意味的暗示,喬建勳從未回應,總是巧妙地岔了開去。
身材高挑能歌善舞的姍姍的父母都在外交部工作,她家就住在東城內務部街胡同裏的外交部宿舍大院,內心有著很強的優越感。在同院和同學中不乏追慕者的她自以為將情感的紅絲帶拋給了出身有問題、並且無社會地位可以炫耀的工人喬建勳是她的低就,喬建勳實在是太應該賞臉了。如果不是她喜歡上了他,就憑她的條件,按著當時自己那個社會階層的時髦標準找一個高幹子弟、哪個部委的國家幹部或是哪個軍區的年輕軍官,那還不是手到擒來。可越是心高氣傲的女孩子有時候越是有點欠,越是輸不起,對她頂禮膜拜的人她從不放到眼睛裏,而喬建勳的王顧左右而言他、喬健勳的退避三舍,卻更能使她不甘罷休,更激發了她窮追不舍的欲望。
喬建勳不是不知道姍姍想要什麽。在他這個年紀,在舞蹈的過程中與年輕異性身體的近距離接觸是不可能沒有反應的。他也和許多同年齡的男舞蹈演員一樣地有著身體本能的衝動。他隻能盡量想辦法掩飾自己的尷尬。他們之中不是沒有過早放縱的,但喬建勳總是竭力地想要把身體的世界與精神的世界分開。他從理智上並不對也算得上漂亮的姍姍動心,他覺得姍姍太自以為是了,她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誇耀同院裏的誰的爸又派駐到哪個西方國家去了,帶回來了什麽稀罕的外國玩意兒,要不就把周圍的同性們逐一地貶低一遍,恐怕顯不出她自己的出類拔萃來,太咄咄逼人了。喬建勳酷愛讀書,讀當時遭禁忌的各種西洋古典小說:大小仲馬,斯湯達爾,巴爾紮克,托斯妥耶夫斯基。。。那些書在京城的年輕人手中,通過朋友,朋友的朋友在悄悄地傳遞著。姍姍在京城交遊甚廣,有很多借書的渠道,她雖然為了討好喬建勳,也常常幫他借書,但她自己並沒有那份耐心坐下來閱讀。她把那些愛談論名著的主兒統統貶為“玩假深沉的”。喬建勳覺得除了舞蹈之外他們很難找到共同語言。他不想刺傷姍姍的自尊心,所以當姍姍多少次執拗地反複地問:“為什麽我們的關係不能再進一步發展?說,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女朋友?”的時候,他就會搪塞道:“你當然是我唯一的紅顏知己。我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嘛,再進一步就走得太遠了。時機不到,時機不到。我要多給你一點機會做比較嘛,我們都還年輕,還有大把的時間呐。”他並沒有把自己真實的想法對她說出來過。“哼,是你自己想要大把的時間去沾更多的花惹更多的草吧。”姍姍生氣地發出警告:“我告訴你,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現在追求我的人都能裝上一卡車,你以為我會老這樣厚著臉皮追你呀,總有一天我讓你後悔都來不及!”可惜她的激將法也沒起作用。
那些十八、十九世紀歐洲小說裏紳士淑女的情愛故事使喬建勳中毒菲淺,他冥冥之中期盼著讓他鍾情的女人的出現應該象是暗夜裏的一道閃電,能讓他有觸電的感覺,而不隻是一種動物本性、視覺感官上的滿足。他想要一位溫柔如水的伴侶,可以將他融化,撫慰他不良出身和單親家庭造成的多愁善感的性情,而不是控製和威懾住他。
在定福寺小學看陸芊芊跳北風吹的時候,喬建勳的心被牽動了一下,有一點觸電的感覺。這個女孩舞得那麽輕盈流暢,她那弓起的臂彎與纖細的食指在空氣中劃過完美的弧線。不像其他女孩隻是完成規定的技巧,雖然腿可以踢得很高,旋轉可以結束的很穩,但軀體內缺少一種韻律與激情。芊芊的舞蹈是有韻律的,這種韻律在她的骨血裏流淌,不是可以教得出來的。她靜若處子動若脫兔,而且從她臉上不經意流露出來的些許羞澀神情很有些古典韻味,絕不似姍姍那樣一切都昭然若揭。
隋老師在通知芊芊她被地區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選中了的時候,也同時告訴她,因此要停幾個星期的課,是沒人能給她補上的。而且離開學校一段時間意味著更加地脫離群眾,離紅小兵隊伍會更遠。她可以選擇不去參加。
芊芊明白隋老師並不願意她出去拋頭露麵,但她還是決定不放棄這次的機會。幾年來在學校裏,她的學習成績和康麗敏一樣好,她寫的作文和大批判稿還被當作範文在學校的大喇叭裏廣播過,教室後麵的兩塊板報是她每周給換上新的內容,可是她連個紅小兵都入不了。康麗敏是隋老師的大紅人,所以一直占著排長的位置,可以任意地對全班同學指手劃腳。聽說隋老師入黨並且進入了學校的革委會班子都是與努力搞好了和康家父女的關係分不開的。芊芊覺得自己就象一隻被縛住了雙翅的小鳥,她想要有一片天空去翱翔。
“隋老師,我會找同學把落下的課都補上,並且會完成所有作業的。如果您同意,我還是願意去參加地區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芊芊很小心地說。
隋老師的臉漲紅了,顯得很生氣的樣子,“我沒什麽同意不同意的,你願意去出風頭而放棄政治上的進步,你就去吧。”入紅小兵是隋老師用來鉗製芊芊的緊箍咒,看著一個漂亮伶俐的女孩不能得到她想要得到的,她會有一種滿足感。可惜這一次不由得她做主了,她的權力沒有大到可以阻止芊芊去參加地區的政治活動。
(五)
五一國際勞動節將在首都的各大公園舉行盛大的遊園演出活動,芊芊參加的地區宣傳隊這次的演出地點將在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他們集訓排練的場地則安排在區裏的群眾文化館。那是一個中國傳統式建築的院落,在蒼鬆翠柏的掩映下有一排排紅牆綠瓦帶飛簷的大房子,裏麵冬暖夏涼,隻是那些細密而精致的雕花木窗透光較差,白天都得開著日光燈照明。
作為舞蹈隊長的喬建勳向隊員們介紹了即將出演的舞蹈節目和角色的分配情況,當他宣布芭蕾舞劇白毛女選場第一場還有大春與與喜兒在山洞裏相遇的喜兒都由陸芊芊飾演時,徐姍姍按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也顧不上這是來自不同單位的隊員們的初次見麵,她帶倒了身後的折疊椅,重重地摔上房門,跑了出去。
姍姍跑到排練廳後麵一個僻靜的牆角,那裏長瘋了的野蒿子和茅草任了性子地漫過了牆根,姍姍的心裏就象那一叢叢蒿草一樣亂糟糟的。她想:他喬建勳真夠狠的,我跟她跳了幾年的搭檔,這次竟然讓一個新來的小屁孩將我取而代之跳主角,這不是故意要我難堪嗎!我對他那麽好,他為什麽這麽薄情寡義呀!為什麽!她越想心裏越委屈,淚珠子止不住噗嚕嚕地直往下掉,竟嗚嗚地哭出聲來。她邊哭邊暗暗地期盼著喬健會追出來勸勸她,但沒人來理她,她的哭聲隻是驚飛了棲在古柏樹冠上的幾隻喜鵲,遠處有樂隊小提琴校音的吱吱扭扭的弦聲傳過來。直到她自己哭累了,哭沒趣了,便又悻悻地蹭回排練廳去了。
大家在上把杆課。笨重的提箱式的盤帶錄音機放著一支節奏分明旋律單純的鋼琴練習曲,室內隻有隊員們的軟底鞋移動時蹭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和喬建勳偶爾在糾正隊員的動作,他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腰別塌下去,注意立度!”“你的手怎麽象個雞爪子,放鬆點。”他的聲音從容而又嚴厲。姍姍不服氣地把審視的目光投向了陸芊芊,而芊芊嫻熟無誤的動作水準顯然在眾人之上,她身體的屈展那麽完美,那麽柔韌自如,看來喬建勳選她跳主角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姍姍默默地換上帶來的練功鞋,加入了練習的人們。
芭蕾是一項殘酷的藝術,舞台上如蜻蜓點水般遊移自如的足尖碎步是在舞台下多少個浸著鮮血和淚水的日子磨礪出來的。因經費有限,當時業餘舞蹈演員們穿的足尖鞋多數是從專業團體淘汰下來的舊舞鞋,不合腳就用舊報紙塞進去墊著。而真正講究的足尖鞋應該是量著每個人的腳型訂做出來的。芭蕾也是一種魔法,當一個人愛上她,無論你穿的是精致的或是破舊的舞鞋,你的腳就可以超越一般人軀體承受力的極限,象穿上了童話故事裏的紅舞鞋似的,叫你停不下來!那時候,京城裏愛上舞蹈的男孩女孩們可沒有港台明星、“韓”流、暖流可以去追逐去豔羨,八個樣板戲裏的主要演員就是他們最崇拜的偶像。他們相約著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去紅星、大華電影院看電影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如數家珍似地念著吳瓊花的扮演者薛菁華的倒踢紫金冠,老四的扮演者萬琪武的空中大跳,那會兒不叫“酷斃了”,叫“絕震了”“蓋了帽了”!要是誰有幸去過芭團的練功房,就像是朝過聖一樣,會極度興奮地講上好幾天。
芊芊從自己家窄小的“練功房”一下子換到這樣一個寬敞明亮的排練廳裏,她覺得如魚兒得水般的滋潤、暢快。還有。。。喬建勳,這是第一個砰然開啟了芊芊心室裏某一扇秘密之窗的英俊男子,第一個讓她的眼睛舍不得離開又怕與其目光相遇的人,在她有了初潮的這一個春天,少女的情愫開始滋長,對於自己的身體的每一次細微的變化與異性的身體產生了異樣的關注。排練雙人舞與他相擁的時候,她喜歡聞他襯衫上散發出的燈塔牌洗衣肥皂的香味。她喜歡看他將額前那一綹被汗水浸濕的長發甩上去的那個習慣動作,欣賞他練習小跳時雙臂和大腿上的肌肉伸張又隆起的線條。他總是把襯衫的下擺打成一個結,很獨特,她覺得他真帥。當然,這是她藏在心底的小秘密,不能告訴別人。每次排練結束時她都有些戀戀不舍,說不清是對這個排練廳還是那個人,令她情願不吃不喝一直在這裏跳下去。在她沉思冥想的時候,長大了的兆五強的幻影漸漸的淡化了、消匿了,換成了喬建勳。
姍姍一點也不掩飾自己對芊芊的敵意,有時她見到芊芊在把杆上壓腿就故意擠過去把她的長腿搭在芊芊的旁邊,“真是的,一個小孩占多大地兒呀。讓讓!”她很願意刻意地強調芊芊的年紀比多數隊員都小,隻是一個小學生,雖然長了個高個子,和他們這些參加了工作的大人們相比隻是個“小孩兒”,不足掛齒。由於她是舞蹈女隊的隊長,在由她分配練習搭檔的時候總是把芊芊和自己分到一起,然後就可以對芊芊的動作百般挑剔,多次弄得芊芊不知所措。她最願意眉飛色舞地給新隊友們講述她和喬建勳一起參加過的演出,他們如何震倒了一大片其他宣傳隊的節目,講他們倆的配合曾是多麽的默契,並且抓住任何可能的機會請喬建勳幫她糾正舞姿,特別是象單腿獨立旋轉啦或是劈叉大跳啦,那些需要由喬建扶住她的小蠻腰來進行的練習。當喬建勳舞得汗流浹背的時候,姍姍會搶著上前去用她的小花手絹替他抹去額頭上的汗水或是殷勤地把一杯衝好的酸梅湯端到他麵前。她試圖用行為向眾人頒布喬建勳與她具有某種特殊而微妙的關係,以阻擋其他異性對喬建勳的覬覦。即使她的做法有時使得喬建勳十分的尷尬和不情願,並且私下裏勸阻過她多次,姍姍仍是執意地不肯停下來。開始,芊芊不知道怎麽得罪了這位姐姐使得她總是找自己的茬,心裏很有些委屈,當她看出了究竟,也就不去與她計較了。芊芊沒想到“情敵”這個詞,她隻是認為其他女孩對於喬建勳的癡迷是理所應當的。
每天,芊芊排練完畢從群眾文化館走到地安門大街去乘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都經過一家紅旗劇裝店,商店的櫥窗裏陳列著幾套色彩鮮豔的少數民族舞蹈服裝,還有幾雙精工製作的芭蕾舞鞋。其中一雙緞子麵玫瑰紅色的芭蕾舞鞋,總會象吸鐵石吸住金屬片似的牢牢地粘住芊芊的目光。
那雙鞋的楦子做得很是精致,腳背拱起部分的線條十分完美,繃在鞋麵上的紅緞子潤澤光鮮象極了晨露裏綻開的最飽滿的玫瑰花瓣。那長長的紅段子鞋帶被打成了一對美麗的蝴蝶結,如同是一雙活的姊妹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美不勝收。那雙紅舞鞋讓她眼前又出現了那本被焚燒了的蘇聯芭蕾舞畫冊,那一個個舞姿妙曼仙女就踏著一雙雙被她小心翼翼染紅了德這樣的足尖鞋。,望著望著,那些畫冊中的畫麵就像演電影似的在她眼前活動起來。。。我要是能有一雙這樣的紅舞鞋該多好啊。站在櫥窗前看呆了的芊芊想象著自己穿上這雙紅舞鞋起舞的樣子。
有一回,她忍不住推開門走進了那家商店,商店的牆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各種當時流行的京劇和舞蹈服裝。一位身著灰色幹部服的年長的男售貨員站在櫃台後麵。
“同誌,請問,你們門外櫥窗裏的那種足尖鞋有六號半的嗎?
“沒有。這種鞋我們隻管訂做,除了樣品不備現貨的。”售貨員伯伯很和藹
“那訂做一雙要多少錢?”
“材料不同價錢也不一樣的。像櫥窗裏的那種得要二十七八塊錢吧。”
“噢,謝謝您了。”芊芊買不起這雙鞋,爸爸的工資被停發了,媽媽的收入並不高,每月留在家裏的生活費除了吃飯、賣月票什麽的已經所剩無幾了。她走出店門,又在櫥窗前站了一小會兒,徑直向汽車站走去。忽然,她聽到身後響起叮鈴鈴的自行車鈴聲,回頭一看是喬建勳
“你很喜歡那雙紅舞鞋?”他問。
“嗯。”
“我看見你來過好幾回了。”
芊芊覺得自己的臉刷的一下紅了,火燒似得發燙。這是她第一次在排練場以外的場合和他講話。她曾無數次地假想過可能發生的對話。這一刻到來了,卻不知說什麽好。她恨自己掩飾不住的羞澀透露了不該透露的消息,她局促地閃避開他灼人的目光,垂下頭扯著自己的衣角。
“你著急回家去嗎?我們走走、聊聊天好不好?”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芊芊他總有一種想要接近她、嗬護她、想為她做點什麽的衝動。
“嗯。。。好吧。”
穿過一條又細又窄的小巷以後,他倆走上了什刹海的銀錠橋。那天的春風竟是不似往日那麽囂張,和煦逍遙地吹皺了橋下的一泓綠水,輕搖著沿岸垂柳娥娜的枝條。濃得化不開的春意暖融融地在參差錯落的民舍間和河兩岸彌散,午後的斜陽懶懶地掛在天上。芊芊給喬建勳講了她和爸爸媽媽的故事,爸爸怎樣被人從家裏抓走的,媽媽又怎樣在家中的小屋和小院裏給她上舞蹈課。喬建勳也把封閉在心裏很久,不願對自己的哥們兒們說起的家事前塵對這個小妹妹委婉道來。
喬建勳的爺爺是做煙草生意的南洋華僑富賈,為了使家族的傳人不至於忘祖,便把身為長子長孫的喬建勳的父親從新加坡送回到北平位於燈市口的育英中學(就在後來的二十五中校址)讀書,畢業後又遠赴大英帝國讀了個商科。父親後來在京城把進口香煙的生意打點的象模像樣的,用賺來的錢置下了好幾處房產,靠收房租過著經常去天津包場子跳舞或者到租界裏與洋人朋友打橋牌的逍遙日子,甚是風流倜儻。喬建勳的父親名叫章孝廉,喬建勳本是叫章建勳的。父親的頭房太太是滿族正黃旗出身的大小姐,為章家生養了五個兒女,說是嫁過來的時候曾擺了很大的排場,光是嫁妝就拉了十幾個大箱子。她容貌平平卻十分的驕橫跋扈,喜怒無常,使得父親暗暗喜歡上了在上房裏做仆人的小他十幾歲溫順娟秀的喬雪瑩,也就是喬建勳的母親,情急之下娶作了姨太太。母親其實原來也是做生意的人家出身,是讀過高小的,因父親受人欺騙蕩盡了家資,才落得出來給人做使女。本來就整日裏尋釁滋事找不痛快的大太太自雪瑩生下了一個兒子以後就變得更加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們也常常依仗母親之勢欺負小建,羞辱他是下人旁枝小賤貨。曾把長了蟲的桃子或是化在糖紙裏剝不開的奶糖給他吃,被雪瑩看見趕快搶過去丟掉了。五十年代初期,章孝廉怕政府共了他的資產,就以時局不穩為名,讓老房客們用金條交了十年的房租,帶著大太太一家和所有的金條跑到香港去了。後來,章家的大宅院被收歸國有,母親給兒子改姓為喬,另租了兩間平房住。父親雖然有一搭無一搭地偶爾從香港寄些錢來,但母親還是到街道居委會找了份事做,收收鄰裏的水電費,幫賣冰棍的老太太們管管賬。收入雖少,她勤儉持家一個人帶大了喬建勳,日子過得也還算平穩。不想,文革開始後因母親並未與父親正式離婚,仍被劃為資本家家屬又加上海外關係,竟也遭到了紅衛兵的抄家和毒打。這些年,喬建勳也因為黑五類的出身遭遇了數不清的白眼兒與欺辱。
芊芊馬上想到了幾年前在胡同口看到的紅衛兵打人的那一幕,原來他就是鄰居喬嬸的兒子,隻是年齡相差十多歲,以前並不相識。也想到自己在學校所受的不公正的待遇,心中頓時對喬建勳更充滿了惺惺相惜的情誼。
喬建勳接著說,好在老街坊鄰居的都知道母親的為人,並沒有為難她們娘倆,還給予了許多的幫助和關照。母親特愛幹淨,多會兒都得把桌椅擦得一塵不染的,頭發也總是梳得一絲不亂。他很少聽到母親與人爭吵,從來說話都是悄聲細語的,永遠都是一幅波瀾不驚的樣子。她會把自己的悲苦深深地掩埋起來,把和煦的笑臉留給兒子瞧。好像就是天上的隕石掉在她腳下,都不會使她大驚小怪的亂了陣腳。喬健自小習慣了母親的作派,所以他一遇到咋咋呼呼的女孩就嚇得想要拔腿開逃。
芊芊笑了,她馬上聯想到聲調永遠是高八度而且手勢誇張得要命的徐姍姍說話時的模樣,可能這就是喬健不喜歡一貫對他熱情似火的姍姍的原因吧。
“我的爸爸媽媽可都是特容易激動型的,他們的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可能是搞藝術的緣故吧,一會吵得房頂都要揭開了,一會又好的如膠似漆的了。”芊芊說。
“芊芊,你喜歡讀小說嗎?”喬建勳轉換了話題。
“可喜歡了。我常用爸爸的借書證去劇院的閱覽室借書看的,管閱覽室的徐阿姨是我媽媽的好朋友,她並沒有因為我爸爸的問題阻攔我借書。我的好幾個借書證都劃滿了。我讀過許多書。我很難在周圍的同學裏找到談得來的朋友。”芊芊不想讓喬健以為她隻是個懵懂的小女孩。
“不過,現在好多好書都不可能在公共場合看見了。我這兒有一本很好看的《別爾金小說集》,是俄國作家普希金寫的,你看過嗎?”
“這本沒看過。我家裏原來有普希金全集的,爸爸媽媽都很喜歡普希金的詩歌,從小他們就常讀給我聽。我還記得普希金的《致大海》中的最後一段:
世界空虛了......
海洋,你現在要把我帶到哪兒?
人們的命運到處都是一樣,
有著幸福的地方,早已就有人看守,
或許是開明的賢者,或許是暴君。
哦,再見吧大海,
我永不會忘記你莊嚴的美色,
我將長久地、長久地
傾聽你黃昏時分的震響。
但家裏的那些書現在都沒了......你能借給我看看嗎?”
“當然可以。我覺得這裏的每一個故事都可以編排成一個小舞劇,很美的,畫麵感很強,很有戲劇性,和列賓的油畫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人物生動極了。”他從挎包裏拿出已經傳閱得有些破舊了的小說集遞到芊芊的手裏。
芊芊知道俄國的大畫家列賓,她家有列賓的畫冊,那也是爸爸最欣賞的畫家之一。
西邊的天色轉暗了,燃燒起來的彤雲落霞染紅了本來是一片晴白的天宇,嫵媚而嬌豔,傍晚的風也漸漸地有了些涼意。“我們該回家了,我送你去車站吧。”喬健勳一偏腿跨上了自行車,芊芊輕巧地斜坐到了車子的後架子上,雙手扶在了喬建勳的腰間。夕陽柔情地照著一個俊美如潘安的少年和一個心事如蓮的少女,給她倆在春風中拂動飛揚的發絲鍍上了一層金色,他們的心裏也蕩漾著春水一樣愉悅的漣漪。望著喬建勳健碩的後背,她想,在爸爸走了五強也走了以後,上蒼又給了我一個新的守護神。
當晚,芊芊對著媽媽裝在牆上的鏡子顧影自憐了很久。裹在月白色鑲著尼龍花邊的人造棉無袖睡裙裏的身體纖柔娥娜。拆散了兩條緊編著的發辮,她的長發仿若燙過似的卷卷曲曲著披散下來。“鏡子鏡子回答我,我好看嗎?喬建勳會覺得我比徐姍姍好看嗎?”她對著鏡子發問,擺了一個仙鶴獨立的優美姿態。鏡子裏的小美女自信地對望著她,答案是不容否定的。然後,芊芊斜倚在床頭上就著台燈,讀《別爾金小說集》裏的小說《驛站長的女兒》、《決鬥》。。。,讀得忘記了時間,直到夜闌人靜,月到中天的時候。書從手中掉到地下,她在故事的意境裏睡著了。她夢見自己穿著小說插圖裏那種束腰的、裙擺被軟藤架支撐起來有蕾絲花邊的迤地長裙在田野上跑,她的腿象灌了鉛似得的沉重,重的抬不起來,長裙擺牽絆著她的腳。她看見遠處迷蒙的霧靄中喬健勳在悠然自得地吃櫻桃,他的對手正在用一支駁殼槍瞄準他的胸口,她驚恐地大聲呼喊著喬健勳的名字,可是怎麽也喊不出聲音來!從夢中驚醒,好一會才從忐忑中平靜下來,她悟到是被筒裹住了她的雙腿,是自己壓在胸口的雙手使她透不過氣來,她才轉涕為笑,伸手拉滅了還亮著的床頭燈,再一次睡去了。
以後,在下午排練結束回家的路上,芊芊和喬建勳經常會一起走幾站路,聊聊天,交換各自對讀過的小說的感想。芊芊覺得比起那些隻知道碴架、拍煙盒的同齡的男孩來,她更喜歡接近象喬建勳這樣成熟的男子漢。雖然他們的談話內容從來無關於情愛,她卻會悄悄地把自己想象成簡愛,把喬建勳想象成羅切斯特先生,想象著能在風中傾聽到彼此呼喚的聲音,想象著能發生一場靈魂相通的愛情絕唱。。。
建勳也常常忘掉了年齡的差距,芊芊於他恰似荒漠裏一泓甘洌的泉水,在那個四周蟄伏著出賣與背叛、偏見與強權的社會環境下,芊芊純淨無邪的美讓他感動,讓他聽到田園交響曲般寧謐和諧的旋律在他的耳畔奏響,蓋過了廣播喇叭裏喧囂淩厲、震耳欲聾的《造反有理》和《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喜歡她用纖細的手指扶在自己的肩頭和腰間的感覺,她仰目凝神傾聽他講話的時候那種近乎於崇拜的神情讓他感覺到自己的成熟與強壯,讓他感到自信和安詳。不象姍姍,明明是想要從你心裏搶掠愛情,還希望你對她感恩戴德,給人一種逼迫感。他覺得芊芊有一種潛質是他周圍的許多女孩所不具備的,他甚至發自內心地願意等著芊芊長大,長到他可以合理合法地擁有她的那一天。
徐姍姍不可能不注意到喬建勳凝視芊芊時那種不一樣的目光,她也發現了兩個人排練以後的行蹤。妒火象毒蛇的信子似的舔著她年輕而脆弱的心尖,她發誓一定要伺機報複。她本來想要瘋狂地在全隊裏散布芊芊與喬建勳的“不正當關係”的,但又想到那樣也等於斷掉了她與喬建勳的情緣,等於自己承認敗下陣來,她把溜到嘴邊的許多惡毒的話強咽了下去。
對於芊芊和喬建勳來說,愉快的時光實在是過得太快,五一節已經臨近了。區文化局撥款訂做了全套的舞蹈服裝和一批新的芭蕾舞鞋,是喬建勳負責統計了每個女演員的鞋形與號碼。新鞋子是布麵布帶子的,雖然沒有段子麵的那麽漂亮,新鞋總是比別人穿過的舊鞋子舒服多了,姑娘們興高采烈的領到自己的新舞鞋,嘰嘰喳喳地在鞋幫子裏寫上自己的名字,而且為了緩衝腳趾與木頭鞋尖的直接衝撞,她們還是習慣地把一些報紙塞進了鞋尖裏麵。一個個都象是過新年穿新衣服的小孩子一樣興奮異常。
在最後一次彩排演出的那天,臨上場的芊芊在後台的更衣室裏換上了自己的足尖鞋,小心的地將長長的帶子綁緊在腳踝上,扶著椅子立起了足尖——右腳拇指突然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她忍不住失控地慘叫了一聲,腳一崴跌倒在地上!其他換裝的姑娘們急忙圍過來問芊芊發生了什麽事情,芊芊指著自己的右腳痛得說不出話來,跳窗花群舞的李小娟趕快幫她解開了纏繞的鞋帶,把足尖鞋退下來。原來,墊在鞋尖部分的報紙夾層裏有一塊碎玻璃碴紮進了芊芊的腳趾,血流不止,鞋襪都被染紅了。來自護士學校的劉慧迅速而熟練地用手絹纏住芊芊的傷腳為她將血止住,她說應該馬上送芊芊去醫院。有人叫來了喬建勳,對他講了事情的原委。誰都知道玻璃碴不會自己跑進芊芊的鞋裏,誰都知道哪個人最希望芊芊倒下去,隻是沒有人點破這件事。喬健走進更衣室的時候,他狠狠地瞪了姍姍一眼,目光如劍。姍姍被那目光灼得很痛,她心裏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她知道她永遠也不可能得到喬建勳了。
白毛女臨時調換成了其他的節目,喬建勳蹬上一輛平板車飛也似地載著芊芊直奔附近醫院的急診室去了。
事後,市裏的五一遊園辦公室特地為此事發了通報,警示全體演職員要注意節日期間的安全,防止意外事故以保證遊園活動順利進行。
芊芊腳趾上紮破的口子縫了八針,大夫說近期不宜立足尖,如果受力過猛,傷口愈合不好,縫的線有可能綻開。而距離五一國際勞動節隻有幾天之隔,已經來不及再去尋找其他的喜兒了,徐姍姍如願以償地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的舞台上、在遊園觀眾熱烈的掌聲之中取代芊芊奪回了喜兒的角色。隻是她比芊芊高幾公分也胖幾斤,所以給芊芊度身訂做的服裝穿在她身上緊繃繃的,演出過後,許多地方都綻開了線。
芊芊還是堅持參加了其他幾個不需要立足尖的舞蹈的演出,但是她流了血流了汗最想澆灌出的那一朵芭蕾之花沒能在來今雨軒的舞台上爭芳吐豔。
完成了五一遊園的演出任務,臨時組建的地區宣傳隊就要解散了。區委還請全隊的演員們在同和居飯莊聚餐,大夥好好地嘬了一頓。吃散夥飯的那天,隻有徐姍姍一個人沒出現,雖然沒有人當麵指責過她,她也沒有承認過什麽。在飯桌上,大家以飲料代酒敬了領導之後,不約而同地都來和光榮負傷的芊芊幹杯,而且都說芊芊是北京業餘圈裏的喜兒一號,沒人比她跳得更好,說的小芊芊的眼圈都紅了。飯後大家相互告別了一番,就各自上路了。
芊芊一拐一拐的走向公共汽車站,她看見站牌下喬建勳坐在他的自行車上,一隻腳蹬著馬路沿子,正微笑地朝她招手呢。等她走近了,喬建勳從斜背著的書包裏掏拿出來一個紙包,對她說:“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你一定要收下。你回家以後再打開看。祝你生活的快樂,舞跳得更好!”
“不,我不能要你的東西。”芊芊使勁的搖頭。喬建勳硬是把紙包塞到她手裏,登上自行車就跑,拐著腳的芊芊是不可能追上他的。
紙包裏是一雙玫瑰紅色、緞子麵的芭蕾舞鞋,和紅旗劇裝店櫥窗裏的那雙一模一樣,而且剛剛合適芊芊的腳。
( 六)
許多年以後,喬建勳的父親母親都先後過世了,他終於娶了陸芊芊做他的妻子。在“十億人民九億侃,還有一億在發展”的大好形勢下,他去香港接受了父親的一部分遺產。頭腦靈活、與時俱進的他修煉成了一位成功的轉口貿易商人,並且為從北京舞蹈學院社會教育係畢業的妻子開辦了一所小型的兒童舞蹈學校。他們住在香港半山上一個高尚區域的一棟過千尺的公寓裏,生兒育女,相親相愛地過日子。雖然搬了許多次家,芊芊一直保留著那雙許多年前喬建勳送給她的紅舞鞋。
二零零四年九月八日逍遙白鶴完稿於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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