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舞鞋
文/逍遙白鶴
(一)
三年級的小學生陸芊芊凍得縮手縮腳地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北京的冬天,胡同裏家家戶戶的煙筒嘴上墜著大大小小黃色的冰淩柱子,冒著灰白色的煙。各家各戶用平板車、自行車馱回家去的冬儲大白菜在窗沿下堆著落著,蔫蔫的,結著厚厚的白霜,撒了一層粉筆末似的。快到家的時候,她看到自家的院子門口密密匝匝的擠了一大堆人就好奇地鑽進人堆裏去瞧。人小,順著大人的腿和胳膊的空當就拱到了前麵。眼前的情景把她給嚇直了眼:木頭方凳子上顫顫巍巍地站著個老婦人,凳子上有正在滴下來和已經凝固了的血跡。一個帶著紅衛兵袖標的壯小夥很神氣的攥著一條雙折著的軍皮帶,不時地伴著吆喝甩上幾下。 啪!啪!聲音清脆極了。“資本家的臭老婆,說!當初你是怎麽壓迫剝削勞動人民的?”老婦人的黑色中式絲綢棉襖被抽得一片片綻開來,露出了裏麵的棉絮。她本來盤著的發簪散落了,灰白的亂發遮住了大半個麵孔。低眉垂目一聲不吭。她凍僵了的身軀被抽得左搖右擺,在麵積不大的凳子上很艱難地保持著站姿, 緊攥著的雙手凍得象胡蘿卜似的呈紫紅色,抑製不住地顫抖著。由於距離很近,芊芊認出這是在街道辦事處上班的和藹謙恭的喬嬸,就住在幾院門之隔的四十二號院。聽說她過去是資本家的姨太太,她的丈夫解放後不久就撇下她帶著大老婆跑到香港去了。她靠走街串巷收水電費的一點收入養大了一個兒子,日子過得挺清苦的。她早就改造成勞動人民了,為什麽還要挨打?打人的大哥哥怎麽可以對一個柔弱無助的老婦人如此殘忍?
啪啪!皮帶又響了,有血從喬嬸的前額、嘴角滴下來。“資本家的臭老婆,你給我老實交待!” 小夥子和他的同夥們一起吼著。那幾個十幾歲的男女們個個怒目圓睜,憤怒與仇恨把他們本來可能並不醜陋的五官扭曲得很猙獰,他們左臂上都係著紅衛兵袖標。“還帶著臭資本家留給你的金戒指。你還對萬惡的舊社會念念不忘是吧?太反動了你!”小夥子從老人那隻腫脹的無名指上將金戒指生拉硬拽下來,高舉過頭頂:“大家好好看看,這上邊沾滿了勞動人們的血汗!打倒一切剝削階級的殘渣餘孽!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看熱鬧的人群裏僅有三五個跟著振臂高呼的,多數人的臉上寫著困惑與詫異。
芊芊不想再看下去了,她使勁的從人群裏擠出去,一溜小跑回到家。
她推開門,剛想把外麵看到的事講給爸爸媽媽聽,突然發現家裏的氣氛有點不同尋常。有兩個陌生的叔叔臉色比隆冬的天還要陰沉,皺著眉叉著腿立在客廳裏。媽媽低著頭在往一個大旅行包裏收東西。爸爸的臉埋進一雙大手,整個人窩在沙發的凹陷處,平日梳理得一絲不亂的背頭蓬如茅草。沒有人講話,屋子裏的空氣好像凝固住了。燒蜂窩煤的爐子上,鋁水壺的蓋子被蒸汽掀動著,發出沉悶的璞璞的聲響。芊芊張開的嘴巴沒發出聲又悶回去了,小嘴仍不知所措地半張著。
“芊芊回來了 ,” 媽媽停住手,快速地在腦子裏尋找著詞句,不知該如何把這突發的變故告訴年幼的女兒才好。“你爸爸要和這兩個叔叔去外地工作一段時間,暫時不能回家來了。”
“為什麽?我不讓爸爸走,我要爸爸。 ” 芊芊跑到爸爸身邊緊緊抱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抬起頭來,幹澀的眼睛裏布滿了紅紅的血絲,那是連續幾個難眠之夜留下的痕跡。爸爸舉起手,輕輕撫摸著芊芊的臉頰說,“好女兒,爸爸還會回來的。乖乖聽媽媽的話。”
芊芊的手不肯鬆開,“不!我不要你走!”她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
一個叔叔粗暴地一把拽開了芊芊的手,很嚴厲地說:“芊芊,你要懂事,你爸爸是去接受政治審查的, 他把問題交代清楚了就可以回家了。他必須得去!”
芊芊大聲地哭起來,試圖將爸爸拉住,媽媽用了很大的力氣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爸爸匆匆地抓起旅行包頭也不回的衝出門去,兩個叔叔也跟著走了。
沒多久,芊芊一家被勒令搬出了三間大北房,搬到後跨院裏一間十幾平米的窄長的小房子裏去。那間房子本來是給院子裏雇用的保姆們住的,自從雇保姆也被劃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以後,保姆們都遣散回鄉下去了,這間房子才空了出來。媽媽請團裏的同事幫忙,把大件的家具都賤賣給了委托商店。先是一個造反派頭頭的家搬進了三間北房,接著院內又大興土木地化整為零, 又砌磚又打隔斷的。之後,又有劇院裏食堂的大師傅和兩家做布景的工人也搬了進來,院子裏由原來的四戶擴展成了八家。
芊芊上的定福寺小學是由一座舊廟宇改建的。開學的第一天,班主任隋淑芬老師先依次點了一遍全體同學的名子,叫到的同學就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隋老師是一個三十來歲長相有點凶的女人,眉毛又粗又濃,雙眼大而無神,左眼皮上有一塊很明顯的燙傷的疤痕。她的上下兩排細密的牙齒齊齊向口腔內傾斜,使得嘴唇象老嫗似的不合年齡地癟下去,講話的嗓音粗重。她指定了一個叫康麗敏的女同學當排長(那時小學裏也按軍隊編製改了稱呼 , 所以管一個班叫一個排)。她還說,下個學期再由同學們自己選舉一個品學兼優的人來當。
一下課,幾個男同學就約好了似地圍住了芊芊,他們七嘴八舌地說:你長得真好看,下次我們選你當排長。老師偏向康麗敏,她沒你好看。我們不喜歡她。
一個叫兆五強的長得虎頭虎腦的男孩打斷了眾人。“我叫兆五強,” 他使勁地吸溜了一下淌過了人中的鼻涕搶著說,“我有四個哥哥,大哥叫大強,二哥叫二強,三哥叫三強,四哥叫四強。我哥特狂,在這片兒可有名了。以後誰敢欺負你,告訴我一聲,我叫我哥打他們小丫的!” 眾男生馬上應和起來,“對!我們不讓別人欺負你!” 有幾個女生也湊了過來,情願不情願地也跟著說:“下次,男生選你我們也選你。”
正在幫老師擦黑板的康麗敏聽到了這番談話,她生氣的噘起了小嘴。她想,你長得好看點有什麽了不起,我爸是駐校的工宣隊長,掌管著劃分階級陣線的生殺大權, 你能比嗎!她使勁地把斜背著的自家用布縫製的書包甩到身後,跑出了教室。麗敏注意到了,班裏多數同學的書包都和她一樣是自家用布縫製的,有的甚至很破舊了,可能是哥哥姐姐們背過的。麗敏的書包是媽媽買來處理的布頭給她新縫製的,上麵有好看的紅櫻桃和綠葉子,已經好過很多人了。可是芊芊背的那種是隻能在文化用品商店裏才能看見的帆布書包,可貴了。還有,瞧她穿的花格尼的小外套,都不是一般的料子。芊芊的出身肯定有問題。我爸說了,我們家是根紅苗壯的紅五代。從這天起,康麗敏就把芊芊當成了自己的對手。
班主任隋老師也不大喜歡芊芊。 她是一個三十六歲仍在待字閨中的老姑娘。她的父親給機關看了大半輩子的傳達室,母親是家庭婦女。與父母哥嫂擠在兩間半小平房裏,兩個姐姐都已經嫁出去了,她在家裏是一個多餘的人。她恨漂亮的女人,無論年齡大小,她對紅顏是禍水這個說法深信不疑,因為那些禍水輕而易舉的就能把男人卷到手。年輕時,她曾暗戀過同院裏劉大媽家憨憨的二小子岷江,沒少從自己嘴裏省下家裏做的好吃的塞給他,他也對她挺有好感的,誰料想東頭煤廠一個搖煤球買蜂窩煤的小琴幾個媚眼就把他給俘虜了,小琴才是個初中畢業生,她隋淑芬可是師範學院畢業的,打小就是學習尖子。眼看著左鄰右舍一起長大的,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該有主的都有主了,她卻總是相不上個對象,她心裏十分的鬱悶。在百貨商店當售貨員的嫂子,常常東一句西一句的拿話搡她,嫌她嫁不出去,占著家裏的地方。看到新接手的班上有個那麽引人注目的芊芊,她馬上想到的是:這個女孩長大了又是一個禍害人的小妖精。
自從芊芊的爸爸被打成了黑幫,小院外麵張貼的種種大字報和大標語每天都在向左鄰右舍們昭示著陸家的恥辱。芊芊放學回家的路上經常被一群比她大的小孩攔截住,他們指著她的鼻子又叫又唱: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黨兒渾蛋!”
“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殺殺殺—嘿!”
有的甚至還往她的身上啐吐沫,向她投石頭子兒。
兆五強曾暗中尾隨過芊芊好幾次,他人小心大竟把芊芊受人欺辱的情形記在了。有一天,五強叫來了他在首都鋼鐵廠當鑄工的人高馬大的二哥兆二強,二強一把揪住了領頭起哄的一個小子的脖領子:“你們這幫臭小子給我聽好了,打今兒往後你們他媽的誰要再敢衝這個姑娘起哄架秧子,看我不揍扁了你們這幫小兔崽子的!”
“她、她是黑幫子女,你、你為什麽護著她?”那小子還嘴硬。
二強一搡就把他推了個倒栽蔥:“她是我表妹,我是他媽的正宗的工人階級!她是她,她爸是她爸!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兆二強是誰!”
兆二強在東城這片兒人稱二強子,打架出手又快又狠,又有一夥首鋼的弟兄托著,一般沒人敢跟他過招。這一回還真把那幫混小子給鎮住了,不知是二強的陣勢嚇住了他們,還是他們真的打聽到了二強的背景,芊芊再也沒有被那幫小子騷擾過。芊芊發自內心地感謝五強和他哥哥的俠膽仗義,可是她怎麽也無法對常拖著兩筒髒鼻涕,愣愣磕磕,學習成績中等的趙五強產生好感。
芊芊班裏第一次投票選舉紅小兵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選了芊芊,兆五強還舉手站起來列舉了芊芊的許多優點:學習認真,熱心幫助同學,熱愛勞動, 會唱歌跳舞。康麗敏馬上把她的手也高高地舉了起來,等到隋老師讓她發表意見的時候,她就迫不及待地站起來說:“我反對!我看見她家院子外麵貼著的大標語寫著 : 打倒修正主義文藝黑線的尖子人物陸博曜!他爸爸是被打倒的反革命,她才不配當紅小兵呢!” 麗敏特意從字典裏查過“博曜”兩個字的念法。
原本安靜的教室變得嘈雜起來。反革命?真的嗎?他爸爸是反革命。。。同學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靜一靜 !” 隋老師放高了聲調,“麗敏同學說的對,陸芊芊出身不好,這次是不能考慮的。她必須加強鬥私批修,經受更多的考驗。” 她轉身用黑板擦把陸芊芊的名字從黑板上後選人的名單裏抹掉了。
這一天放學的時候,往常前擁後簇圍著芊芊的同學們,都象躲避瘟疫一樣地與她拉開了距離,也再沒有人跟她說話。芊芊隻有落寞地孑孑獨行。快走到家門口了,兆五強突然從一堵牆後麵蹦了出來,他是故意先跑到那裏等著的,他吸溜了一下鼻涕,黑葡萄似的的一對瞳仁閃著亮:“芊芊你別難過,疤拉眼和糠蘿卜他們使壞不讓你當紅小兵,我們下次再選你。” 疤拉眼和糠蘿卜是兆五強和別的男孩一起給趙老師和康麗敏起的外號。芊芊心懷感激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兆五強一轉身就跑開了。
晚上鑽進媽媽的被窩裏,芊芊問媽媽:“爸爸真的是反黨反革命嗎?” 媽媽說,你爸爸是被冤枉的。當年爸爸加入國民黨演劇隊,是在國共兩黨合作抗日的時期,他是懷著一個愛國青年的滿腔熱血投入到救國救亡的浪潮中去的。當國民黨的一個高官在撤離大陸去台灣前曾再三勸說你爸爸一同赴台,說他這麽有才華的人應該去那邊有所作為,不要相信共產黨。但是你爸爸當時看到了國民黨政府的腐敗和舊中國的黑暗,他和許多善良的人們一樣,對新中國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堅決地留了下來。你爸爸導演的那些古典和西洋的話劇名作,也是在黨中央毛主席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指引下做的呀。芊芊, 你要相信邪不壓正,你爸爸總有一天會得到平反的。好孩子,別想那麽多了,快睡覺吧。
媽媽抬手把床頭燈熄滅了,芊芊心裏委屈,她睡不著。這個曾經不知愁滋味的漂亮女孩被特殊時期的特殊規則打入了另類,她不可能想得明白。月光透過窗欞把院子裏那棵老絨花樹搖曳的影子投射到天花板上,詭詭綽綽的像移動的怪物。淚水淌進嘴角裏鹹鹹的,她沒有哭出聲來,她不想讓已經有了太多傷心事的媽媽再為她傷心。苦難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讓一顆簡單的心變得複雜。她又開始懷念起曾經有過的平靜而快樂的日子,難道那種日子會像被風吹走了的雲朵一樣再也飄不回來了嗎。。。
(二)
在這些突如其來的變故發生的幾年以前,陸芊芊曾經在市裏著名的培鑫幼兒園長大。她有著粉粉的、吹彈可破的細嫩肌膚,唇紅齒白,一雙大眼睛晶瑩明澈笑起來就彎成月牙似的。而且她能歌善舞,一點也不怯場,煞是惹人喜愛。當帶著金絲邊眼鏡、總是把滿頭銀發剪的極短的名譽院長、民主人士徐箬奶奶乘坐一輛黑色的老別克轎車來園裏視察的時候,老師常常讓芊芊為她演唱《美麗的哈瓦那》、《火車開到北京去》,其他的小朋友站在後麵給她伴唱。徐箬奶奶會用她綿軟溫暖的手捧著芊芊的小臉,輕輕地親她的額頭,還給每個小朋友發一塊好吃的進口巧克力糖。
芊芊的爸爸是京城一個話劇院的著名導演,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芊芊的媽媽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年紀比父親小十個春秋,是中央歌舞團的舞蹈演員。爸爸中年得千金有了芊芊,隻當作是一枚掌上的明珠,捧著哄著的,自是喜歡不夠。芊芊媽媽的手可巧了,夏天她會用米湯槳過的豆包布做出有泡泡短袖裙擺支撐起來的連衣裙,春秋天就用勾針勾出白色的連褲線襪,配上花格呢的小背帶裙和白色的小毛衣。芊芊總是比班上別的小朋友穿得漂亮,別致的像個洋娃娃。即使是寒冬臘月,跟著媽媽出門的芊芊也是不穿臃臃腫腫的棉褲的,長筒毛襪子配開司米的小毛線裙和紅皮靴,外麵套一件仿皮毛的鵝黃色小大衣,帽子上還綴著兩個大絨球球。鄰居的阿姨看見了就會嗔怪媽媽說:“瞧,光圖漂亮了,別凍著孩子!”
芊芊家的四合院是話劇院的宿舍,住有四戶人家,除了她們家以外,另有兩位劇院裏常扮 A 角的主要演員和一位舞台美術設計師及其家眷。院子的 紅漆大門前,有一對坐在矮石墩上的神氣活現的石獅子,院內的麵積雖並不算很大,但格局美觀規整,院落潔淨有序,地麵皆鋪以花磚。院子裏還設有一間西式衝水馬桶的廁所和鑲著好幾個白瓷水槽子的洗衣房。早年想必是住著個講究的人家。走入院落的門廳,在雕刻著富貴牡丹的石頭影壁後麵是磚砌的拱門。拱門裏邊拾階而上有一溜三間紅漆柚木地板的大北房帶著雕梁畫棟的門廊, 雖然年頭曆久廊子上的漆畫都已斑駁, 但較之院內其他朝向的沒有廊子的幾戶人家來說仍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芊芊一家三口就是那三間北房的主人。北京曾是六朝古都,皇城根下的內城街巷規劃嚴謹,據說正南正北清朝時隻有旗人貴族才有權居住,象這種四合院當初都是一家一院,嚴格遵循著社會等級製度,家庭倫理觀念分配居住權益。而到了解放後,提倡人人平等,舊規矩已被掃地出門,不過按照職位資曆不同各單位在住房分配上還是有區別的。小院坐落在北京南小街上井兒胡同的西口。順著胡同一直往東是越來越低矮破舊的老平民區,灰磚殘瓦層層剝落的院牆和搖搖晃晃簡陋的薄木板子院門隨處可見。而向西穿過擁有更多深宅大院高門臉的史家胡同則是熱鬧的東單,再向西的一街之隔便是更熱鬧的商貿中心王府井了。那會兒,有個雙腿齊著膝蓋截斷了的老頭,扶著兩個木頭小板凳沿著南小街挪行,叫賣花花綠綠的牛皮筋啦、曲別針啦、還有香煙和針頭線腦什麽的,據說他的腿是早年在鐵路上幹活時出火車頭滑軌了給撞斷的。胡同裏的小女孩們常在他那裏買牛皮筋來拴在院子裏的大樹上變著花樣地跳皮筋,嘴裏念著: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他攤子上賣的牛皮筋的質量是小顧客們公認的好,不易扯斷顏色又鮮豔,同樣的一紮在國營商店裏要貴好幾分錢呐。勤勞的殘疾老人臉上總是帶著和藹的笑容,從不見露出絲毫的愁苦,他的斷腿處用說不出顏色來的布條層層疊疊的包裹著,日複一日地串著胡同做他的營生。胡同口有一家出租小人書的店鋪,每天清晨下了板子就開始有人進出了,大人小孩都有,店裏擺著幾個木頭長條凳,不往外租的也可以坐在店裏頭看,沒電視的光景,有文化的人讀書,文化水平低的和小孩就拿小人書當消遣,所以小人書店的生意薄本薄利的還挺興隆。南小街叫小街實在是名符其實,街麵比井兒胡同寬不了多少,隻能將將容下南來北往的兩輛二十四路公共汽車身子挨著身子地錯過去,車上的女售票員得經常從車窗裏探出頭來邊高聲嚷著邊使勁地敲著車幫子才能讓行人和騎自行車的給小街上的龐然大物—公共汽車讓開道。
芊芊家的木門窗除了中間大塊部分鑲的是玻璃,周邊鏤空的部分仍是用傳統的高麗紙糊起來的。隔年換新宣紙的時候,媽媽做的麵漿糊會在屋裏留下好一陣麵香。
芊芊喜歡翻家裏那本厚厚的有著凹凸不平印花圖案封麵的大相冊。因為那裏麵一張張插在黑色鑲著金邊的相角裏的照片可好看了。有媽媽身著俄羅斯民間服裝在蘇聯專家舞訓班學習時的歡快舞姿,有她赴朝慰問誌願軍演出時身著朝鮮族齊胸短上衣和曳地長裙跳長鼓舞的倩影,還有她身穿中國民族服裝在跳寶蓮燈,紅綢舞時娥娜多姿的舞台劇照。
家裏還有一本又大又沉的俄文版的蘇聯國家芭蕾舞團的劇照集。 翻過扉頁的第一張就是芭蕾舞大師烏蘭諾娃的照片。那經過修版而顯得過於完美的瓷一般沒有瑕疵的臉,那絲一樣柔軟蓬鬆的披肩卷發,那迷離如夢掩藏在濃密的長睫毛後麵的幽遠眼神,美得像個天使。在一組芭蕾舞團的男女主要演員的特寫照片以後便是各個著名的芭蕾舞劇的劇照:天鵝湖,睡美人,胡桃夾子,罌粟花。。。那些身披輕紗蟬翼舞姿妙曼的人兒個個都像是神話故事裏的仙男仙女落入了凡間。媽媽說烏蘭諾娃的四肢是會說話會表達感情的, 她是舞蹈的精靈。芊芊也想有一天變作個舞蹈的精靈在舞台上象烏蘭諾娃那樣飄然起舞。
那些照片都是黑白的,但是芊芊覺著它們有著最斑斕的色彩,於是她用紅色的圖畫筆把畫冊裏所有的足尖鞋都塗成了紅色。那些美妙的舞者變成了芊芊自己編的童話中的王子和公主,她偶爾會在夢裏遇見他們,夢見自己也穿著紅色的足尖鞋和她們一起翩翩起舞。
當爸爸在既是客廳又是書房的大房間裏念念有詞,冥思苦想,並且在劇本上畫各種道道的時候,他是絕對嚴肅的,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打攪他。但在其他的時候,爸爸會變出各種鬼臉逗芊芊笑,會在清晨舉著小鬧鍾來到芊芊白色的帶床欄的小床前,用小喇叭廣播裏孫敬修爺爺的聲調說:噠嘀嗒,噠嘀嗒,小喇叭開始廣播啦,芊芊小朋友該起床上幼兒園啦! 或者,在芊芊入睡前給她講安徒生童話裏的拇指姑娘,小錫兵的故事; 講梁山伯和祝英台如何化作了美麗的蝴蝶。
除了平日在自家的小澡盆裏洗澡,每周媽媽都要帶著芊芊橫穿過兩條胡同去王府井的公共澡堂清華池衝淋浴,在澡堂子蒸騰的水氣濃霧裏,媽媽總是用浸滿了香皂的方塊海綿把芊芊的通體搓成粉紅色,從來不在意她唧唧歪歪的反抗。那時,芊芊覺得周圍那些晃過來晃過去的白赤赤的人形象極了蒸鍋籠屜上的一條條發麵的大纜龍,女人們永遠停不下來的噪雜喧囂的說話聲像是從甕裏發出來的,充塞著整個澡堂的空間。
有的時候,一家三口會衣著齊整地去東安市場二樓上的西餐廳吃晚餐。那裏有漿過的台布,銀光鑒人的刀叉,細瓷的盤盞,餐台中間點著幽幽柔柔的長蠟燭,餐廳的角落裏還有一位打著蝴蝶領結的老先生坐在一台黑色的老德國鋼琴前,極富耐心地彈奏著舒伯特的小夜曲。
有的時候,爸爸媽媽會帶上芊芊一起去首都劇場或者是北京展覽館劇場觀看戲劇或音樂舞蹈演出。在舞台的霓光虹影下那些叔叔阿姨對不同角色精彩的演繹,那些美倫美奐 的布景服裝,深深吸引著當時對劇情還似懂非懂的芊芊。除了和院子裏的小朋友一起過娃娃家、捉雨後的蝸牛、用爸爸的放大鏡聚光去烤那些忙著搬家的螞蟻,舞台給了她另一種妙不可言的啟蒙。芊芊本以為這種寧謐而充裕的日子會像流水一直涓涓泊泊地流下去,永不改變。
但是 1966 年夏季裏的一天,媽媽在從歌舞團下班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群自稱是紅衛兵的年輕男女,他們粗暴地用剪刀剪破了媽媽時髦的窄角褲,敲斷了媽媽高跟鞋的細跟,說那都是資產階級的奇裝異服。媽媽一路上哭著回來的。以後,芊芊開始聽到爸爸媽媽的談話中越來越多地提到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組字眼。
整個城市似乎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藍色、灰色和綠色的海洋。男人和女人都匆匆地套上了暗顏色的肥大的衣服和褲子,性別變得模糊起來。話劇院和歌舞團都停止了演出與排練,整日裏開會念報紙學文件。叫做大字報大標語的粉的綠的紙寫滿了惡毒咒罵的語言,幾乎貼滿了所有有牆的地方。開始上小學的那年,每天上學帶的不是課本而是一本巴掌大的紅寶書 — 塑料皮的毛主席語錄, 一定要放在課桌的左上角。誰要是忘了帶,無論跑多遠都是要回家去取回來才準許上課的。每天的第一節課開始,小學生們須全體起立高舉紅寶書振臂高呼:“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芊芊認得了許多字不是從小學的教科書裏而是從大街上鋪天蓋地的張貼物上。大人們說這是一場革命的風暴。革命的風暴不好,她隻見過老天爺吹來的風暴把黃土和沙礫卷起來,把北京的天吹成昏黃色,可是第二天就清爽了,又能看見美麗的太陽。革命的風暴卻把爸爸長時間地卷走了,把昨天的好日子和陽光也卷走了。
在一個月翳星稀的夜晚,膽小的媽媽燒了許多家中的藏書 — 那些有封資修嫌疑的書,許多雙好看的高跟鞋 — 她說以後再也沒有機會穿出去了。那堆大火在小跨院裏嗶嗶剝剝地燃了好久,火星和紙屑在寒風的裹挾中搖搖曳曳地飄舞飛迸,冒著黑煙。佇立在窗前的媽媽隔窗望著往日裏心愛的一切漸漸地明明暗暗地化成灰燼,她的眼淚泊泊地淌過臉頰。芊芊也趴在窗台上望著,她看見無情的火舌開始舔食那本蘇聯芭蕾舞畫冊了,因為封麵很厚,一度竄起一團特別亮的火光。她想象著畫冊中美麗的王子和公主們在火焰裏又翩翩起舞了,願他們一路舞到天堂裏去。。。
(三)
中央歌舞團的演員們從過去每天的肢體運動改成了政治運動,媽媽不甘於隻在大會小會上織織毛衣勾勾台布,就把自己的小家和那個小跨院當成了舞蹈教研室, 芊芊是她唯一的學生。媽媽甚至去玻璃店裁回來一塊大鏡子裝到了牆上。從壓腿,開胯,到練控製、踢腿、小跳、旋轉;從芭蕾的把杆課到民間舞的各種技巧, 一點都不含糊。母女倆在淋漓暢快的體力消耗中可以暫時忘卻小跨院外發生的事情。
快要放暑假了,隋老師把她用複印紙謄寫出來的算術考試卷子一張張地發到同學們手上,學校的油印機忙於印刷各種政治學習文件,都顧不上給學生們印期末考試的卷子了。而且在造反精神日益深入人心的形勢下,考試已成為學生自願的一種選擇,不再是必須完成的職責,隻是走走形式而已。隋淑芬的內心深處並不認為打倒師道尊嚴是正確的,更不認為培養沒文化的白丁會對一個國家有益處,但是較之於革命洪流的滔天巨浪來說她太渺小了,她一個人的聲音太微弱了,她不會去做螳臂擋車的蠢事。作為一個班主任、語文和算術老師,她隻是堅持著盡職盡責地備課、教課,盡量多地灌輸知識給仍然願意學習的那一部分同學。在學習態度這一點上,她還是對陸芊芊很滿意的。
窗外的知了長一陣短一陣地鬧著,操場上學校的鑼鼓隊在操練鑼鼓,總是有人敲不到點子上,真煩人。雖然教室裏自願來參加考試的隻有不到一半同學,陸芊芊、康麗敏和兆五強都在其中。同學們一個個臉上沁著細密的汗珠,埋著頭,在認真地審題答卷子。兆五強不屬於聰敏伶俐的小孩,但他還是很努力地使著拙勁在做,他很想要芊芊看得起他。
“東方紅機械廠抓革命促生產, 10 月份生產的機器台數是 9 月份的 185% , 8 月份的生產台數是 9 月份的 99.5% , 8 月份生產機器 200 台,問 10 月份東方紅機械廠生產機器多少台?”這是考卷上的最後一道應用題。
芊芊還在思考著答案,康麗敏已經站起身交卷子去了,她又爭了個第一。不甘落後的芊芊迅速地寫出了答案,她心中暗想,麗敏隻圖快想出風頭,我可要以準確取勝。她又仔細 複查了一遍所有的題目,正要去交給老師,坐在她前一排的兆五強悄悄遞過來一張小紙條:“請告訴我最後一道題的答案!”看來五強是被這道題繞暈了,她瞥見他的卷子的右下角已經被橡皮塗出來一個個黑團團,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想到過去他對自己的種種幫助,芊芊覺得難以拒絕這個請求。她匆匆地把那道題的答案寫在了紙條的背後,把紙條揉成團,在走過五強的座位時不經意地丟到了他的腳下。。。
康麗敏第一個交了卷子以後並沒有離開教室,她主動提出來幫老師監場,這會兒她正小下巴頦朝天以一種不可一世的姿態環視著,正好把兆五強展開小紙團抄寫答案的小動作逮了個正著。“有人作弊了!”她迫不及待地宣布。“誰?是誰在作弊?” 隋老師問道。“是兆五強!”麗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過去從五強緊攥著的手裏搶出了那張皺皺巴巴的小紙條,高高地舉起來展示給大家看。
隋老師翻看著紙條,表情十分嚴肅地問:“是誰給他的答案?”
“不,絕對不是我!”坐在五強旁邊的羅欣悅趕快聲明。
“陸芊芊剛從他這兒走過去的,是不是你?”麗敏把矛頭指向了芊芊。芊芊不願意就這樣輸給麗敏,她沒有回答。
“跟陸芊芊沒關係,紙條是我寫的,可是沒人願意給我答案,是我自己偷看了抄在紙條上的。要批要罰反正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五強斬釘截鐵地說。
趙老師通過核對筆跡,還是證實了芊芊是同謀,即使她的題全部都答對了,那個期末的算術成績隻給她判了良,而因馬虎寫錯了一個小數點的麗敏卻以主持正義而得到了一個優。 兆 五強的考卷作廢,又進行了一次補考。陸芊芊和趙五強都在班級的鬥私批修會上作了深刻的自我檢討。即使那時學習成績的好壞並不十分重要,要強的芊芊心裏還是別扭了好一陣子。
一九七零年,為了響應偉大領袖 “備戰備荒為人民” 的最高指示,全國掀起了“深挖(防空)洞廣積糧”的狂熱風潮。京城的大中小學校、工廠機關街道無不在所屬的院牆內大挖特挖,可以用來摔製磚坯壘造防空洞的黃膠泥速速告缺。老城根那些荒頹傾塌了的黃土城牆一時成了非常搶手的資源。
深冬裏的一日,隋淑芬老師率領著五年級二排三十二名同學背上各自家中可能找到的最大的背包披著早霞雄赳赳氣昂昂地徒步趕到了齊化門外的護城河邊上。幹枯的河床龜裂成一塊塊菱形的塊狀,綿延的泥土構築的 殘垣斷壁上枯幹了的瓦楞草覆蓋著未融化盡的汙濁的積雪,在昏黃的晨光裏給古老的廢墟勾絡出蒼涼的剪影。有一群覓食的烏鴉在寥落的幾棵枯樹上呱噪著盤旋。高高隆起的廢墟已經被人們挖掘出了一個個洞穴似的大窟窿。無遮無擋的郊野吹過陣陣凜冽的寒風,小刀子似的直往人的棉襖袖口和褲管裏鑽。半陰著的鉛色天穹下已經東一群西一夥地散布著來得更早的挖掘黃土的人了。曠野裏停的有軍用卡車、平板車、手推車等各種運輸工具。大人們正在用大鐵鎬、鐵鍁刨牆鏟土,芊芊他們這群小孩在趙老師吹哨子宣布解散之後就開始用小鏟子甚至一雙凍僵了的小手去挖廢墟下結著一層層透明冰淩子的黃泥,一個個小臉吹得象凍柿子似的,忙著把土裝到自已帶的背包裏去。對孩子們來說,戶外活動總是比老老實實地坐在課堂裏上課更能使他們興致勃勃,即使是在寒天凍地的三九天裏勞動,讓淌出來的清鼻涕結成了痂,呼出來的熱氣在睫毛上變成了霜花也在所不惜。
幾個動作快的男孩用不了多久就把他們的背包裝滿了,在兆五強的帶領下他們高喊著“衝啊!殺呀!”爬上了老城牆的殘垣斷壁,用上麵的積雪攥成雪球投向牆腳下還在埋頭挖土的女同學,每當投中了目標就極度得意地發出“歐 - !歐 - !”的歡呼聲。他們跑著叫著沉醉在自己成功的惡作劇裏絲毫沒有意識到腳下的一段廢墟是中空的,下麵已被采掘黃土的人們挖成了一個拱形的大洞,經不住幾個半大小子在上麵折騰,開始有碎土塊被震落下來。排長康麗敏因為自己製止他們的企圖無效便向 隋 老師匯報了男同學的劣跡,她還沒看出來可能發生的變數,而聞訊跑過來的 隋 老師一眼就看出了那一觸即發的險情。“兆五強!邢曉東!傅京京!劉彪!你們幾個快給我下來 ! 那上邊很危險,會塌方的!!” 隋 老師聲嘶力竭地喊著,“ 兆 五強!聽見沒有,你們幾個快點兒下來 ! ”
噗嚕嚕地有更多泥土成塊地往下掉,拱形的頂部綻開了幾道大裂痕,開始往下塌陷。。。三五個蹲在洞底下挖土的女同學聽到老師的叫聲並感到頭頂上砸下來的不再是雪球而是土塊時迅速地逃了出來,其中也包括了芊芊。廢墟下的眾人都抬頭仰望著有兩層樓高的廢墟頂上的幾個男同。隻見除了站在最邊緣的瘦小 孱 弱的傅京京,其他人全都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離開了那塊危險地帶,連滾帶爬地從廢墟上逃了下來。傅京京平時是兆五強最忠實的小跟屁蟲,這會兒他竟然被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四肢僵直地呆立在漸漸下陷的土牆上麵,他矮小的身形被龐大的廢墟襯托得更加的渺小,麵色蒼白,透著十二分的可憐。
全體同學都在下麵跳著腳地大聲喊著:“ 京京 別害怕,快下來!快下來呀!”可是,下麵的喊聲越大京京越是不敢動,隋老師努力使眾人靜下來,她知道這時候陣仗太大反而會嚇住京京的!她用盡量和緩的聲調說:“京京,聽我的話,不必害怕,你一個人的重量不會馬上塌下來的,隻要向後退幾步就可以下來了。慢慢向後退—”京京輕輕地向後挪了一小步,馬上有更多的土塊塌落下去,他又不敢動了。突然,大家看到廢墟上又有一個人爬了上來,他果斷地從後麵伸出雙手攔腰抱住了京京,一轉身把雙腳離地的京京甩出了危險地帶,是兆五強!幾乎就在京京脫險後的一霎那,兆五強腳下的土層轟然地倒塌了!
“兆五強—”隋老師失聲地呼叫著她的學生的名字,瘋了似地奔跑過去,也不顧上麵還有黃土在往下掉,拚命地去扒覆蓋住了趙五強的土堆!所有的同學都驚呆了,仿佛從一場惡夢中醒過來,也跟著衝過去用一雙雙小手使勁地扒呀刨呀。四周其他單位的人都向這裏跑過來,奔走相告著:“黃土牆塌了,砸著人了!砸的是個小孩!”人越圍越多,許多大人也加入到救五強的行動中來。議論的人聲漸漸地弱下去了,隻聽見京京一邊挖一邊抽泣,他持續地呼喚著:“五強,五強,你快出來呀!五強,五強,你快出來呀!”那淒厲的哭叫聲伴著西北風抖動著電線發出的尖銳的嘶鳴,扯痛著眾人的心,其他同學也忍不住地哭出聲來,不停地吸溜著鼻涕。
——本篇未完待續——
你好!這篇小說很久以前就寫完了的,忘記來續了,明天我就把後麵的內容補上。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