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人第一次見到宋慶齡不震驚的,因為她實在太美了。
美到什麽程度?美到令你一時說不出話,需要慢慢鎮靜下來的程度。
為了寫這本書,我訪問了許多人,幾乎每一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提到這點,直率些的往往第一句就說,而涵養深些或“身份高些的”則放在中間或最後說。絕無例外。
我從小就容易被美感染,見到真美的人物,往往目不轉睛,千方百計地繞著看,追著看,甚至到忘了害臊、忘了吃飯的程度。才是六七歲的孩子,第一次讀到“秀色可餐”這四個字時,覺得真是準確極了,竟為人間會有這樣絕妙的表達方式而喊叫起來,癡笑不已,弄得媽媽直害怕。
長大之後,知道美是觀念形態的東西,帶有極大的主觀色彩。因此,美沒有一個絕對的標準,常常是你認為美的,他認為不然;而令彼目定神馳者,此又未必欣賞。見仁見智,難得統一。像對宋慶齡這樣眾口一詞,甚至無分男女老少,從高級幹部,到司機、警衛、勤雜人等均無異議,倒也是平生頭一次遇到。
宋慶齡
見過宋慶齡的人都說:她本人比照片還要漂亮
宋慶齡與孫中山 餘生也晚,無由得見,羨慕之餘,不免刨根問底。
“怎麽美?”
“說不出來的美。”
奇怪的是竟無一個人給我形容。
“你頭一次見她,她穿的什麽衣服?”
“旗袍。”
“什麽樣的旗袍?”
“深色的,她通常穿深色的。”
“是黑色的嗎?”
“好像是黑色的,有時還帶點小花或圓點的……”
這個麽,我從照片上原也見到過的,隻好另作誘導。奇怪的是再怎麽細問,竟也問不出。一個答不出,許多人也答不出。漸漸地我明白了,衣服對她是不重要的,或者說,服飾與她已溶為一體,或隻是為突出她本人而服務的。因此,一般不是搞藝術或研究美學的人往往很難說出。
於是我去找一個從青年時代就在宋慶齡領導下工作的戲劇家。
“請談談她給你的第一印象。”
他沉思默想了很久,突然靜靜地笑了,說:“哦,她真美……”
“比她的照片呢?”因為我覺得她的照片已經美極了。
“照片?那怎麽能比,人比照片漂亮多了。”
“哦?漂亮多少?”
“漂亮一千倍,一萬倍。”
這當然是藝術誇張了,但對別的人,他也這樣誇張嗎?要知道他是以美為職業的藝術家,對美是十分挑剔苛刻的。
他又不說話了,我隻好從頭問起:
“你第一次見她,她多少歲了?”
“我想想,那時我剛二十多,她該已是四十多歲,不,不對,她是1893年生的,那時已經五十出頭了。”
“還那麽美?”
“美極了。”
“你說具體點嘛!”
“……一個朋友來通知我,夫人要接見我和另一位同誌,我們去了。那是當年福利站一間辦公室,又小又黑,裏邊有好幾張桌子,我心裏正奇怪:怎麽,孫夫人,國母,就在這樣的地方辦公?她從桌子後邊站起來和我們握手,說……好像是‘歡迎你們來一道工作’之類的話。”
他停住不說了,我隻好催促:
“還說什麽了?”
“好像沒什麽了,她一向說話很少的。”
“你說什麽了?”
“我?好像什麽也沒說。天哪,這麽漂亮,這麽年輕,我完全呆住了。”
“她穿什麽衣裳?”
“旗袍。”
“什麽樣的旗袍,什麽顏色?”
他捧著頭想了半天:“忘掉了,一點也記不得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竟——我氣得叫起來:
“虧你!還是個藝術家,還寫劇本哪!”
“那有什麽辦法?我們倆,又不是我一個,都那麽呆呆地看著她,完全傻掉了。”
沒辦法,我隻好另辟途徑,說:“你還記得古詩《陌上桑》嗎?”
他搖搖頭,還沉浸在回憶中。
我輕輕地給他念: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采桑東南隅。
……
……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
少年見羅敷,脫帽著頭。
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
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對,對,就是這樣,‘但坐觀羅敷’。不過,我想,她比羅敷美。”
“比你一生所見過的美人都美?”
“當然。”
“你這是完全入迷了。”
“對,入迷了。我想,隻要是好人,就不可能不被這樣的美所征服。”
“你給我形容形容。”
他又苦思了半天,說:“我形容不出。”
我真生氣了,說:“你怎麽啦!你劇本怎麽寫的?”
“我劇本上一個形容詞沒用。”
“劇本可以不用,報告文學可總得有些描寫吧!你不是答應過要幫助我嗎?”
“我是想幫助你,所以才不能隨便講呀!”
“那麽——我來問,你回答。”
他點點頭。
“純淨的美?”
“對。”
“聖潔的美?”
“對。”
“端莊的美?”
“嗯,不過……”
“典雅的美?”
“都對,都是,但又都不完全。那是那樣一種深沉的、內在的,十分豐富,卻又無比強烈,令人不可抗拒……讓你幾乎不敢形容。因為似乎不論怎麽形容都會失之於膚淺……這是一種氣質、一種風度……”
我打斷他,說:“那麽,我試著用自古以來各種形容美人氣質、風度的詞來問,好嗎?”
他點點頭。
“儀態萬方?”我試探著說。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雍容華貴?”
他叫了起來,好像牙疼一樣:“我最討厭雍容華貴這個詞了,用這個詞形容她,是對她的一種貶低,她是那樣的純樸……”
“難道她不高貴?”
“當然高貴。但她決不是宋美齡那樣的貴婦人。宋美齡我在重慶也見過的,那才真是‘雍容華貴’、‘儀態萬方’哩!”他帶著一種輕蔑的嘲諷說,“不,完全兩樣的。”
“當然,她不是貴婦人。因為她不僅是真正的第一夫人,她本人還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
“可她又絕無通常所謂的政治家的派頭,她是那樣女性,那樣柔美,那樣書卷氣……”
我徒勞地又舉出不少書報、銀幕上見過的一些美麗的女皇、政治家、藝術家、學者明星,甚至一些經典著作中的藝術典型……但他都一一否定,說“根本無法相比”。
我沮喪了。喃喃地說:“她自然不是太陽,也不是月亮。”
“月亮隻有一點點像。”
“也不是高山……那麽,她是大海。”
他的頭抬了起來,說:“這個對的。”
我說:“那麽,我有一個人可以與之相比了。”
他害怕地看著我,唯恐我說出什麽不得體的話來似的。
“周恩來。”我說。
“總理是男人呀!”他說。
我說:“對!總理是男人,他的魅力是男性的。而她是女性的,但就其本質來說,他們的氣質是相近的。因為他們的魅力都不是單一的,膚淺的,而是來自他們的整個生命、全部曆史。無論從外形、內心、意誌、信念、胸懷、文化素養及人格力量……記得嗎?有個外國記者這樣描述總理:周是這樣地富有魅力,這樣地有教養,以致任何一個文明人,在他的麵前都會感到自己隻是個野蠻人……”
“這倒有點對。”他想想又笑了,“比較接近。但她畢竟是個女人,讓人在她麵前總會產生一種願意為她挺身而出,赴湯蹈火,雖肝腦塗地而不自惜的感情。”
“難道你在周總理麵前沒有這種感情嗎?”
“有的。”他承認,“不過,好像總是總理在保護我們。”
“難道她不也是始終在保護你?”
“是的,實際上她也一直在保護著我們……對了,似乎對了。不過,她比較像‘文革’後期的總理。不,也不對,我最初見到她時,她也有點像年輕時候的周總理,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又生氣勃勃……讓我再想想吧,你都把我搞糊塗了。”
他糊塗了,但我卻越來越明白了。我懷著那樣迫切、那樣熱烈的激情,重新撲向我收集的所有的素材、史料;那樣細致地比較她每一個時期的每一張照片,越來越發現,在這點上她也和周恩來一樣:年輕時很難說是特別美,而越上年紀越美。是那樣一種成熟的、完善的、又獨具性格魅力的美。
我越來越興奮,一種在創作中不易出現的興奮、喜悅和滿足的感覺終於來臨,她在我的心裏完全活了起來。以致無論我在幹什麽,我的耳朵裏盡是她的聲音、話語,我的眼裏全是她的影子、她的活動……
我完完全全地入迷了。
一個星期之後,我又去找那位戲劇家,說:“謝謝你。現在再問一個最後的問題:她一直美到什麽時候?”
“什麽什麽時候?她從沒什麽時候不美呀!”
她老了,但依舊美麗 “她六十歲的時候還美?”
“你說呢?”
我點點頭:“七十歲呢?”
“還美。”
“八十歲呢?”我大聲問。
“還美,還美。一直美到死。”
他也大聲回答,笑了起來。我也笑著,我完全懂。因為她在我眼裏也是這樣。她死前不久接受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授予名譽法學博士的那張照片,哪裏像一個年近九旬即將棄世的老人?沒有一點衰敗垂危的影子,仍然那樣充滿了勃勃生機的美。
突然,這位戲劇家悲戚地搖了搖頭:“說真的,我最後一次到她病榻前獻花時,她已昏迷了。這時,隻有這時,她才失去了她那保持終生的美。因為這時她的意誌已不能控製她的軀體了。”
我更明白了。像任何一個偉大的人物一樣,她的精神力量是她美的源泉。而當她彌留之際,她已昏迷了,失去了意識,已無法自我控製,從實質上說,她已經死了。這個不再美的軀體已不屬於她了。因此,我完全理解那位戲劇家的話。的的確確,她的軀體——
“一直美到死。”
那麽,她的精神,她的精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