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尹雪豔 二 白先勇
(2006-10-22 10: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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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雪豔的新公館落在仁愛路四段的高級住宅區裏,是一幢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尹雪豔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營過一番。客廳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塞滿了黑絲麵子鴛鴦戲水的湘繡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讚尹雪豔的客廳布置妥貼,叫人坐著不肯動身。打麻將表特別設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尹雪豔還特別騰出一間有隔音設備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在裏麵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冷笑,坐在尹公館裏,很容易忘記外麵台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著鮮花。尹雪豔對於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豔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著一肌又甜又膩的晚香玉。
尹雪豔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談老話,大家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想一會兒當年,在尹雪豔麵前發發牢騷,好象尹雪豔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房屋的象征,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阿媛,看看幹爹的頭發都白光嘍!儂還象枝萬年青一樣,愈來愈年青!”
吳經理在上海當過銀行的總經理,是百樂門的座上常客,來到台北賦閑,在一家鐵工廠掛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豔,他總愛拉著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吳經理的頭發確實全白了,而且患著嚴重的風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著眼淚,眼圈已經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冬天時候,尹雪豔總把客廳裏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一盅鐵觀音,笑吟吟地說道:
“哪裏的話,幹爹才是老當益壯呢!”
吳經理心中熨貼了,恢複了不少自信,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裏,當眾票了一出“坐宮”,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
“我好比淺水龍,
被困在沙灘。”
尹雪豔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豔結交的那班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落她,當尹雪豔平步青雲時,這起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麽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當尹雪豔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歎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幾年來這起太太們一個也舍不得離開尹雪豔,到台北都一窩蜂似地聚到尹雪豔的公館裏,她們不得不承認尹雪豔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尹雪豔在台北的鴻祥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裏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豔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豔可以拿得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豔又是無一不精了。於是這起太太們,由尹雪豔領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裏吃桂花湯團,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古腦兒拋掉,好象尹雪豔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起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麵來。這起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豔對於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輸呀,輸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裏有老牛馬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
每逢宋太太搓麻將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豔帶著酸意的抱怨道。宋太太在台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癡肥症,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形態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頭,因此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別向往。尹雪豔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適當人選,因為隻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麵而泣。
“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於是尹雪豔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麵,憐憫地勸說道。宋太太不肯認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懟一番:
“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象儂吧,尹家妹妹,儂一輩子是不必發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