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記 六 白先勇
(2006-10-22 09:16:27)
下一個
這次我們回到紐約來,很少看到李彤,我們有牌局,她也不大來參加了。有人說她在跟一個美國人談戀愛,也有人卻說她和一個南美洲的商人弄得很不清楚。一天,我和慧芬開車下城,正當我們轉入河邊公路時,有一輛龐大金色的敞篷林肯,和我們的車擦身而過,超前飛快駛去,裏麵有一個人大聲喊道:
“黃——慧——芬!”
慧芬趕忙伸頭出去,然後嘖著嘴歎道:
“李彤的樣子真唬人!”
李彤坐在那輛金色敞車的右前座,她轉身向後,朝著我們張開雙手亂招一陣,她頭上係了一塊黑色的大頭巾,被風吹起半天高,那輛金色車子像一丸流星,一眨眼,便把她的身影牽走了。她身旁開車的那個男人,身材碩大,好像是個外國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李彤。
雷芷苓結婚的第四年才生頭一個孩子,兩夫妻樂得了不得,她的兒子做滿月,把我們請到了她Riverdale的家裏去。我們吃完飯成上牌局,打了幾輪撲克,張嘉行兩夫婦才來到。張嘉行一進門右手高舉著一封電報,便大聲喊道:
“李彤死了!李彤死了!”
“哪個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還有哪個李彤?”張嘉行不耐煩的說道。
“胡說,”雷芷苓也大聲說道,“李彤前兩個星期才去歐洲旅行去了。”
“你才胡說,”張嘉行把那封電報塞給雷芷苓,“你看看這封電報,中國領事館從威尼斯打給我的。李彤在威尼斯遊河跳水自殺了。她沒有留遺書,這裏又沒有她的親人,還是警察從她皮包裏翻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領事館打來這封電報,我剛才去和這邊的警察局接頭,打開她的公寓,幾櫃子的衣服——我都不知怎麽辦才好!”
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都一齊爭嚷著:李彤為什麽死?李彤為什麽死?兩個人吵著聲音都變得有點憤慨起來,好像李彤自殺把她們兩人都欺瞞了一番似的。慧芬把那封電報接了過去。卻一直沒有做聲。
“這是怎麽說?她也犯不著去死呀!”張嘉行喊道,“她賺的錢比誰都多,好好的活得不耐煩了?”
“找勸過她多少次:正正經經去嫁一個人。她卻一直和我嘻皮笑臉,從來不把我的話當話聽。”雷芷苓說道。
“這麽多人追她,她一個也不要,怪得誰?”張嘉行說。
雷芷苓走到臥房裏拿出一張照片來遞給大家說道。
“我還忘記拿給你們看,上個禮拜我才接到李彤從意大利寄來的這張照片——誰料得著她會出事?”
那是一張彩色照。李彤站著,左手撈開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撻的扠在腰上,右手卻戴了白手套做著招揮的姿勢,她的下巴揚得高高的,眼瞼微垂,還是笑得那麽倔強,那麽孤傲,她背後立著一個大斜塔,好像快要壓到她頭上來了似的。慧芬握著那張照片默默的端詳著,我湊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後麵寫著的幾行字。
親愛的英美蘇:
這是比薩斜塔
中國 一九六○年十月
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還在一直爭論李彤自殺的原因,張嘉行說也許因為李彤被那個美國人拋掉了,雷芷苓卻說也許因為她的神經有點失常。可是她們都一致結論李彤死得有點不應該。
“我曉得了,”張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說道,“李彤就是不該去歐洲!中國人也去學那些美國人,一個人到歐洲亂跑一頓。這下在那兒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該留在紐約,至少有我們這幾個人和她混,打打牌鬧鬧,她便沒有工夫去死了。”
雷芷苓好像終於同意了張嘉行的說法似的,停止了爭論。一時大家都沉默起來。雷芷苓和張嘉行對坐著,發起怔來,慧芬卻低著頭一直不停的翻弄那張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撥弄著麵前的籌碼,有些默默的抽著煙。先頭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吵嚷得太厲害,這時突然靜下來,客廳裏的空氣驟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來。正當每個人都顯得有點局促不安的時候,雷芷苓的嬰兒在搖籃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宏亮的嬰啼衝破了漸漸濃縮的沉寂。雷芷苓驚立起來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們寶寶的好日子,不要談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複了剛才的牌局。可是不知怎的,這回牌風卻突然轉得熾旺起來,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張嘉行撈起袖子,大聲喊著:
“Show hand!Show hand!”
將麵前的籌碼一大堆一大堆豁瑯瑯推到塘子裏去。雷芷苓跟著張嘉行也肆無忌憚的下起大注來。慧芬打撲克一向謹慎,可是她也受了她們感染似的,一動便將所有的籌碼擲進塘子裏。男客人們比較能夠把持,可是由於張嘉行她們亂下注,牌風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搶著下注,滿桌子花花綠綠的籌碼,像浪頭一般一忽兒湧向東家,一忽兒湧向西家,張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勸阻她們,可是她們兩人卻像一對戰紅了眼的鬥雞一般,把她們的先生橫蠻的擋了回去,一贏了錢時便縱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的張開手將滿桌子的籌碼掃到跟前,然後不停的喊叫,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張嘉行的聲音叫得嘶啞了,雷芷苓的個子嬌小,聲音也細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張嘉行比賽似的,拚命提高嗓子,聲音變得非常尖銳,十分的刺耳。輸贏大了,一輪一輪下去,大家都忘了時間,等到江騰去拉開窗簾時,大家才發覺外麵已經亮了。太陽升了出來,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強烈的光線閃進屋內,照得大家都眯上了眼睛,張嘉行丟下牌,用手把臉掩起來。江騰叫雷芷苓去暖咖啡,我們便停止了牌局。結算下來,慧芬和我都是大輸家。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時,發覺昨晚原來飄了雪,街上東一塊西一塊,好像發了黴似的,冰泥塊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白絨毛,雪層不厚,掩不住那汙穢的冰泥,沁出點點的黑斑來。Rivedale附近,全是一式醬色陳舊的公寓房子。這是個星期天,住戶們都在睡懶覺,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兩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戶全遮上了黃色的簾子,好像許多隻挖去了瞳仁大眼睛,互相空白的瞪視著。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懸了一架鋸齒形的救火梯,把房麵切成了迷宮似的圖樣。梯子都積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鐵上,突然生出了許多白毛來,太陽升過了屋頂,照得一條街通亮,但是空氣寒冽,鮮明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麵,她披著一件大衣,低著頭,看著地,在避開街上的汙雪,她的發髻鬆散了,垂落到大衣領上,顯得有點淩亂,我忘了帶手套,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仍舊覺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風,吹進眼裏,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頭一直是幹幹的。我們的車子也結了凍,試了好一會兒才發燃火。當車子開到百老匯上時,慧芬打開了車窗。寒氣灌進車廂來,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關起來,慧芬。”我說。
“悶得很,我要吹吹風。”慧芬說。
“把窗子關起來,好嗎?”我的手握著方向盤被冷風吹得十分僵疼,慧芬扭著身子,背向著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沒有做聲。
“關起窗子,聽見沒有?”我突然厲聲喝道,我覺得胸口有一陣按捺不住的煩躁,被這陣冷風吹得湧了上來似的。慧芬轉過身來,沒有說話,默默的關上了車窗,當車子開進Times Square的當兒,我發覺慧芬坐在我旁邊哭泣起來了。我側過頭去看她,她僵挺挺的坐著,臉朝著前方一動也不動,睜著一雙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視著,淚水一條條從她眼裏淌了出來,她沒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從來沒有看見慧芬這樣灰白這樣憔悴過。她一向是個心性高強的人,輕易不肯在人前失態,即使跟我在一起,心裏不如意,也不願露於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這一刻,我卻感到有一股極深沉而又極空洞的悲哀,從她哭泣聲裏,一陣陣向我侵襲過來。她的兩個肩膀隔不了一會兒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著她的喉腔便響起一陣喑啞的嗚咽,都是那麽單調,那麽平抑,沒有激動,也沒有起伏。頃刻間,我感到我非常能夠體會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覺得慧芬那份悲哀是無法用話語慰藉的,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獨與尊重,我掉過頭去,不再去看她,將車子加足了馬力,在Times 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駛起來,四十二街兩旁那些大戲院的霓虹燈還在亮著,可是有了陽光卻黯淡多了。街上沒有什麽車輛,兩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沒有想到紐約市最熱鬧的一條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會變得這麽空蕩,這麽寂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