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謫仙記 五 白先勇

(2006-10-22 09:15:12) 下一個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們便有了莉莉。莉莉五歲進幼稚園的時候,慧芬警告我說: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個人帶莉莉回紐約,仍舊去上班。她說她寧願回紐約失眠去,我也發覺在Buffalo的生活雖然有規律,可是這種沉悶無聊的生活對我們也是非常不健康的,於是我們全家又搬回紐約,在Long Island上買了一幢新屋。慧芬決定搬進新房子的第一個周末大宴賓客,把我們的老朋友一齊請來。那天請了張嘉行和雷芷苓兩對夫婦,李彤是一個人來的。此外還有王醫生帶來的幾個朋友。慧芬為了這次宴客準備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幾樣中國菜,吃完飯成牌局的時候,慧芬要張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個人湊成一桌麻將,她說要重溫她們“四強俱樂部”時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撲克牌這一桌的一位男客對調了,她說她幾年都沒有碰過麻將,張子都忘掉了。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沒有加入牌局,替她兩邊招呼著,當大家玩定了以後,我便到內廳以男客為主的撲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幾時,卻沒有看到李彤。男客們說李彤要求暫退出幾盤,離開了桌子。我在屋內找了一輪都沒有尋見她,當我打開連著客廳那間紗廊的門時,卻看見李彤在裏麵,靠在一張乘涼的藤搖椅上睡著了。
  紗廊裏的光線暗淡,隻點著一盞昏黃的吊燈。李彤半仰著麵,頭卻差不多歪跌倒右肩上來了。她的兩隻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脫了節一般,十分軟疲的懸著。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著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她的頭發似乎留長了許多,覆過她的左麵,大綹大綹的堆在胸前,插在她發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圈銀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我從來沒有看到李彤這樣疲憊過,無論在什麽場合,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麽佻撻,那麽不馴,好像永遠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腳步聲把她驚醒了,她倏地坐了起來,掠著頭發,打了一個嗬欠說道:
  “是你嗎,陳寅?”
  “你睡著了,李彤。”我說。
  “就是說呀,剛才在牌桌上有點累,退了下來,想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想不到卻睡了過去——你來的正好,替我弄杯酒來好嗎?”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拿到紗廊給她,李彤吞了一大口,歎了一下說道:
  “喔唷,涼得真舒服,我剛才在牌桌上的手氣別扭極了。一晚上也沒拿著一副像樣的牌,你知道打Show hand沒有好牌多麽泄氣,我的耐性愈來愈壞,玩撲克也覺得沒什麽勁道了。”
  客廳裏麵慧芬、張嘉行、雷芷苓三個人不停的談笑著。張嘉行的嗓門很大,每隔一會兒便聽見她的笑聲壓倒眾人爆開起來。撲克牌那一桌也很熱鬧,清脆的籌碼,叮叮當當的滾跌著。
  “大概張大姐又在摸清一色了。”李彤搖了一搖頭笑道,李彤看上去又消瘦了些,兩腮微微的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雙露光的眼睛,還是閃爍得那麽厲害。
  “再替我去弄杯酒未好嗎?”李彤把空杯子遞給我說道。
  我又去和了一杯威士忌拿給她。正當我們在紗廊裏講話的當兒,我那個五歲大的小女兒莉莉卻探著頭跑了進來。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絨睡袍,頭上紮了一個天藍的衝天結,一張胖嘟嘟的圓臉,又紅又白,看著實在叫人疼憐,莉莉是我的寵兒,每天晚上總要和我親一下才肯去睡覺,我彎下身去,莉莉墊起腳來和我親了一下響吻。
  “不和auntie親一下嗎?”李彤笑著對莉莉說道,莉莉跑過去扳下李彤的脖子,在李彤額上重重的親了一。下,李彤把莉莉抱到膝上對我說道:
  “像足了黃慧芬,長大了也是個美人兒。”
  “這是什麽,auntie?”莉莉撫弄著李彤手上戴著的一枚鑽戒問道。
  “這是石頭。”李彤笑著說。
  “我要。”莉莉嬌聲嚷道。
  “那就給你。”李彤說著就把手上那枚鑽戒卸了下來,套在莉莉的大拇指上。莉莉舉起她肥胖的小手,把那枚鑽戒舞得閃閃發光。
  “那麽貴重的東西不要讓她玩丟了。”我止住李彤道。
  “我真的送給莉莉的,”李彤抬起頭滿麵認真的對我說道,然後俯下身在莉莉臉上親了一下說道,“Good girl,給你做陪嫁,將來嫁個好女婿好嗎?去,去,拿去給你爸爸替你收著。”
  莉莉笑吟吟的把那枚鑽戒拿給我,便跳蹦蹦去睡覺了,李彤指著我手上的大鑽戒說道:
  “那是我出國時我媽給我當陪嫁的。”
  “你那麽喜歡莉莉,給你做幹女兒算了。”我說道。
  “罷了,罷了,”李彤立起身來,嘴角又笑得高高的挑了起來說道,“莉莉有黃慧芬那麽好的媽媽還要我幹什麽?你看看,我也是個做母親的人嗎?我們進去吧,我已經輸了好些籌碼,這下去撈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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