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記 四 白先勇
(2006-10-22 09: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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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慧芬在紐約頭一兩年過得像曼赫登的地下車那麽鬧忙那麽急促,白天我們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周末的兩天,總有盛宴,日程常常一兩個月前已經排定。張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張的是一個姓王的醫生;雷的是一個叫江騰的工程師。他們都愛打牌,大家見麵,不是麻將便是撲克。兩對戀人的戀愛時間,倒有泰半是在牌桌上消磨過去的,李彤一直沒有固定的對象,她的男伴經常調換。李彤對於麻將失去了興趣,她說麻將太溫吞。有一個星期六,李彤提議去賭馬,於是我們一行八人便到了Yonkers跑馬場。李彤的男伴是個叫鄧茂昌的中年男人,鄧是從香港來的,在第五街上開了一個相當體麵的中國古玩店。李彤說鄧是個跑馬專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陽很大,四個女孩子都戴了闊邊遮陽帽,李彤穿了一條紫紅色的短褲子,白襯衫的領子高高倒翻起來,很是好看。
馬場子裏擠滿了人,除了鄧茂昌外,我們都不諳賽馬的竅門。他非常熱心,跑上跑下替我們打聽消息,然後很帶權威的指揮我們你押這一匹,押那一匹。頭一二場,我們都贏了三四十塊。到第三場時鄧茂昌說有一匹叫Luckv的馬一定中標,要我們下大注,可是李彤卻不聽他的指示說道:
“我偏不要這一匹,我要自己選。”
“李彤,你聽我這次話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鄧茂昌焦急的勸說李彤,手裏捏著一大疊我們給他下注的鈔票。李彤翻著賽馬名單指給鄧茂昌道:
“我要買Bold Lad。”
“Lucky一定會贏錢的,李彤。”鄧茂昌說。
“我要買Bold 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塊。”
“李彤,那是一匹壞馬啊。”鄧茂昌叫道。
“那樣你就替我下一百塊。”李彤把一疊鈔票塞到鄧茂昌手裏,鄧茂昌還要和李彤爭辯,張嘉行向鄧茂昌說道:
“反正她一個月賺一千多,你讓她輸輸吧。”
“怎麽見得我一定會輸?”李彤揚起頭向張嘉行冷笑道:“你們專趕熱門,我偏要走冷門!”
那一場一起步,Lucky果然便衝到了前麵,兩三圈就已經超過別的馬一大段了,張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個人都興奮得跳了起來。李彤押的那匹Bold Lad卻一直落在後麵。李彤把帽子摘了下來,在空中拚命搖著,大聲喊道:
“Come on,my boy!Come on!”
李彤蹦著喊著,滿麵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可是她那匹馬仍舊沒有起色,遙遙落在後麵。那一場下來,Lucky中了頭彩,我們每人都贏了一大筆,隻有李彤一個人卻輸掉了。下幾場,李彤亂押一陣,專挑名字古怪的冷馬下注。賽完後,我和慧芬贏得最多,兩人一共贏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個人卻輸掉了四百多。慧芬很高興,她提議我們請吃晚飯,大家一同開到百老匯上一家中國酒館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間鄧茂昌一直在談他在香港賭馬的經驗,張嘉行她們聽得很感興味,不停的向他請教,李彤卻指著鄧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窮搗蛋,害得我輸了那麽多。”
“要是你聽我的話就不會輸了。”鄧茂昌笑著答道。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李彤放下筷子朝著鄧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們去賭馬,我不參加意見好不好……”鄧茂昌賠笑說道。
“誰要下次跟你去賭馬?”李彤斬斷了鄧茂昌的話冷冷說道,“要去,我一個人不會去?”
鄧茂昌沒有再答話,一徑望著李彤尷尬的賠著笑臉,我們也覺得不自然起來,那頓飯大家都沒有吃舒服。
在紐約的第三個年頭,慧芬患了嚴重的失眠症。醫生說是她神經過於緊張的緣故,然而我卻認為是我們在紐約的生活太不正常損害到她的健康。沒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請調,到紐約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當工程師。搬出紐約的時候,慧芬嘴裏雖然不說,心中是極不願意的。張嘉行卻打電話來責備我說,把她們的黃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們隻回到紐約兩次,一次是因為雷芷苓和江騰結婚,另一次卻是赴張嘉行和王醫生的婚禮,兩次婚禮上都碰到李彤,張嘉行結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裏,還是那麽突出,那麽紮眼。招待會是在王醫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裏舉行的,王醫生的社交很廣,與會的人很多,兩個大廳都擠得滿滿的,李彤從人堆裏閃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邊笑著說道:
“黃慧芬,把你先生借給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當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麽更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著說。
我和李彤走進central park的時候,李彤對我說道:
“屋子裏人多得要命,悶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老實告訴你吧,陳寅,我是要你出來陪我去喝杯酒去。張嘉行從來不幹好事,隻預備了香檳,誰要喝那個。”
我們走到Ta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間,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ii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著酒和我聊了起來,她說她又換了工作,原來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個月,她不幹,因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現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裝設計部門的副主任,不過她不喜歡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長,我問她是不是還住在Village裏,她說已經搬了三次家了。談笑間,李彤已經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點喝,李彤,”我笑著對她說道,“別又像在這裏跳舞那天晚上那樣喝醉嘍。”
“虧你還記得,”李彤仰起頭大笑起來,“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點醉了,一定把你那個朋友周大慶嚇了一跳。”
“他也倒沒有嚇著,不過他後來一直說你是他看過最漂亮的女孩。”
“是嗎?”李彤笑道,“我想起來了,前兩個月我在Macv門口還碰見他,他陪他太太去買東西。他給了我他的新地址。說要請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說。
“他確實很好,每年他都寄張聖誕卡給我,上麵寫著:祝你快樂,”李彤說著又笑了起來,“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會賭錢。”
我問李彤還去不去賭馬,李彤一聽到賽馬勁道又來了,她將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來告訴你:上星期六我一個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 Knighi的馬,爆出冷門!獨得了四百五。陳寅,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還記得鄧茂昌呀,那個跑馬專家滾回香港結婚去了。沒有那個家夥在這裏瞎糾纏,我賭馬的運氣從此好轉,每押必中。”
李彤說著笑得前俯後仰,一疊聲叫酒保替她添酒,我們喝著聊著,外麵的天都暗了下來。李彤站起來笑道:
“走吧,回頭慧芬以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