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我最喜歡的白先勇的一篇小說。我的好友 FANNY 的畢業作品就是翻譯了這篇小說。我愛極了其中對於家鄉的懷念,遠在異鄉的漂泊,世事變換的無奈,對人生的迷茫,人和人之間的感覺,心的桀驁不馴和高傲,日常生活的平淡等等的精彩描寫。那些感覺永遠留在我的心裏,從年輕到現在。
重讀這篇文章,讓我回想起在大學裏很多的事情,想起和 FANNY 的友誼,那些擠在一張床上竊竊私語的日子,那些青春年少的日子。。。。。。
轉貼此文以表達我對遠在新加坡的好友 FANNY的想念 。我想年歲漸長,離家去國的我們(包括文學城的朋友們)現在當是更能體會小說裏渲染的那種情緒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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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芬是麻省威士禮女子大學畢業的。她和我結了婚這麽些年經常還是有意無意的要提醒我:她在學校裏晚上下餐廳時,一徑是穿著晚禮服的。她在廚房裏洗蔬菜的當兒,尤其愛講她在威土禮時代出風頭的事兒。她說她那時候的行頭雖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張嘉行和雷芷苓來,又略勝了一籌,她們四個人都是上海貴族中學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學。四個人的家勢都差不多的顯赫,其中卻以李彤家裏最有錢,李彤的父親官做得最大。那時她們在上海開舞會,總愛到李彤家虹橋路那幢別墅去。一來那幢德國式的別墅寬大堂皇,花園裏兩個大理石的噴水泉,在露天裏跳舞,泉水映著燈光,景致十分華麗;二來李彤是獨生女,他的父母從小把她捧在掌上長大的,每次宴會,她母親都替她治備得周到異常,吃的,玩的,布滿了一園子。
慧芬說一九四六年她們一同出國的那天,不約而同的都穿上了一襲紅旗袍,四個人站在一塊兒,宛如一片紅霞,把上海的龍華機場都照亮了,她們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彎了腰。李彤說她們是“四強”——二次大戰後中美英俄同被列為“四強”。李彤自稱是中國,她說她的旗袍紅得最豔。沒有人願意當俄國,俄國女人又粗又大,而且那時上海還有許多白俄女人是操賤業的。李彤硬派張嘉行是俄國,因為張嘉行的塊頭最大。張嘉行很不樂意,上了飛機還在跟李彤鬥嘴。機場裏全是她們四人的親戚朋友,有百把人,當她們踏上飛機回頭揮手告別的當兒,機場裏飛滿了手帕,不停地向她們招搖,像一大窩蝴蝶似的。她四個人那時全部是十七八歲,毫不懂得離情別意,李彤的母親摟著李彤哭得十分傷心,連她父親也在揩眼睛,可是李彤戴著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陽鏡,咧著嘴一徑笑嘻嘻的。一上了飛機,四個人就嘰哩呱啦談個沒了起來,飛機上有許多外國人,都看著她們四個周身穿得紅通通的中國女孩兒點頭微笑。慧芬說那時她們著實得意,好像真是代表“四強”飛往紐約開世界大會似的。
開始的時候,她們在威士禮的風頭算是出足了,慧芬總愛告訴我周末約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當我不太逢迎她的時候,她就要數給我聽,某某人曾經追過她,某某人對她又如何如何,經常提醒我她當年的風華。我不太愛聽她那些軼事,有時心裏難免撚酸,可是當我看到慧芬那一雙細白的手掌在廚房裏讓肥皂水泡得脫了皮時,我對她不禁格外的憐惜起來。慧芬倒底是大家小姐,脾氣難免嬌貴些,可是她和我結婚以後,家裏的雜役苦差,她都操勞得十分奮勇,使得我又不禁對她敬服三分,慧芬說在威士禮時她們雖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來,卻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禮,連那些美國的富家女都讓她壓倒了。威士禮是一個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別致,偏偏她又會裝飾,一天一套,在學校裏晃來晃去,著實惹目,有些美國人看見她一身綾羅綢緞,問她是不是中國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禮的名人,被選為“五月皇後”。來約她出遊的男孩子,難以數計。李彤自以為長得漂亮,對男孩子傲慢異常。有一個念哈佛法學院叫王玨的男學生,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對李彤萬分傾心,可是李彤表麵總是淡淡的,玉玨失了望便不去找她了。慧芬說她知道李彤心裏是喜歡王玨的,可是李彤裝腔裝慣了,一下子不願遷就,所以才沒有和王玨好起來,慧芬說她敢打賭李彤一定難過了好一陣子,隻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認罷了。
不久李彤家裏便出了事,國內戰事爆發了,李彤一家人從上海逃難出來,乘太平輪到台灣,輪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難,家當也全淹沒了,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院裏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後沉默了好一陣,直到畢業時,她才恢複了往日的談笑,可是她們一致都覺得李彤卻變得不討人喜歡了。況且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家裏都遭到戰亂的打擊,大家因此沒有心情再去出風頭,隻好用功讀書起來。慧芬提到她在威士禮的時代,總要冠上:當我是Sophomore的時候,後兩年,她是不大要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