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個朋友,忽然給我發來一個問題:
“中國為什麽叫‘中國’?古書裏老說‘天朝上國’,‘四海之內’,這些話,會不會還有點地理學的根據?”
這類問題,乍聽之下,很有“民族感情”;細想下去,又難免有點好笑。因為隻要再追問一句——“那印度呢?佛經裏不是說,印度有個地方,中午是沒有影子的麽?”
於是,一個國家的名字,一個“天下中心”的想象,一樁“印度沒有影子”的傳說,竟扯在一塊兒了。
佛教剛進中國的時候,帶來的不隻是佛和菩薩,還附贈了一張“宇宙地圖”。在那張地圖上,整個世界叫“閻浮提”,正中央最尊貴的地方,是“天竺”“身毒”,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印度。古人一向喜歡替“中心”添點傳奇,於是傳說就出來了:在這塊聖地裏,有一個地方,太陽當頭直射,人站在那兒,中午是“無影”的。
這話聽起來很美:人立世界之中,光從頭頂直落,影子無處可逃,仿佛連黑暗都不敢靠近。
問題不在詩意,而在有人信。
中國的和尚也好,士大夫也好,聽得多了,有的居然當嚴肅知識來討論。有人就說:既然佛經上說,印度是世界中心,所以中午沒有影子;我們中國自稱“中土”“中國”,也說自己是“天下中心”,那麽,中午要不要也沒有影子?
隻可惜,大自然是最不肯配合這種“想象中心論”的。你隻消挑個大晴天,走到院子裏插一根竹竿,中午回來看一眼,就知道中國人的影子十分老老實實,乖乖躺在地上,不肯替任何人做“世界中心”的見證。
凡是這類問題,隻要肯走出書房,看一看影子,往往不必爭論太久。可惜古人愛書不愛實驗,愛玄說不愛動手,影子明擺著在地上,他們卻還能圍著“中心”二字,講出一大套道理來,這才真叫“口裏談宇宙,腳下絆影子”。
說完“沒有影子的印度”,再回頭看“有影子的中國”。
“中國”這兩個字,在後世常被解釋得十分威風:仿佛一寫出來,就等於宣布“天下之中,在此一國”;若是有人提醒一句地球是圓的,還要被嫌“國學根底不夠”。然而翻翻最早的古籍,就會發現,這個“中”字原來很安分,並不替自己擔任什麽宇宙軸心的職務。
在殷周時代,“中國”不過是王畿一帶、諸夏之地的通稱。也就是那幾塊城郭多、禮樂興、交通方便的地方。那時人們心裏畫的“天下圖”很簡單:中間這片,是會寫字、守禮法、願意來朝見天子的諸侯;四周,是各種不大按《周禮》上班打卡的鄰居。中者為“華夏”“中國”,外者為“夷、蠻、戎、狄”。
可見“中國”的“中”,本來是文化與禮樂的中,是政治秩序裏的中心地帶,像今天城市裏的“市中心”,未必是幾何學的正中央,卻是路好走、店多開、房價較貴的一圈。
更有意思的是,在很多早期文獻裏,“中國”還是個複數概念,說“多方中國”“中國諸侯”,意思是“中原一帶若幹講禮儀的國家們”,並不是一個早早定型的統一國家。等到秦漢之後,天下一統,這塊區域才慢慢成了一個政治整體,“中國”也才變成一個相對穩定的國名,再往後,到近代才被印上護照。
這樣一路看下來,“中國”的履曆很清楚:先是文明核心地帶的名字,然後是中原諸國的聯合稱呼,最後才成了統一國家的自稱。它從“市中心”幹起,一點點升職成“國家牌子”,從來沒有應聘過“宇宙中心”的崗位。
真正把它說成“地球中心”的,是後來的想象,而不是當初命名時的意思。
然而,人有一個普遍的弱點:隻要拿起筆畫地圖,就很難把自己畫在邊上。
歐洲中世紀的地圖上,耶路撒冷常常被畫在正中;近代一些西洋地圖,也常把自己那一塊兒畫得特別顯眼;中國的“天下圖”,自然是中原居中,四夷在邊。這不是地理問題,是心理問題:誰畫圖,誰在中間。
更要緊的是,“天下”在古人那裏,並不是整個地球。它是一個政治秩序、文化秩序裏的“天下”,隻要承認這套禮樂、聽得見這邊發出去的號令,就算“在天下中”;聽不見、不承認的地方,幹脆就畫在邊緣,甚至畫在“未知之地”的雲彩後麵。
在這樣的觀念裏,“中國居天下之中”,不過是說:在我們這套禮樂世界中,我們是主會場。你要拿地球儀跑去跟春秋戰國的人講“你們不在幾何中心”,他多半會反問你:“我們說的是天下,不是你手裏那隻藍皮球。”
問題本來也就到這裏為止,隻是佛教東來,又給這張圖添了一層。
佛教帶來的是一套更宏大的“世界結構”:什麽四大部洲,什麽須彌山,什麽中天竺。世界的正中,是佛出世之地,是天竺。既然是世界中心,就有人想象:那裏中午沒有影子。
原來隻在中原這張“天下圖”裏稱“中土”的中國,這回忽然遇上了經書裏的“中天竺”。自己的“中”字,還沒有和旁邊諸侯談清楚,佛經又拿來一個“中”。結果,兩套“中心論”撞在一起:誰才是正中?誰是從“中”字旁邊擠出去的那一個?
有些人不肯先拿竹竿測影子,也懶得先翻翻古書,隻在概念上打架:有的說,佛既這樣講,中天竺是真中;有的心裏不服,想著我們既然自稱“中土”,豈肯輕易認輸。影子到底有沒有、地理上是不是能有“無影之地”,反倒沒人認真去查。
要是肯多一點常識,就會知道,那些所謂“無影”的傳說,大概隻是緣於太陽直射時,影子極短,不易察覺。換句話說,不過是地軸有個傾斜,太陽有個角度,並不是什麽佛國的特別恩典,也輪不到做“誰是世界中心”的證據。
可是,當科學知識不足的時候,宗教的想象、政治的虛榮,往往最容易混成一鍋。一根影子,就足以讓人講出“世界中心”來;一個“中”字,就夠支撐千百年的自尊心。
說到這裏,中國這個名字的來曆,大概也就不難明白了。
它起初隻是文明核心地帶的一個樸素自稱,講的是禮樂秩序的“中”,不是地球物理的“心”。後來在“天下圖”上,它被畫在中間,於是有了“天下中心”的想象;再加上佛經裏“中天竺”的故事,影子、中心、國名,都被拉到一線,越講越玄。
如果肯稍微退後半步,事情倒也簡單:中國有影子,印度也有影子;影子長短,完全可以在太陽底下量一量,不必交給神話。世界有沒有一個絕對的“中心”,倒是個要先問“誰在畫地圖”的問題。
那些不肯看影子,不肯翻舊賬,又不肯學一點新知識的人,最喜歡喊的就是:“我是中,你是邊。”
與其爭這句口氣,不如承認一句:
中國的“中”,是曆史裏的“中”,是文化與秩序裏的“中”;並不是影子裏的中點,也不是地球的軸心。
至於“天下的中心”究竟在哪裏,大概隻在每一個願意在陽光下插一根竹竿,量一量自己的影子有多長,又願意承認自己不一定正好站在世界正中的人心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