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聽《雪絨花》

(2025-10-29 17:39:06) 下一個

我聽《雪絨花》

 

我喜歡的外國歌曲很少,《雪絨花》是第一首。我那時還不知道這是外國歌曲,也不知道電影《音樂之聲》。大概是高二的一個春天的傍晚,我吃完晚飯,去學校上晚自習。我們中學在縣城的一個坡下,走下去的台階,分成好多段,曲曲折折的一共有三、四百級,下去之後,先是一個操場,有標準足球場那麼大,這在我老家是很稀罕的,通常那麼大的平地早就設了一個廠,或者某個政府機關,操場很簡陋,泥土上鋪了一點碳渣,有些地方還有野草搖曳。穿過操場的對角線,有一條長70、80米寬4、5米的土路,連接的另一端就是我們中學,校園建在一個山崖處,麵積挺大,主要有三棟教學樓,一棟教師家屬樓,其他一些零零星星的平房、小房,用作教師辦公和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用途。除了臨崖的一麵,四周有圍牆,圍牆之外是漫山遍野的菜地,一直到操場的外麵和台階所在的坡地都是菜地。菜農的住房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坡上,其中有個比較大的院子,據說是解放前的一家地主的院子,現在大部分用做縣教師進修學校,小部分用做我們中學高中部的學生宿舍。說這麼多,就是想說明,那塊地挺開闊、空曠,而且挺美。尤其在台階最高處,極目遠眺,微風送爽,心曠神怡。

 

那天我剛走到台階,正準備下去,聽到學校的廣播大喇叭放出一首很好聽的歌,從很空曠的地方傳來,渾厚、溫暖的男聲,把我全身圍繞的感覺。

 

 

 

「雪絨花 雪絨花

清晨迎著我開放

小而白 潔而亮

向我快樂地搖晃

白雪般的花兒

願你芬芳

永遠開花生長

雪絨花,雪絨花

永遠祝福我家鄉」

 

也許那時的心情很好,特別能夠接受這段快樂、溫暖的旋律。學校的校園廣播通常是開全校大會用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天傍晚時分,上晚自習之前,大約播放半小時的音樂。平時放過哪些歌,我記不得,印象裡就記得那天這首歌。後來,我在很多地方都聽到過《雪絨花》,包括北大和復旦的校園廣播,我自己也常在網上搜索收聽。YouTube上可以找到很多版本的《雪絨花》,中文、英文、德文,男聲獨唱、女聲獨唱、兒童合唱、老年合唱,有名的、無名的,但是,總覺得還是長中那個開滿菜花的空曠山坡上穿越而來的男聲最動聽,那種整個世界瀰漫幸福溫暖的感覺,那種磅礴大歌的感覺。後來聽到的,都是抒情小品。可惜我不知道這個男聲是誰,當年聽的時候,還沒有歌者重要性的意識。

 

即便在電影《音樂之聲》中的原聲,我也覺得不及校園大喇叭播放的效果。《音樂之聲》中的眾多歌曲,我覺得最好聽的就是《雪絨花》。顯然,電影也確實很重視這首歌,安排了兩次演唱,第一次是上校的男聲獨唱,上校在自家客廳抱著吉他邊彈邊唱,孩子們席地而坐,聽得入神,美麗的家庭音樂教師依牆佇立聆聽(那是西方電影中最健康美麗的白人女性形象之一),露出讚賞的笑容,上校的聲音輕柔舒緩。第二次是合唱,在音樂廳的舞臺上,先是上校一個人的獨唱,然後音樂老師加入,再是孩子們加入,最後台下觀眾的加入。在我心目中,兩次演唱,各有優缺點,第一次溫暖、歡樂,可是太輕柔,適合親人之間的麵對麵傾訴。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宏大、開闊。可是,仍有遺憾,一是我更喜歡獨唱,合唱的聲音比較「混」(混雜的混),或者「渾」(渾濁的渾),合唱的聲音「宏」但不「亮」,傳不遠。二是因為劇情的需要,太過凝重沉悶。《音樂之聲》中有好幾首歌都安排在草木青翠的群山曠野中演唱,那個場景和我中學還真有幾分像。如果把《雪絨花》也安排在這樣的環境,上校昂首挺胸地站立在鋪滿青草的山野之巔,麵對綿延起伏的群山,在藍天白雲之下,放聲高歌,大概就是我心中的完美。

 

回到我的高中二年級,那時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之一。當時我成績很好,無論老師、家長、同學,包括我自己,都認為考上中國最好的大學沒有問題。老師們很鼓勵我、照顧我,給我很大的自主學習空間。同學之間也友愛融洽,大家一起討論學習中的問題,真心希望一起進步。高三之後,氣氛才變得肅殺緊張。《雪絨花》的歌詞很符合我當時的感受,

 

「清晨迎著我開放」

「向我快樂地搖晃」

「願你芬芳」

「開花生長」

 

我那時也開始意識到將要離開家鄉,歌曲中,也唱出了我的心聲,

 

「永遠祝福我家鄉」

 

不過當我現在再來聽這首歌,不再有曠野的大喇叭,不再有英文不懂的問題,單就YouTube上找到的版本,英文原唱明顯比中文翻唱好聽。英文歌詞如下,

 

「Edelweiss...

Edelweiss...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Blossom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

Bloom and grow forever...

 

Edelweiss...

Edelweiss...

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

 

對這首歌的旋律,我冒出的第一個感覺是「正」。很難解釋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大概是,它的每個音調都是四平八穩,旋律很順耳,沒有任何「怪異」或者「新奇」的地方。英文歌詞很押韻,比如,

 

「Edelweiss…Edelweiss…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

 

 

「Small and white, clean and bright, 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這兩句用的是同一段旋律,其中,「edelweiss」和「small and white」、「clean and bright」單詞的尾音相似。而翻譯的中文,「雪絨花」和「小而白」、「潔而亮」,其中「花、白、亮」不押韻。後一句的「greet me」和「meet me」發音幾乎完全一樣,對應的中文「開放」和「搖晃」在後一個字上做到了押韻,仍遜一籌。

 

再看這一段,

 

「Blossom of snow May you bloom and grow Bloom and grow forever」

 

其中的「blossom」押韻「bloom」,「snow」押韻「grow」,聽起來,相當於「bloom、grow」重複了三遍,而對應的中文

 

「白雪般的花兒 願你芬芳 永遠開花生長」

 

完全失去這個韻味。中文翻譯還改變了重音所在的單詞,比如

 

「Bloom and grow forever…」和「Bless my homeland forever…」

 

兩句的音節數相同,重音和延長都是「forever」,聽覺上獲得一種對稱和重複的美感,而對應的中文

 

「永遠開花生長」和「永遠祝福我家鄉」

 

不僅字數(漢字的字數對應音節數)出現差異,重音和長音分別變成「生長」和「家鄉」。馬世芳在論述羅大佑的創作時,提到羅大佑不是一揮而就、下筆千行的天才,而是用大量的時間實現詞曲的密合、咬合、膠合,同時讓旋律成為主角。看來港台歌曲借用日本歌曲的旋律,根據普通話或者粵語的特點重新填詞不僅明智,而且必要。

 

中英文的差異,也帶來我很不同的感受,記得在中學的那個高高台階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雪絨花,雪絨花」這兩句呼喚,那時費翔的《故鄉的雲》剛剛在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上獲得巨大成功,滿街都是「歸來吧,歸來喲」的大聲疾呼。兩首歌都是歌詠故鄉,我很自然地從《雪絨花》的這兩聲呼喚中聽出了費翔那兩聲呼喚的感覺,將費翔演唱中的宏遠遼闊也移加到《雪絨花》的欣賞中。英文原曲則不同,開頭的「edelweiss」我再也聽不到那種宏闊,隻是低聲輕喚。也許與,中文的「歸來吧」三個字都是開口音,而英文的「edelweiss」都是閉口音,有些關係。英文中最打動我的兩句是,

 

「Every morning you greet me」和「You look happy to meet me」

 

尤其在「greet me」和「to meet me」這兩處,我說不出道理,聽著就是特別的舒服,暖暖地熨燙在心上,很貼心相待的感覺。也許還是因為重複,比如「to meet me」,聽起來就像「to me to me」。這本身就有重複。

 

我的中學,無論初中,還是高中,都沒有音樂課,但是,學校裏有一位音樂老師,他當時三十多歲的樣子,中等個子,但體型勻稱,衣著打扮乾淨利落,最大的特點,他是外地人,不會說四川話,普通話特別標準、動聽,當時學校裏,應該還有一位語文老師,也不會說四川話,但是,那位語文老師似乎很害羞,不喜歡說話,幾乎被眾人遺忘,以致於長期以來,他成為我們縣城公認的唯一會講普通話的人。(縣城有廣播站,每天主要轉播中央台的新聞節目,有一位女播音員,說話很少,是我們當地人,講著口音很重的「川普」,她也算縣城名人,大家喜歡拿她的普通話開玩笑。)我實在不知道這位音樂老師,每天在學校裏忙什麼。每年一次的一二九歌唱比賽,能看到他在台上忙來忙去,但也不見他指導大家唱歌。我們班的合唱練習,是文娛委員一人張羅下來的。學校的廣播後來播放音樂,估計是他爭取的。我上研究生時,有一年假期回老家參加同學的婚禮,才知道他成為縣裏最搶手的婚禮主持人,畢竟他的普通話魅力全縣第一。

 

我對高二時期聽到的《雪絨花》的念念不忘,大概也是當時中國還盛行的「大喇叭音樂美學」的一次成功。「大喇叭音樂美學」是我發明的,就是指當時的歌曲欣賞基本上還是延續新中國成立後的風格,用大喇叭播放,講究高音嘹亮,比如「東方紅」、「歌唱祖國」、「在希望的田野上」等等。《雪絨花》的原曲很委婉輕柔,沒想到用高音喇叭改造後,也收到奇效。在平原地區,城市的密集建築樓容易形成對聲音傳播的障礙,而在我老家,山嶺起伏,人工建築樓變得微不足道,高音喇叭的暴力美學更容易暢行無阻,大顯身手。這大概是,我在北大和復旦校園廣播聽不到我中學廣播效果的原因。北大和復旦的廣播係統是,在校園裡安裝很多音箱,每個音箱的功力不大,隻傳播在一個較小的範圍。而我中學隻有一個大喇叭,安裝在高處,傳播能力是無遠弗屆。那種從遙遠地方翻山越嶺而來,穩穩地傳入你的耳中的聲音的魅力是難以抵擋的,尤其它講述的故事還是你將翻山越嶺而去,它等待你翻山越嶺而回。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