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次偶遇,我結識了幾位“冷戰”專家,(李丹慧、沈誌華、陳兼)我感覺大家頗有些緣分,很高興能認識他們,他們或許不這麽想,隻是教養不錯,不願表露出來而已。因為不在一個國家,難得再次巧遇,彼此之間的聯係清淡如水,大家都是君子,懂得水的重要,我想不起來是怎麽有了丹慧的微信的?盡管有微信,還是君子之交,那些一天到晚微來微去的,大都是些看不上君子的人。近來,我在微信上上發現,丹慧對繪畫挺關注,我看到後也打開撩一眼也挺喜歡,從喜歡那畫,不由得想到當年的偶遇,索性把那篇文章找出來又讀了一遍,立刻,懷舊的小雲彩在心裏飄著不散,索性掛出來讓它們隨意飄吧。
“冷戰”熱餐
那天中午,先生要去香港樓吃午飯,當時我不很情願,因為我有一很清淡的胃,外麵的飯油性太大。那天香港樓靠窗的位置統統被人預訂,裏麵的座位視力範圍有限,我們覺得不夠享受,決定放棄吃飯。老板娘七妹看見我們,熱情地迎上來,把我們帶到一個雖然在裏麵卻仍舊可以看見外麵的座位,皆大歡喜。“一個從瑞士來的團把座位都訂走了。”七妹解釋說。
酒水剛上桌,便見同胞麵孔的一女二男進門來,在我們旁邊的一張大圓桌入座。他們看上去很文明禮貌有學問的樣子,並且都是我這個年齡組,便忍不住要搭訕:“今天的座位都被你們訂走了?”
“不是啊,就我們三個人。”女人說。
“從哪兒來啊?”毛大人開始審案。
“我從美國來,他們二位從北京。”眼鏡先生說。
“是從小就生活在北京的北京人嗎?”我有些激動地問。現在的北京大的叫人頭疼,許多稱自己是北京人的人,都是上世紀末到北京來的,無法與他們共同緬懷,而眼前這兩位,看上去卻很像我規定的北京人。
“是啊。”那文靜羸弱的女人回答。
“我坐你們那兒行不行?”我聽後一陣興奮,起身端起杯子就往他們那桌而去,就算他們不願意,也沒有拒絕的時間,我已經坐在那裏,還能把我趕走不行?!先生衝我撇著嘴,很看不上我的無禮行為,骨子裏他是嫉妒我,他文明過分,不懂輕鬆行事,一點兒所謂出圈兒的事情於他,都跟犯法似的。
開聊之後發現,在北京我們住得很近,而且還有共同的熟人,搞得我情緒越來越好,等七妹把菜端來後,我幹脆就和他們一桌吃了,先生在旁邊兒獨自吃悶食,他一定開始恨我了。
一問年庚,三位同胞與我不相上下,可見我眼力過人,他們是受邀來弗萊堡參加一個討論研究“冷戰”的會議。
“你認識他嗎?他很有名的。”眼鏡先生指著另一個男人問我。
那男人體態壯壯麵色紅潤,很有佛相,可我不認識他,我認識許多雜七雜八的人和事,名人偉人卻與我無緣。言來語去,發現他們三位都很有名,我心裏又不平衡了。
“我也很有名!”我很正經地告訴他們,當時我中魔似的,也非要有名不可,名到底有什麽好兒暫且不論,平起平坐才是根本。
本來我以為,他們所說的“冷戰”,指得是東西之間兩種製度的對峙,可目前滿世界資本主義泛濫,社會主義沒頂,哪裏還有什麽冷戰的必要?當有佛相的先生解釋與我之後,才明白“冷戰”指得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蘇關係破裂之後的對峙,嗨,我一個孤陋寡聞的人還跟人家搶著做名人呢。吃過飯之後,盡管很想繼續與他們交談,我還是走了,因為下午有朋友從加拿大來。臨走時和他們說好,第二天早上帶他們逛逛弗萊堡城。
回到家裏,我迅速上網查他們的來龍去脈,三人統統都是知名大教授,那位有佛相的名叫沈誌華的家夥名聲最大,被稱為傳奇史學家,而那位十分中我之意的女人是他的太太李丹慧,華東師範大學冷戰國際史研究中心的研究員;戴眼鏡的先生是美國康奈爾大學的曆史教授,名下還冠之“世界知名”幾個字,你說他們是怎們混出來的?!在德國常能見到出差或是旅遊來的同胞,這三位給我留下的印象最好,不張張揚揚,不咋咋呼呼,說話輕聲慢語透著有涵養的樣子;交談時他們一不問房地產,二不問錢財收入,還容忍我試嚐了他們的一塊茄子,所以我才在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情況下,就自願為他們提供弗萊堡導遊,一般情況下,我很拿著名人勁兒的,一定是有預感暗中提示,他們比我有名。
第二天,我帶著加拿大來的朋友夫婦一同前往與他們相會,冒著雨隨意在城裏走著,他們洗耳恭聽興趣十足地聽我掰活,一種從未有過的成就感從我腳下而升,毛大人我做了那許多次導遊,從未遇到過如此認真的對象,到底是曆史教授啊!沈先生出門匆忙忘了帶刮胡刀,我就順勢搖身變為到導購,引他們進了Mülller超市,還告訴他們老媽來時看中了什麽買回去作禮品送人,人見人愛。他們真的就聽信了我的蠱惑,把貨架上擺的那幾樣給拿光了,嘿,我那成就感啊,噌的一下從頭頂飛了出去!是我這人一看就是正人君子?還是他們幼稚好騙?丹慧還特地給我買了把傘,一定是對我印象不錯。
閑逛時我請老沈給我簡單說說冷戰的事情,我隻是在網上看見他們的名字很大,他們具體做的學問還沒有時間去關注。老沈三言兩語地解釋我些重要皮毛,心裏一定很不耐煩,他本來正琢磨著應該把胡子刮成什麽樣,才最適合冷戰專家的頭銜。陳先生在美國已經生活了三十年,對德國的電器路數渾然不知,盡管他太太是在德國拿到博士學位的。“德國的插銷座是凹進去的,無法和我的電腦接通,得買一個德國的插銷轉換才行。”他不火不急地告訴我。陳先生人很鎮靜,好像總在思考著什麽,在美國他晨練的地方是一個大商城,他天天在那裏走上兩圈,既鍛煉又看景兒。問他為什麽不去外麵走呢?他說商城裏的溫度不冷不熱無雪無雨最合適,他那不溫不火的性情或許就是在商城裏走出來的?急需轉換插頭的人不止是陳先生,從加拿大來的朋友也有這個問題,沒有插頭,電腦、手機就動不了,而電腦手機幾乎是現代人的氧氣和水分,北極熊可以消失,北極要走也隨他去,但電腦和手機卻不能沒有。
丹慧,除了羸弱文靜,還是文靜羸弱,這是我想得起的,最合適的詞。這女人的性格是我的反義詞,與她相處自然是平衡舒適,所以我尤其地看中她,很希望拿來做朋友,隻可惜他們在德國不過是蜻蜓點水。我為人太胡攪蠻纏,因此朋友很少,我經常感覺到孤單,冷不防天上掉下來個丹慧,腰上卻拴著鬆緊帶,沒等我高興,就馬上要彈回去,說上帝是虐待狂,千真萬確。
最後我把他們送回旅館,一進前廳,就有人上來打招呼問候,全都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沈先生一一向我作介紹,這是前蘇聯的,這是波蘭的,匈牙利的……最老的是前羅馬尼亞駐華大使Budura ,是當年中國與東歐互派留學生的首批人馬之一,1950年就開始在清華大學學習中文。不僅他,他的太太也說著一口與他同等級的中文,搞不好中文還是他們當年的紅娘也未可知。看這許多曾經的社會主義大家庭的人們,如今匯聚在德國,用中文討論當年東歐與中國翻臉的問題,我心裏有一種十分不好形容的味道,苦笑?嘲笑?感慨還是慷慨?失落還是贏得?什麽是曆史,曆史就是人類愚蠢行為的鏡子,讓你以此為鑒,不要再犯,可惜人類偏偏喜愛一犯再犯。
無論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專政還是民主,隻要是做政治的,就必定要欺騙,沒有蒙蔽就沒有發展,人就喜歡沉溺在騙與被騙之中,我之所以對他們的冷戰研究不感什麽興趣,就是這個原因。一個人心術不正,口眼歪斜,卻要治國,要平天下,當然就得行騙了。但是我仍舊感謝冷戰,沒有冷戰我就沒有與他們三位相識的機會,我甚至希望冷戰就在弗萊堡,我們三天兩頭在香港樓碰頭,吃茄子,論冷戰,豈不美哉。
我離開旅館時,羅馬尼亞前大使夫婦也正準備進城,“我得買一個轉換插頭。”大使說。
回家後我發現,加拿大的朋友把加拿大的插頭忘在我家了,我就把丹慧給我的傘和那插頭供了起來,因為康奈爾的陳先生告訴我,丹慧是一個能給人帶來光明的人。而那插頭,則是冷戰的轉換器,一個四兩撥乾坤的神器。
這張照片是我先生為大家照的,作為一次名人的曆史性會麵,我們都笑得自然得體,那時我們這幾位名人大約六十左右,還敢請人留個影,現在的我七老八十的,給錢我也不留影啦。
一稿
14. 05.2011
二稿
19、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