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散仙求進步

(2025-06-23 11:15:57) 下一個

 

不偷懶但也不上進是我家的傳統,這個傳統之所以能夠傳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爸常年在外忙碌,我媽統領著孩子,不生病,不留級,便萬事大吉。我爸13歲就加入了革命隊伍,倒不是因為他覺悟多麽的高,一個13歲的孩子不懂馬列主義,主要是家裏的日子過不下去。紅軍長征後剛到陝北,急需兵源,我爸個子高,撒謊把自己改成17歲,便混進來了。從此後,黨和部隊就是他的一切,若他常年在我們身邊,再懶於進步都得讓他嘮叨的不得不進步。我媽生養了六個孩子還是全職,沒時間操勞進步事宜,全家除了老二,統統不靠近組織,上輩子都是散仙,我則是最散漫的那個。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正值左得火紅,廠裏從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有會,星期五是黨團活動,唯一沒會的是星期六,簡直是不顧人死活。那時全北京也沒幾輛公交車,有的全是人,每天上下班路上的掙紮艱難漫長,勞累了一天還必須開一個小時的圖財害命會,到家已是月上柳梢頭,饑腸黃昏後,因而我非常享受自己不黨不團,至少星期五不被捆綁,可惜好景不長,好景就從來沒有過長的!

玉華,耿姓,個子不高張口就笑,笑得真摯坦率,像個小彌勒佛。她臉上散著星星點點的雀斑,本應是個俏女子,壞就壞在姓耿。小彌勒是當時的團支部書記,黨指哪兒她打哪兒,絕對的忠實耿耿,黨說要拉攏落後青年,她馬上就相中了我。若隻她一人還可以應付,另一個團領導朱愛冬與她緊密搭配,和風細雨用革命道理哄我,讓我覺得不開星期五的會倒欠了人情一樣。

愛冬的名字我覺得很詩意,顧名思義一定是臘月生人,加上她的朱姓,白雪紅梅成了她的膚色。記得我進廠第一眼看見她非常驚訝,天下竟有這等白紅粉之麵容。她不僅顏色出眾,皮膚稚嫩得如幼童,初來德國,在柏林褲襠大街上,看見一個女人推著童車,車裏睡著個童寶寶,臉上紅是紅白是白,嫩的一碰就要流水兒似的,我當時就想起了愛冬,她出身不正,祖上定有西域血統。

麵對兩位團領導,我唯一的武器是騙人,這等事我一般不屑,因為太麻煩,說來也怪,我這麽個自由散漫之人,對待騙術卻非常認真,要騙就得騙得滴水不漏。我提前幾天就開始編故事,還得換著樣編,盡可能的源於生活,叫人不得不信。常常的,我請朋友往廠打電話,我被緊急需要,黨團活動就免了。其實,有幾人願意開那些會,隻是沒我會騙人而已,我當時看見她倆就心生恐慌,我們前世定有過節,很可能是我和她們過不去。

那時我爸被放回家但沒有工作,正值中年卻閑置在家,他目睹我遠離組織很痛心,但又不肯公開指責。有一次,記得是在廚房,不知因何事而起,他問了我一句:“為什麽就不能入團呢?”

至今我都忘不了老爸當時的表情和語調,我一下子被感動了,心裏好酸,為了我爸,我豁了。

1974年,我參與了和北大中文係的師生一同編寫新的,革命味道的中國小說史一事,廠裏為我們提供技校的教室作為活動地點,在那個教室裏,我隔幾天就寫份思想匯報,一寫就是好幾張信紙。學生們知道我在寫思想匯報時,嘖嘖讚歎,他們都是被選中入學的工農兵學員,都懂得思想匯報是進步的階梯。玉華拿著我的匯報滿臉笑容,我終於向進步低頭了。我想的則是,滿紙荒唐語,她看得進去嗎?

就這樣,眼看就要敲進團的大門了,一件突發的事情打亂了我的陣腳。我班裏的青年好友福華,突然出現在技校的教室門口,我迎了出去,她緊張兮兮的把我拉到牆角說:

“廠裏有人反映,你在莫斯科餐廳和人一起吃飯,還抽煙喝酒。”

福華知道那就是我,我做事不瞞著她,老莫我們常去,一有人過生日就在那裏請客,我的那點工資,除了買書剩下的都吃了,煙嘛,抽起來還講究些派頭。要不是我正準備入團,根本不在乎這點小事,現在半扇團門都開了,我不能前功盡棄。

“別緊張,你們開團會討論時,你就強調要以事實為根據,不能聽信謠言。那個在餐廳看見我的人,自己也是去吃飯的,肯定也不是好鳥,不會說

是在吃飯時看見我的,既然沒抓住現行,我就一口咬定被人陷害。”

我一口文革語言風格。

我始終不知道組織上是如何對待那個“謠言”的,時隔不久。車間的宣傳欄裏貼出一張大紅告示,我,光榮加入了共青團!北大的學生那兩天正好下廠實習,紛紛走來恭賀我,“光榮入黨!”瞧他們啥眼神!

終於,為了老爸我把團入了,他得知後高興得孩子般喜形於色,我深歎一口氣心裏說,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確的事啊。入團沒幾天,廠裏開團代會,段裏把我選出來參加,與會者還得了一個漂亮的綠色的筆記本,扉頁上煞有介事的印著第幾屆團代會的紅字。我把本子給老爸過目,他愛不釋手,在本子上工整題字,某年某月某日,他女兒我作為代表出席。我當時如果入的是黨,我爸肯定敲鑼開路拉著我遊街,如同中了狀元一般。

雖然入團是為了父親,我還是很感激玉華和愛冬,她們從未為難過我,誠心誠意拉我入夥。回國時我和大家聚過兩次,說啊笑啊親切熱鬧,玉華還是老樣子,笑起來仍舊小彌勒佛;愛冬呢,幾十年過去了,看起來精神不減,隻是淡了當年的白裏透紅,紅裏藏粉的稚嫩。我不認識她的夫君,卻為她感到遺憾,他沒有目睹過愛冬十八歲時的模樣,和那來路不純的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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