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很有藝術家天賦,可惜沒機會鑽研深造,一輩子光鬧革命了,實在是件遺憾的事。他不懂樂理不識譜,弄個樂器來,先找哆、唻、咪,然後就試著自己奏出個曲子來,雖說不怎麽樣,卻讓人一聽就知道他拉的是什麽。他從未學過繪畫,隻是退休後在老幹部局辦的繪畫班上了幾堂課,居然也妙筆生花,畫得頭頭是道,老鷹聳肩縮頭地立在光禿禿的山岩上,一隻眼射出犀利森森的光,看得你不禁倒抽口涼氣。書法就更不用提了,有時間就愛拿著筆劃拉,寫得好壞不說,精神極為可嘉,他的這個習慣對我影響至深,從小見到誰字寫得比我漂亮,就止不住地去模仿練習,自己的字體也因此今天長、明天扁地變化無端,後來意識到草體才是自己之最愛(和我爸一樣),卻寫來寫去不得其道。老爸點撥我說,要想把字寫好,無論什麽體,都先要練基本功,把字一筆筆地寫清楚,寫規矩,然後才草得起來。我聽後很受啟發,找來家中的橫條信紙,密密麻麻地用鋼筆抄寫起《毛澤東選集》來了。我爸休假回家,我拿出厚厚的一摞毛選手抄本讓他評論鑒賞,並告訴他,是受了他的啟發而練的,他臉上頓時現出一種我無法形容的充滿感情色彩的喜悅,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一種作為父親的驕傲,一種為子女感到的驕傲,雖然我隻不過受了他的啟發寫了幾個字而已,他臉上真情流露的笑容深切地感動了我,一時間我們倆融通了,彼此都覺得被感動了,這種感動不是別人輕易可以理解的,她在我的胸裏擊了一下,泛起漣漪一片,然後就被貯存到心靈深處去了。我那時十一歲,上小學五年級,巧的是,一個星期以前,一件偶然的事情使我又想起當年情景,封存了四十年的記憶一下子被勾了出來。
一個星期前,先生到市法院出庭。我先生可愛出庭了,一出庭就意味著離開事務所,在外麵世界活動,可以遇到同仁同事,大家互相交換一下信息,總在事務所悶著,怕會孤陋寡聞,坐井觀天。打完官司進城溜達一圈,滿大街漂亮的女大學生還能讓他耳目一新,情緒振奮,有如此眾多的好處,何樂而不為呢。這次出庭,在法院的走廊裏,碰到了他的律師同事艾尹豪森先生,他的名字直譯成中文叫“房子一座”。老房子一座和先生邊走邊聊地向法庭走去,所謂的法庭也不過是一個個房間而已,經過一個房間時他停了下來,滿臉放光地對先生說:“我兒子正在這裏出庭辦案呢!”
律師老房一座為律師小房一座的驕傲與欣慰深深地打動了先生,他回來描述給我聽時,眼睛都潮濕了,我知道,他自己也一直期望著,我們兒子將來能攻讀法律,學成後和他一起在事務所同車駕轅,想到糊塗處,他居然會說出“就怕兒子眼高,看不上我的小事務所”之類的蠢話,先生有時比我還會癡人說夢。看到先生為兩座“房”而發的感慨,老爸當年拿著我的手抄本,滿臉春色的畫麵,猛地一下湧了出來,這幅畫在心中埋藏了四十年,現重新問世,依然感人逼真,繼先生之後,我的眼睛也濕潤了。記憶猶存,而老爸卻乘鶴而去,我心中的憂傷像漫天的大霧,把一切都慢慢地吞沒了。想當年我不過是寫了幾個字,就換來我爸一臉的陽光燦爛,要是他現在還活著,看到我為他編寫的故事,又該是如何的場麵呢!
老爸的藝術細胞很大程度被用在攝影上,他酷愛照相,解放戰爭時期他得到一部德國造的萊卡照像機,打那以後,他就迷上攝影了。他先是給同誌、戰友、朋友們照,娶了我媽後,很快碩果累累地結了一樹兒女,他就更忙了,動輒全家外出逛公園,上上下下,前後左右,把我們幾個照得心裏厭煩死了。他自己照不說,每逢兒女們的生日,還傾巢出動跑到照相館去留影紀念,攝影師跑前跑後的忙乎著打燈對光,擺凳子,全家人按照攝影師的指示或站或坐,目光一致向前看。
“男同誌請往女同誌這邊靠一靠,小妹妹把臉抬起來,姐姐看這邊,別看牆,小弟弟別亂動,好,看我,請笑一笑,這就照了!喲,等等,女同誌還得再墊高點,我找塊板來。”
等他把板給女同誌墊好後,所有的程序又得重新來一邊,把男女同誌,小弟妹和大姐姐們折騰得呆若木瓜,有氣無力地看著鏡頭,一個個都像是賣炭翁般的滿麵晦暗煙火色,兩腿僵硬眼發黑。那時隻要老爸一提去照相館照相,把我們煩得心裏立刻就生出綠毛來,可誰也不敢和他對抗,隻好邁著沉重的步伐向甘家口照相館走去。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一年中就有六個生日,隻要是老爸在北京,就肯定逃不脫去照相館這一關。甘家口照相館的攝影師傅,把我們從小照到大,每次見麵親切地互問長短,都快照成家裏的親戚了。我們在他眼裏一年年長高變大,等我們六個都成人後,照相師傅的頭發已花白成一片了。多少年過去了,我們自己都身為人母,各有各家,翻看過去的老照片時,就像喝了淳厚馥鬱的老二鍋頭,人一下子就醉了,多少兒時的光景,都被老爸攝進了他的鏡頭裏,無論我回憶起隨便哪一階段的往事,幾乎都可以找到與此相應的照片,爸捧著他那德國造的老萊卡,把我們的成長過程忠實不二地記錄了下來。寫到這裏,我閉上雙眼,心裏默默地感謝著蒼天,我們曾經擁有的父親或許不是什麽最出色的,他身上有著許多普通人的弱點,但讓我再一次選擇的話,我將是弱水三千,仍隻取我爸這一瓢無疑。
我在沈陽長到五歲,過完五歲生日三個月後,全家就隨著老爸的工作調動搬到北京來了。在沈陽時我還年幼,給老爸做攝影模特的曆史比姐姐們要短,所以沒有被老爸給照煩,就是去照相館,我也是興高采烈的,看著什麽都新鮮。印象最深的是我過四歲生日的那一年。那年夏天,妹妹不知從哪裏得了一股毒火氣,憋在體內撞來撞去的找不到出路,最後從頭上爆了出來,幾個癤子,越長越大,越長越亮,醫生怕她小,把癤子抓破引起感染,就用藥紗布把癤子敷蓋起來,妹妹那時候看上去像是個可憐的傷兵。就在我生日的那個星期,一天下午,不記得為了何事,老爸大發雷霆,抄起桌上的一個瓦盆恨恨地扔了出去,誰知就那麽湊巧,偏偏大姐在這當口走了過來,瓦盆砸在她的腿上,碎成幾半,腿上的鮮血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全家人一時都嚇呆了,木頭人似的定在那裏,幾秒鍾後,老爸突然醒悟過來,抱起大姐飛似的往醫院跑去。沒多大的工夫,他們又回到家中,大姐兩腿纏滿了繃帶,成了家中第二個傷兵。幾天之後,我的生日到了,全家吃過早飯,浩浩蕩蕩地進城照像,由於有兩個孩子成了傷兵,讓攝像師傅大傷腦筋。照相照相,照的就是相,臉不能沒有,妹妹即使頭上長瘡也得委曲求全,從容露相;而大姐的腿傷,則可避重就輕地舍掉了。下麵的這張照片,就是我爸媽和攝像師傅討論研究後的結果,我們幾個坐在凳子上照了張有頭無腿,不是全身也不是半身的像。
老爸脾氣暴躁,發起火來愛摔東西,摔是摔,卻不過分,比較貴重的東西他不會輕易扔出去。我雖說是女孩,卻全盤繼承了老爸的壞脾氣,而且青出於藍又勝於藍,不論貴賤,隻看距離,火氣上來,隻要是在眼前雙手夠得到的東西,抄起來就向對手拋過去,有時往往是很危險的。所謂的危險,也不過是在事後安靜下來時有所感觸,等下一次脾氣來了,照舊是不顧一切,要不人怎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我爸的脾氣在他退休以後大有改善,幾乎不再摔東西了,隻是一個人默默地生著悶氣,半天沒有話。從表明上看,他的脾氣似乎不那麽火爆了,可那股氣由於沒有隨著東西被摔出來,在身體裏慢慢地消耗,久而久之,積鬱成疾,造成他人未老,身先亡!以前總期待著,在德國早點把家安定下來,接爸媽出來看看歐洲,備下相機膠卷,讓他隨心所欲地照個夠。哪知他如此地不領情,招呼都不打,就乘鶴而去了,撇下家中另一個有著同樣壞脾氣的人,獨自翻看著昔日的像冊,耳邊似乎又傳來攝像師傅的聲音:“小妹妹,別眨眼!男同誌,請往前靠一靠!”
當年的男同誌,我們壞脾氣的老爸卻早已化作卷向天邊的雲浪,一去不返了。
2003年秋
老爸走時我未能謀麵,本來可以看見的,可國內的家人卻愚蠢的隱瞞了我,這樣說聽起來很刻薄,但我至今這樣認為。而這遺憾在我心中一住就是二十年,直到有一天我夢到老爸時,他在笑,笑得很爽很爽,這夢使我掙脫了那遺憾的煎熬,一切開始變得的淡然了。老爸93年駕鶴,我的夢2013年光顧,20年來的糾纏在我心裏勒出了溝痕,雖然我放下了,但隻要一聽到有人說
為了什麽隱瞞病情這類的話,我的牙關立刻如死去一般的僵硬,很多人或許沒有想到,擅自替一個心智正常的人做決定,就如同剝奪了他人活著的權力一般,好在我不在乎命長命短,時髦說法,隨意啦。
15 .06 . 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