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伊萬獲得這些稱謂都有起因。他被稱為偽君子,是因為給婷婷錢的事。婷婷白天來公寓,朝九晚五有一星期了,這位紳士才發現婷婷類似工薪族,得付薪水。克莉絲汀問付多少,他說了個數,克莉絲汀跟他算了算,都不夠最低保障工資。
“這就是他的女權主義,他的同工同酬!”克莉絲汀對婷婷說。
“他是沒細想。他是學者,不是小商販。再說我也沒跟你們要錢。”
“偽君子!小氣鬼!讓我酌情給,聽說是兩萬塊,他又皺了眉。問他有什麽問題,他說猛給這麽大一筆,像支付你參與三人組。不是他心疼錢,他是怕你收錢傷自尊。瞧這邏輯!你說他是學者,不是小商販?其實學者就是小商販,算賬更繞的小商販。”克莉絲汀想想又說,“色鬼嘛,性愛遊戲願掏錢,請人做家務、照顧老婆則不願,正常。”
“性愛遊戲,好像是這位老婆搞的。”婷婷說,“你給錢,不怕傷了我的自尊?不為三人組,是支付我們倆做愛嗎?我填稅表時,這筆錢算情人給的禮物,還是女仆的工資?”
“跟了我這麽久還不知怎麽填稅表,”克莉絲汀搖頭說,“你太讓我失望了。”
“這幅圖全錯了。”婷婷也搖頭,“一個三十多歲、受過教育的女人,在這個國家舉步維艱。第一次有人信任她,預付一筆錢,是因為她跟那個女人睡過。”
“聽這話,關於錢,關於這個國家,你要補的課真不少。我的小蝌蚪。”
那兩萬塊是半年的報酬。克莉絲汀說,半年後如果她還活著,再斟酌。婷婷本來不收。在酒吧幾次走神被顧客數落,回租房室友脫口而出,“你臉色好差!”婷婷意識到,她麵臨一個類似事業與家庭的抉擇:是繼續工作,根據網評改善服務,打起精神倒酒,還是在克莉絲汀需要的時候,多陪陪她。婷婷收了錢,辭了酒吧的工作。克莉絲汀知道了說很好。
“不像伊萬那個懦夫,還教那麽多課。”
“課是早排好的,不能說推就推呀。再說我的工作能跟伊萬的比嗎?你清楚的,終身教授又體麵又有保障。光說醫療保險——”
“跟人換換課不行嗎?長假不行請短假。他不在乎我,你還指望他照顧我。”
提到症狀和治療,克莉絲汀也多有怨言。她變著法諷刺藥物、放療和手術。有了症狀——頭痛或者嘔吐——她很煩躁。“媽的,怎麽還不來!”也不說在等什麽來。婷婷習慣了,盡量不提房間裏的大象,倒是克莉絲汀自己有時提起。一天她們坐在客廳,克莉絲汀往穢物袋裏吐,吐完了說:
“你看著我做什麽?我又吐了,真可憐,還是我活該,沒有按你的指示做放療?你那麽喜歡放療,明天開車帶我去新墨西哥,去核彈實驗基地,去拜祭曆年實驗當中死掉的豬和牛,順便做放療,殘餘的輻射應該夠了,還免費。”
“我沒強迫你做放療,隻是請你考慮,不要完全拒之門外。”
“你要放療,伊萬要手術,你們都是專家,幹嘛還問我。快把那些藥——止疼的、激素、治癲癇的——都灌下去,把我捆起來,嘴裏塞塊布,塞進後備箱運到醫院,運到手術室。不,不要去手術室,你和伊萬自己來,就在我們家,你主刀,他擦汗。開動電鑽,滋滋滋鑽下去,揭開頭骨扔到地上,像蓋房子的扔瓦片,你掏出腫瘤,攢在手心,你捏碎它!”
“伊萬要手術?他什麽時候要你做手術?”
“他哪天不要手術?別人床上做愛,他籌劃手術。他說醫學院的同事介紹他認識了一位腦外科專家,那人看了片子,說可以手術,必須手術,得盡快手術。”
“你怎麽說?”
“我煩死了,讓他滾。昨天他還真離開了。”
“你把他踢出了家門?怪不得今天早上沒見到他。他去哪兒睡的?”
“誰知道!沒了他我省心。”
克莉絲汀說伊萬沒心肝,婷婷心想,她錯了。伊萬在乎,在想辦法,還找了專家。可是有什麽用?一切在病人自己。婷婷也更肯定,克莉絲汀情緒波動,是前一天晚上和伊萬有過節,跟自己關係不大。
“告訴我,”婷婷說,“為什麽不願治療?”
“能痊愈嗎?開了刀,腫瘤就不會長回來?這是腎癌嗎,切掉一大塊,就能續命二十年?”
“拖下去也不是辦法呀。”
“拖下去你以為會發生什麽?”
“症狀會越來越嚴重。你會疼,會吃很多苦頭,到最後——”婷婷住了口,扭頭擦眼淚。
“治療又會發生什麽?”
“藥物和放療控製,必要時開刀,會吃些苦頭。生活質量不高,但不是最差的。有的人這樣過了五六年。”
“五六年之後呢?”
婷婷沒說話。克莉絲汀用溫和的、略帶驚奇的目光看她,似乎沒料到她會搜集資料,考慮這些可能性。克莉絲汀又說:
“也許會有五六年,也許不會,都不確定,不是嗎?比如我當街暈倒,一輛大卡車駛過,算吃了苦頭嗎?”
婷婷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賭一把?你怎麽能這樣?”
“為什麽不?活到這麽大,我走運,一直沒吃什麽苦。也許這次又走運了呢?再等幾天,一場腦梗死,或者溢血,或者先梗死再溢血,我一下子去了,你也解脫了,我也不欠你。”
如果一下子去不了,婷婷心想,腦溢血之後半身不遂,還失去了視覺和語言能力,又怎麽辦?婷婷網上看到,有個中國農村女人就是這樣。這人不像克莉絲汀受過世界級的教育(她基本不識字)。這人不走運,一輩子吃苦,養兩個兒子,供他們上學。克莉絲汀指望再次走運,不吃最後的苦,難道這個農村女人應該吃嗎?婷婷低頭不語。克莉絲汀接著說:
“我一輩子嬌生慣養,少活幾天沒什麽;可你說的治療,那是什麽生活?不如讓我死了。你到時候多給我點嗎啡。不,我不要嗎啡,我要去瑞士,先旅遊,再安樂死,你一定要幫我!”
後來,克莉絲汀病重、婷婷精疲力竭的時候,她會回想這段話。她承認,有時她真希望事情能像克莉絲汀盤算的那樣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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