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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愛並不如煙 》:胡發雲和李虹曠遠蒼涼的情話

(2009-05-11 21:51:05) 下一個

文題:《真愛並不如煙 》 


作者:     胡發雲 
  

(曾在網絡上連載小說《如焉 》鏈接:http://book.qq.com/s/book/0/5/5138/index.shtml 的專業作家。   武漢人,武漢市文聯文學院專業作家,著有《老海失蹤》、《死於合唱》、《隱匿者》等著作,榮獲過國內外數十項文學獎。其夫人李虹,湖北省電視劇藝術中心文學編輯。2004年12月2日,李虹因患胃癌去世。在妻子最後一段歲月中,胡發雲用了三個月時間,以妻子為原型創作了《如焉》,以紀念他們30年的金石情愛,作為對妻子生命的神聖獻禮。。。。。。今年1月,值《如焉》珍藏紀念版麵世之際,胡發雲先生親自執筆,追憶這段曠世奇情 )





          動蕩歲月飛來美麗的鴿子,高牆外曠遠蒼涼的情話


    1970年,我從湖北天門插隊返回武漢,在7435工廠做了三年電焊工後,調到車間辦公室當統計員。1974年的一天,車間領導對我說,電台一位女同誌來電,希望你去一下,他們想播出你發表在刊物上的一首詩。
    我來到湖北人民廣播電台文藝部,第一次見到李虹:一個二十出頭的清秀沉靜但透著一股子傲氣的女孩。在那個以簡樸為最高的革命之美的年代,她的衣飾打扮顯得有些出格,頭上還別著一個大發卡。
    坐定之後,她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煙,遞給我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這是我在那個年代第一次見到年輕女孩抽煙。
    我問她哪個學校畢業?哪一屆?在哪裏插隊?她說:“我家在西安,初中69屆,沒有插隊,當兵去了。”文革中的69屆初中,幾乎就是小學畢業,不下鄉,去當兵,退伍後又能夠進到電台這樣的單位,這樣的好事是很難輪上一般平民子弟的。
    我那時正是一個激進的反特權主義者,便脫口而出:“你們這樣的人來搞這一行,真是誤人子弟。”我的話多少有些刻薄,以為她會生氣,她卻淡淡地說:“當兵也不是享福,別以為就你們吃過苦。”
    十多天之後,我接到李虹的電話,讓我收聽她做的節目。節目比我預料的好,特別是配樂,在那個極左的年代,她竟選用了一段優美又激越的鋼琴協奏曲,讓我很是喜歡,也讓我不得不重新看待這個“誤人子弟的69屆初中生”。
    盡管我們有這樣一個唇槍舌劍的開頭,她還是繼續和我聯係,陸續播出了我的另一些作品。我們漸漸學會了傾聽和理解,互相之間為對方打開了一扇窗口。
   
1975年春末,她從漢口到我武昌的家來借書。坐定後,她從書包裏拿出兩包永光香煙和一聽琥珀桃仁罐頭。
    聊了整整一天,我們將那兩包煙抽完了,那一聽琥珀桃仁罐頭,成為我們午餐的下酒菜——她不光抽煙,也能喝酒。李虹告訴我,這兩樣嗜好,都是在部隊染上的。當年她在部隊當電影兵,每天一清早,將放映器材搬上卡車,帶一書包冷饅頭,幾塊鹹菜和一壺涼水,一路顛簸,到了部隊駐地,豎木杆,掛銀幕,一連放上好幾部片子,一直到深夜。然後收拾東西,趕路返回,到了單位還要倒片子,保養設備……
    她說,放電影的時候,一些戰士常回頭看她,因為那裏長年見不到女性,有的時候首長不得不大聲嗬斥,不準回頭看。她開始像那些老兵一樣,靠抽煙解乏,靠飲酒驅寒,她的身體終於熬垮了,胃部先後兩次大出血。這也給多年之後突患胃癌留下了病根。
    她從我這兒借走的第一本書是《肖邦評傳》,她知道肖邦,她從小學過鋼琴。然後是《普希金詩文選》、《契訶夫短篇小說選》、《安娜·卡列尼娜》……李虹則給我帶來了當時隻有軍以上幹部可以看到的一些內部書刊。我們就這樣找到了我們的共同之處——對文學和音樂的喜愛。
    隨著我倆交流的深入,我們知道了我們倆竟來自全然對立的兩個階級。1932年,李虹的父親在四川宣漢參加紅軍,後來參加了二萬五千裏長征。同一時期,我父親在漢口天主堂醫院學習,完成學業之後成為一名內科醫生。
    抗日戰爭爆發後,李虹的父親編入國民革命軍,我父親則以國民革命軍軍醫身份,參加了慘烈悲壯的武漢保衛戰,從此開始了長達八年的救治中國抗日將士的軍醫生活。抗戰末期,他們一個是團長,一個是中校軍醫。但是到了1949年之後,我和李虹一出生,互相間便橫亙著一條不可逾越的天塹——一個是老紅軍後代,一個是舊軍醫子弟。
    我漸漸感覺到了她對我有了一種特殊的情意,但由於我的孤傲和偏見,很長時間裏我還是對她禮貌而冷淡,一兩年就這樣時聚時散地過去了。
    有一天,她告訴我她有一個男友,也是一個高幹子弟。她父母最近就要來武漢,與親家辦一次訂婚宴,但是她明白了那並不是真愛,是自己身在異鄉的孤獨所致。她決心終結這種關係。我說:“我支持你,但這並不附加別的因素。”
    一天晚上,她突然來到我家,一砭破?K?鄧?丫??槭巒說嫋恕8詹帕郊腋改岡誥??寫??柩緇幔??攘撕芏嗑疲?弊攀??瘓??壯ず屠幢觶?閎恍?劑俗約旱木齠ǎ?低耆酉亂淮蠖訝司團艿轎藝舛?戳恕V鋇僥鞘保?乙廊幻揮邢氳轎一岷退?叩揭黃稹N頤塹淖詈笙喟???行荒且懷⊥環⒌腦直洹?br />    1977年10月6日,我突然被單位以“反動言論”等罪名宣布隔離審查。中午,我在看守押解下回家去取衣物被褥,正要離家時,李虹忽然來了。我隻得將實情相告,並說:“請你轉告我父母親,就說我外出一段時間,很快就能回來。”李虹答應了。我原以為很快就會把事情弄清楚,沒想到一關竟是十五個月。
    我被關在工廠裏一個臨街的小院裏。關我的那間房有一扇很高的小窗,外麵是一堵厚重的高牆。那時經常停電,晚上點蠟照明。我便用融軟的蠟油來捏製各種小動物:天鵝、小兔、大象、梅花鹿……一個深夜,我依然在燭光下做那些可愛的小生靈。突然,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高牆外大聲地呼喚我的名字:“胡——發——雲!”我停下,聆聽。又是一陣呼喊,蒼涼,曠遠,我聽出是李虹的聲音。於是,我走到小窗下,也對著高牆外麵回應一聲。我讓一位“看守”出去看看,並將兩隻蠟製的小鹿和白天鵝帶出去送給她。
    這就是我們最初的情話。此後的夜裏,便常有這樣的呼喊,越過高牆撲進我的小屋,也常有各種各樣的漂亮蠟塑通過那些善良的看守送到她的手裏。後來,我不斷收到李虹送進來的各種物件:香煙、水果、點心、鳳尾魚罐頭、她親手做的肉醬、毛衣毛褲毛襪子毛手套——這是她拆了自己所有的毛線衣物給我織的。她在香煙盒裏塞進了紙條,訴說著自己的思念、憂傷和憤怒。我卻無法向她說出一個字。
   送來的物品都要經過檢查,那些小紙條終於被專案組發現了,他們告到李虹的單位,從此李虹也開始被批判、監視、停職,還通知了她在漢的親戚和西安的父母,說她愛上了一個現行反革命並做了很多危險的事情,專案組向她索要去了那些美麗的蠟塑……
    我後來才知道她經曆了一場何等煮骨焚心的熬煉。李虹去世之後,我讀到了她當年那段非常時期的日記。數十萬字,淋漓盡致又坦然無忌地記錄著她多少大愛大恨、歌哭笑罵。如絲的纏綿,如劍的剛烈。許多頁麵被淚水洇濕,許多字跡因憤怒而如狂草……
    我寫下一首歌《鴿子,你在哪裏?》訴說我對她的感念與擔憂:“鴿子,我的鴿子,你在哪裏?穿過茫茫雲雨,我追尋你的蹤跡。晨霧消散了,你在哪裏遊弋?風暴襲來了,你在哪裏躲避?……願你的心靈更加美麗,願你的翅膀堅強有力,在這遼闊的世界上,你永遠永遠飛翔在我的心裏!”這首歌後來通過一個正直的看守送到她的手裏。
    我正式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等待進一步處理。1978年11月,她來看我。她告訴我,年關將近,她媽媽終究還是心疼她,來信要她回家。為了我,她兩年沒有回家探親了。她說:“你一天不自由,我就一天不回家。”我終於說服了她,不論我們以後如何,他們永遠是你的父母,一定要回去看看他們。
    她終於答應了,但是要在行前完成一件重要的事——結婚。她說:“這次回家,是與故土和親人告別,以後,不管你到什麽地方,我永遠與你同行。”她還告訴我,那個蠟塑的小鹿她偷偷留下了,每天伴著她的思念入眠。


               童話般的婚禮石破天驚,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


    1978年11月28日,李虹返回西安前一天,在看守的幫助下,我偷偷溜了出來,按約定在糧道街一條古老僻靜的小巷裏與她會合。那天很冷。我們倆從一條小巷的兩頭相向走來。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棉衣,係一條紅色的紗巾,手裏拿著一小包糖和一小掛香蕉。我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軍工裝。她挽著我的手,向我們婚禮的殿堂走去。在一個朋友的家,我們在門楣上拿到了留給我們的鑰匙,在那間陰暗破舊的小房裏,我們完成了一次神聖浪漫的婚禮——沒有鮮花,沒有酒宴,沒有親友,甚至也沒有那個年代必不可少的那兩張紅紙頭。我們在那個小屋裏呆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那裏成為我們永生難忘的伊甸園……
    傍晚,我們像一對真正的新婚夫婦,回到我的家。當我們出現在闊別了一年多的父母麵前時,他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晚餐後,我們去漢口探望一直對我憂心如焚的叔叔。當我們離開叔叔家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公交車,也沒有了輪渡。深夜裏,我們從武漢關江邊開始步行,跨過了兩座大橋,穿越了武漢三鎮,全程三十多裏路,回到我武昌的家——我這才知道,從我被關押的第一天起,李虹就像一個過了門的媳婦一樣住到了我家,伺候我臥病在床的母親,慰藉我年近古稀的父親。
    我還要潛回我的囚室。在門棟裏,我們吻別。我們不知道以後會麵臨什麽樣的結局,但是,因為我們的愛,所有的凶險與災難都變得無足輕重。那天去看望我叔叔的路上,路過中華路口那家紅旗照相館,我們走進去,拍了一張結婚照。那張4寸的黑白照片上,我們甜美地微笑著……這張黑白照片後來放大了掛在我們的臥室的牆上,直至今天。照片下有一行字:“大牆後麵的微笑,1978年11月28日。”
    一個月後,曆史性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那個荒唐的案子也隨著一個荒唐的時代結束了。1979年1月6日,我被解除監禁,摘掉了那一頂荒謬的帽子。上班的第一天,我們各自向單位遞交了結婚申請報告。我們雙雙回到她的西安娘家,嶽母為我們辦了隆重的婚宴和家庭舞會,還帶我們去遊曆了乾陵、驪山和華清池。我們又到北京中央黨校探望正在那兒學習的嶽父。嶽父抽出半天時間,帶我們去遊覽了頤和園。兩位老人就這樣接受了一個“另類”的女婿。
    1980年立春那天,李虹生下了我們的兒子。那隻被李虹保存下來的小鹿,成為了他的名字。我們以為,天下從此清明,開始了我們充滿激情的80年代。李虹重新以她特有的熱情投入到工作中去。她創辦了幾檔很有影響的文學欄目,率先實施編播合一。1986年,她考入北京廣播學院。學成回來,立即參與了湖北楚天經濟電台的創辦並出任文藝部主任。
    1989年初夏,她離開新聞單位,去電視劇中心做了一名普通編輯。從此,她看輕一切身外之物——地位、名聲、職稱,待遇……搬遷到遠離鬧市的郊外,我們都不坐班,像兩個老農一樣,朝夕相處生活在那片小天地之中。收養流浪貓狗,種些花草蔬菜,做著一些大大小小我們覺得還有一點意思的事情。
    有時候,我早上醒來,發現她就坐在床邊盯著我看,見我睜開眼,忍不住笑了,她說:“我怎麽就這麽喜歡你?我怎麽就喜歡不夠呀?”有時候,她也會得意又自嘲地說:“我怎麽就長不大啊?都老太婆了。”我們以為,我們的日子會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
    1999年酷夏,李虹外出拍一部抗洪的片子回家,又黑又瘦,讓人都認不出來。緊接著,嶽父病重,她又趕往西安伺候數月,直至老人家去世。這幾次勞碌,誘發了她當年的老胃病。2001年春,李虹的胃又痛了。去醫院檢查,已是胃癌中晚期。接下來便是手術、化療、調養……我們聽見了命運的通知:你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將生活過得更加濃鬱,旅遊探親彈琴唱歌讀書聊天,連住院都在一起。似乎想將百年歲月,壓縮到隨時都會終止的日子裏去。
    2003年11月28日,我們的銀婚紀念日。是李虹患病的第三年。那時她已經恢複得很好了。當說起如何度過這個珍貴日子時,我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說,將25年前新婚之夜那條刻骨銘心之路重走一遍。
   那天晚上,我們從武漢關輪渡碼頭開始步行。一路景色全都變了,可是我們心中的過去依然在。我們走過江漢路,利濟路,江漢橋,鍾家村,走上夜色籠罩的長江大橋,我們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們在萬裏長江之上,度過我們銀婚紀念日的最後時光。回家後,我們收到了一個朋友的銀婚禮物——一隻綴滿鮮花的大蛋糕,上麵寫著一句我們心底的話:“愛到永遠。”
    我一生中,有過三次長時間中斷寫作。一次是兒子出生之後,我希望將更多的時間給他,讓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一次是1989年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第三次就是她這一次患病,李虹對此一直心有不安,她多次對我說:“你應該寫寫東西了。”我說:“沒有什麽比我們兩人的日子更重要。”銀婚紀念日過後,我決定以她為原型,寫一部長篇,獻給她。那個率真、執著、不懼風險、充滿人間大愛的茹嫣(網名“如焉”)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我每天寫幾個小時,大多在她睡下以後,很順,很快。可散步鍛煉,逛街購物,定時去醫院檢查取藥……什麽都不耽擱。
    2004年3月16日完稿,剛好三個月。我寫的時候,李虹插空一節一節讀著,編輯校對著,像吃蘿卜,我剝一截,她吃一截。完稿後她又連讀數遍,改錯,定標點,並說:“很喜歡,但怕是發不出去。”這部書,成為我們三十年風雨人生最後的紀念碑。
    多年來,她一直是我的第一個讀者和第一個編輯。她常常會情不自禁,笑出聲來,或淚流滿麵。在手書時代,她最大的樂趣,就是給我抄稿。我用類似速記的方式寫下一堆堆誰也認不出來的符號,她卻可以將它們變成清清爽爽的謄正稿。她對我的文字有一種私情的偏愛。多年來,幾乎我全部的稿子都是由她謄抄的。最多的時候,一天兩夜抄了二萬字。上世紀90年代初,有電腦了。她為了第一時間閱讀權和抄稿權,竟讓我依然用筆寫,她來錄入,當寫的趕不上錄的時候,她便用宋丹丹的唐山話揶揄說:“哼,不夠吃!”2001年她生病後,我不再讓她做這份苦差事了。她失落了很長時間。
    果然如她所料。《如焉》發給當初約稿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當代雜誌後,編輯說很喜歡,但是,文章涉及敏感內容,不能發。


            “天上等我”:以不變的蒼老愛她到永遠

    2004年春,寧靜三年之後,李虹的病兀然複發。這一次,我們切切實實地聽見了命運那冷酷的敲門聲。我為了護衛一個我珍愛的生命,她為了她所眷戀不舍的生活,我們從一家醫院,到另一家醫院,尋求種種救治之道。我們千裏迢迢到北京,找301醫院、空軍總醫院、中國腫瘤醫院那些國內頂級的醫生和專家谘詢、求助……可各方傳來的消息都是黑色的。但是李虹從來沒有自淒自艾,沒有怨天尤人,她甚至沒有為自己的處境哭泣過。那次去301醫院,腫瘤科王主任看完我們帶去的資料和光盤,說了一些極不樂觀的話,又問病人現在能否下床活動?我指指李虹說:“就是她!”他非常驚異,掩飾一下說,剛才說的,隻是一個方麵的問題……我說:“我們能夠麵對所有的問題。”
    病情複發後的大半年中,我一直都和李虹一起住院,每到一處,我都會盡最大努力包下一間病房,搬來一應物件——電飯煲、電冰箱、榨汁機、CD碟機、晾衣架、鍋碗瓢勺油鹽醬醋,還有四部隨時可以和國內外聯係的手機……讓病房變成一個溫馨的居室。
    化療,放療,梗阻,腹水,疼痛,浮腫……李虹日益憔悴。好幾次,她自嘲地說:“我變得這麽難看了。”我引用法國女作家杜拉斯那一句話對她說:“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麵對疾患痛苦生老病死,李虹有一種超凡脫俗的大氣。又一次猛烈的化療之後,她第一次脫發了,一覺醒來,枕巾上便黑乎乎一片。用手指輕輕一拈,一束頭發就飄然而下。那天我外出辦事,回來一看,李虹已將自己餘下的大半青絲統統剃去,那天她剛好穿了一套橘黃色睡衣,一邊打著點滴,一邊斜倚在床頭為我織著一件毛衣,像一個修行多年的深山老尼。她似乎要把她永不枯竭的情意一針一線地織寫進去。她讓我給她拍照,說作個紀念。在她生病後留下的數千張照片中,她總在笑,溫柔的,嬌嗔的,調皮的……
    數月來連續的靜脈注射,她兩隻手的血管都脆了,醫生在她的鎖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個接頭,這樣每次輸液隻需擰上輸液管就可以了。但從此就不便洗澡了。一段時間之後,她的皮膚都幹燥了。她說,真想痛痛快快泡個澡。我四方打聽,托人買來了一隻浴缸大小的橢圓形塑料盆,接滿水,讓熱氣把室內的溫度升高,她躺進去,酣暢淋漓地沐浴於溫潤的水中。我用幹毛巾護住接頭,一處一處輕輕給她擦洗。突然,她嚶嚶流淚了,越哭越厲害。她說:“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生病4年,我隻見她流過這一次淚。
    我們最後的幾個月是在中南醫院度過的。許多個清晨和夜晚,我們在林中散步或湖邊小憩,她拉著我的手,或挽著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頭,細聲說一些閑話,說一些笑話,說著我們一路上見到的事物:清晨的小鳥和花,夜裏出來遛彎撒歡的狗和鬼鬼祟祟的貓,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歌……我們都知道,我們在人世間的共同生活,已經到了尾聲,我們要寧靜又樸素地享受這最後的每分每秒。
    在醫院最後的一個多月,她傷感地說:“我想回家。”我說:“今天晚上就回去。”她說:“怕爬不上七樓了。”我說:“我背你。”她笑笑說:“試試。”她趴到我背上,待我剛要站起來,她卻叫了:“不行不行!”原來,她小腹那個巨大的瘤體,硌在了我背上……那一瞬間,我們都無語了。
    住院的日子裏,幾乎所有的檢查我都會想盡辦法待在她身邊,拍片、放療、B超、CT,核磁共振——甚至從來不讓男人近身的婦檢……我知道,當我握著她的手,與她輕輕說著話,幫她起身或穿衣,那便是人世間最好的治療與藥物。
    2004年11月28日,她去世的前4天,是我們結婚26周年紀念日。她似乎一直固執地等著這個日子。夜裏,兒子下班後匆匆趕來了。我們在病房為這個刻骨銘心的日子舉杯。她從病床上爬起來,依偎在我肩頭,兒子拍下了我們最後的合影。她已是極度衰竭,但那種笑容依然是純淨的,那種眼神依然是初戀的,那種對於生活的熱情與愛,依然是一種青春少女的。 

    那天深夜,她細細地、平靜地對我說了關於後事的安排:隻要我和兒子送她,不要驚動任何人,不要任何儀式。帶上她生孩子時,她媽媽做的嬰兒鞋帽和小衣物,還有六月去北京治病時在中央電視塔上拍的一張照片——她在藍天下,大風中,像小鳥一樣展翅欲飛……我對她說:“你會活在我們共同的生活裏,活在我的文字中,活在朋友們的記憶中。”她說:“這些我都知道。我對自己這一生很滿足,隻是不舍。”
    2004年12月2日7點38分,她終於走了。在摯愛親人的圍護與悲傷中走了,在眷戀和幸福中平靜地走了。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一部分也伴她一起走了。我謝絕了醫院派來的化妝師,親自給她擦洗化妝,給她穿上她常穿的那套普通衣物:一件紅夾克,一條深棕褲,一雙運動鞋,那也是她對我最後的囑托。我和她一起護衛了她最後的尊嚴和美。那大半件沒有完工的毛衣,還靜靜放在病床邊的旅行箱上。
    火化之後,我把她的骨灰裝在我們一起在西安買的一隻典雅的黑陶壇中,我對她說:“我們回家。從現在開始,我倆以另一種不變的蒼老同處。”她杳然飛升的那一刻,她一定看見了,她的身邊多了一張照片:我們倆在風中依偎的合影。照片背後寫著一句話:“天上等我。”

    李虹去世以後,我在網上為李虹開設了題為“想愛你到老”的紀念館,日前瀏覽量達11萬多,留下了各種祭奠感言數千條。2009年1月,《如焉》再次麵世,扉頁上是我和李虹的一張特殊的合影——她躺在我麵前那座來自家鄉的黑陶瓶中,一束我們都很喜歡的素白薑花在我們麵前靜靜開放……下麵寫著一行字:獻給先我而去的李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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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留言:

 七葷八素:
太感人了!
如焉曾被禁
當下來還沒看呢
這次一定看。 
 

rnd:
真感人。。 命運,唉,NND,啥是命運啊? 
 

米蘭:
酷寶送俺一本...讀了... 
 

DUMARTINI:“沒有什麽比我們兩人的日子更重要。”----胡發雲對LP真是情義深重的很。。

也要以他為榜樣教育自己的老公。 
 
記得那時老土村長也推薦過這本書,寫過評論的對吧!

不過這一對,他們還算是比較幸運的,高牆後還有不少出不來的,或丟了性命,含恨離世的。。

最難得的這男子將一份真情留世,人也很正直。


還是沒筆名:
兩位都是有情人 

 
加州花坊:
 我很喜歡看如焉,謝謝杜馬的介紹,能一生相伴到死也是不錯的緣分。
 

垂楊柳:
如焉看了3/4,後麵隻看了介紹。 

 
閣老:
非常感動。令人動容。
 
 
飛飛~:
小說很棒,作者的真實故事更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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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漁家女 回複 悄悄話 看過《死於合唱〉,不錯的。《如焉〉還沒看,要去找來看看。
DUNARTINI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小泥山的評論:
哦,很高興你也喜歡這類文字。。

我想應該沒問題,都寫明出處了?
小泥山 回複 悄悄話 Do you mind if I copy this to my blog in google blogger?

I love 《如焉》. I know 李虹 is special but I didn't know she is so special. Thank you, sister Du!
DUNARTINI 回複 悄悄話 今天再讀,依然是忍不住的淚水。。。。

關於最後的合影:“她已是極度衰竭,但那種笑容依然是純淨的,那種眼神依然是初戀的,那種對於生活的熱情與愛,依然是一種青春少女的。 ”

我想---李虹從今以後就是自己的偶像了!!!
DUNARTINI 回複 悄悄話 “我們倆從一條小巷的兩頭相向走來。她穿了一件紅色的棉衣,係一條紅色的紗巾,手裏拿著一小包糖和一小掛香蕉。我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軍工裝。她挽著我的手,向我們婚禮的殿堂走去。在一個朋友的家,我們在門楣上拿到了留給我們的鑰匙,在那間陰暗破舊的小房裏,我們完成了一次神聖浪漫的婚禮——沒有鮮花,沒有酒宴,沒有親友,甚至也沒有那個年代必不可少的那兩張紅紙頭。我們在那個小屋裏呆了差不多整整一天,那裏成為我們永生難忘的伊甸園……” !!!

總有一天的,也寫一寫我們永生難忘的伊甸園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