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這幾天在家一改往日作風,倒水、遞外套,連飯後的盤子都主動洗了好幾次。小曼看著他的殷勤,並沒有感激,反而像在看一隻突然裝乖的貓,冷冷淡淡,一句話都不多說。
她變了,王輝知道。從她開始不再追問、不再哭、不再摔門那天起,他就知道,她開始把情緒藏進心裏,慢慢地、安靜地,跟他劃清了一條看不見的線。
周末,John提議一起去山裏trail walk。王輝心想也許能緩和一下家裏的氣氛,於是順口說:“要不我們一起?你帶上Camilla,我帶小曼,一起走走,吹吹風。”
小曼原本在廚房揀著草莓,聽到“Camilla”這兩個字,手裏的動作頓了頓。
王輝還沒察覺,竟還往下說:“我聽John說他女朋友挺大氣的,蠻會聊天,你們倆肯定聊得來。”
小曼轉過頭,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卻像冰渣子一樣打在他臉上:“你知道在自己老婆麵前誇別的女人,有多蠢嗎?這種事也就你這種‘自以為情商高’的騙子才幹得出來。”
王輝怔了一下,有點挫敗地歎了口氣:“哎……老婆,你能不能別嘴邊老掛著‘騙子’兩個字?誰會喜歡聽?”
小曼沒有回他,隻是低頭洗幹淨最後一顆草莓,擦幹手,轉身回了臥室。
第二天出發的路上,兩人一句話沒說。車窗外的山路盤旋著向上延伸,像是一段反複繞行的情緒,小曼靠在窗邊看風景,王輝手握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腦子卻一團亂麻。
到了山腳,John和Camilla已經在等了。王輝上前跟John寒暄幾句,又用習慣性的熱情向Camilla介紹小曼:“這是我太太,小曼。”
小曼勉強擠出一個笑,伸出手跟Camilla握了握,聲音不大不小地說了句:“你好。”隨後便移開目光,自顧自走向小道。
兩個男人走在前麵,時不時還低聲笑幾句。後麵的兩個女人,一左一右,中間隔著一步的距離,誰也沒有試圖搭話。
山路蜿蜒,一步一喘,腳下的碎石發出細碎的聲響。前麵兩個男人聊得起勁,時不時傳來幾句幣圈術語夾雜著笑聲。後麵的小曼和Camilla走得不緊不慢,氣氛一度有些幹燥,像幹裂的枝條隨時可能折斷。
忽然,Camilla輕聲開口,語氣柔和又帶著點好奇:“聽John說,你們有個小女兒?他說她特別可愛。”
小曼原本低著頭走路,聽到這話,臉上的冷意淡了幾分,語氣還是有點拘謹:“是啊,就是現在超級黏人……簡直比一份全職工作還累。”
Camilla笑了一下:“聽起來好有畫麵感。有沒有照片?我可以看看嗎?”
這一句像一根溫柔的鉤子,輕輕把小曼從情緒裏釣了出來。她猶豫了不到兩秒,就從手機相冊裏翻出幾張女兒蹣跚學步、咿咿呀呀的視頻和照片遞了過去。
Camilla接過來,蹲下身看得認真,眼睛一亮:“哇,真的很可愛欸……長得好像你啊!”
她頓了頓,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前麵,聲音壓得更低了一點:“多虧長得像你。”
小曼一愣,隨即“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笑得肩膀都在輕輕顫動:“你這句話太毒了。”
Camilla抬起頭,笑得也很放鬆:“我們女生之間才說真話。”
氣氛一下子融化了,從原先的繃緊,變成了同盟間的小默契。兩人步調也不知不覺同步起來。
沉默了一陣,小曼試探著問:“你家John……最近工作還好嗎?”
Camilla笑意不改,看了她一眼,語氣忽然清晰堅定起來:“我知道他們公司是幹什麽的。”
這一句話,不像玩笑,反而像一道試探的信號。
小曼微微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但也沒躲閃,隻是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她。空氣裏一時間沒有風,兩人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句話,隻是繼續往前走。
小曼忍不住側頭看了看Camilla,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會有擔心嗎?”
Camilla輕輕一笑,仿佛剛才一直在等這句話。她的語氣輕飄飄的,帶著一點調侃:“是擔心他進去,還是擔心我被牽連?”
這話像根冰棍敲在小曼的後腦勺上,讓她身體輕輕一震——不是因為驚訝,而是因為聽懂了背後的冷靜和膽識。她下意識地抿了抿唇角,心想,這女人可不是普通角色。
Camilla察覺到了她的錯愕,輕輕拍了拍小曼的肩膀,語氣也柔和了一些:“別緊張。我已經習慣了。”
她話鋒一轉,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陳述:“當初和他走到一起,是因為他風趣,好玩,話多但不煩。而且……能教我英語。我是留學生,他是1.5代移民,中英文切換自如,這樣的名師,比新東方的土鱉老師靠譜多了。”
她笑了笑,嘴角浮出一絲調皮:“俗話說,要想跟師父學,就得跟師父睡。我跟他兩個月,英語的進步比我在加拿大讀四年本科都快。順便,其他方麵的‘開眼界’也不少。”
小曼聽得臉色微微有點紅,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又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評價他們的“浪漫教育”。
Camilla倒是一點不尷尬,繼續說:“我一開始以為他是那種古靈精怪的理工男,後來才發,他有雙重性格。”
她忽然蹲下來,慢條斯理地綁著一隻鬆掉的鞋帶,手指拉緊鞋帶的動作像是在整理一段混亂的情緒。她抬起頭來,看著小曼的眼睛:“你老公應該也一樣,對吧?其實人都有雙重性格,隻不過大多數人,某一麵總是主導的。”
她頓了頓,輕聲道:“但像他們這樣的人,兩個性格勢均力敵,身體裏住著兩個奧斯卡影帝,你永遠猜不透下一秒出現的是誰。”
小曼低下頭,看著兩人的影子被午後的陽光拉得細長。她沒說話,心裏卻像被Camilla的話照了一盞燈。
“我其實以前特別喜歡看懸疑片、推理劇、科幻片。”Camilla站起身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語氣忽然變得有些興奮,“但你知道嗎,當我發現自己可以不是觀眾,而是演員的時候——而且還是和他一起演——我真是……停不下來。我們能把任何劇本演得比電影更好,比劇本更瘋。”
她咧嘴一笑,眼裏是控製與釋放交織的光:“我有時候想,我是不是愛上了,被所謂正義的生活環境壓抑住的另一個自我,一個被我表麵的正能量壓住了的,有點邪惡的我。”
小曼看著眼前這個看起來積極向上的女人,心裏一時竟分不清,究竟該把她歸為“真誠”,還是“陰暗”。Camilla說話太過順暢,好像人生早就被她拆解成了一套可控的結構化流程,小曼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那是一種無法掩飾的本能反應。
她問道:“那你們都這麽多年了,為什麽還不結婚?”
Camilla抬起下巴,語氣輕飄飄的,卻帶著刀鋒般的冷意:“結婚證和廁所手紙的材料有什麽本質區別?你覺得結婚是因為愛到不可遏製,非結不可嗎?太理想化了吧,小學生才會這麽想。”她眼神中掠過一絲輕蔑,“婚姻說到底是利益交換,有價值就繼續,無價值就解散。那些所謂‘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大多不過是衡量過分開的成本,在一起更劃算。”
她頓了頓,接著說:“我們現在這樣,就挺好。互相離不開,又彼此清醒。”
小曼笑出了聲,一點也沒掩飾自己語氣裏的諷刺:“離不開?還為了學英語嗎?你們倆的英語水平加起來,是不是可以合寫一部現代版《紅與黑》了?”
Camilla斜她一眼,沒理會她的調侃,自顧自地繼續:“彼此提供情緒價值,生活成本對半,性格相投,抱團取暖。他是男版的我,我是女版的他;或者我沒有的特點他都擁有了,互補了我的不足,這才是成年人維係關係的關鍵。不是什麽浪漫至上。”
就在這時,前頭的John一腳踩歪在石板縫裏,身形猛地晃了晃,半邊身子傾向王輝,一手搭住了他的肩,另一隻腳尷尬地懸著,表情一時變得有點狼狽。
Camilla眼睛裏立刻亮起一抹戲謔的光,回頭對小曼一笑:“我來告訴你,他為什麽離不開我。”
說著,她快步走上前,整個人像切換頻道一樣,從冷靜理性女,切換成了關懷係女友,眼神溫柔,語氣柔軟:“哎呀親愛的,來,讓我看看,怎麽搞的?你伏在我肩上,咱們先坐那邊歇一下,我給你揉揉。”
她邊說邊自然地伸出手攬過John的胳膊,像是一場即興但嫻熟的舞台劇。她的動作柔軟,卻又充滿引導意味,像是在給舞台上的男主角遞詞。
John明顯被激起了點什麽,拍了拍自己腿,咬咬牙:“沒事,晃一晃就好。”然後朝她笑了一下,那笑容裏有點小男孩式的感激,也有點對女朋友的驕傲。
小曼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切,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心裏卻忍不住哼了一聲:“好一出精心排練的戲碼啊……你不是綠茶,是整片茶園。親自部署,親自出演,把整個山上的男人,還是這個古老職業的男人,耍得團團轉,你,才是摘果子的人。”
王輝本就對Camilla頗有幾分好感——倒不是那種驚豔的心動,而是一種男人對“聰明女人”的本能敬意,加上一點點,帶著幻想的試探。他記得John說過,這姑娘主動、熱情、是那種“我要跟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喜歡你,不管你怎麽看我”的類型。
而剛才她對John輕聲安慰的舉動,讓王輝看到他溫柔的一麵,更是讓王輝心裏泛起一絲輕微的蕩漾。不是愛慕,但像湖麵突然起了風,起了波紋。他眼神不由自主地多在她身上掃描起來。
可他剛一抬眼,小曼正冷冷地看著他。那眼神像鈍刀割肉,毫不猶豫地把他眼角的柔情活生生刮掉。王輝腦袋一縮,連忙把目光收了回來,低頭對著手裏的保溫瓶猛灌一口水,仿佛這樣就能把剛才那點心思咽回肚子裏。
四人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腳,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潮氣和春天鬆木的味道。風一吹,剛才那點曖昧像灰塵一樣散去。
王輝清了清嗓子,裝作隨意地問:“弟妹是做什麽工作的呀?”
Camilla抿了一下嘴角,淡淡地說:“在一家金融公司。”
王輝嘴裏的水差點沒噴出來,差點把石頭都嗆裂了。john連忙幫他拍了拍後背:“是一家傳統的金融公司。”
王輝趕緊點頭,臉上堆出笑來:“嗨嗨,當然懂,咱懂。”可他眼睛裏卻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看著John,小聲耳語:“哎對了,你不是說以前除了亞馬遜,還在一家HR獨角獸公司幹過?”
“是啊。”John點點頭,神色淡淡。
王輝嘴角泛起一絲壞笑:“哦……那可真是絕配了。”
說著他側了側身,湊近John耳邊,聲音壓低成一道竊竊私語:“人口資料加上金融數據……你倆這搭配,不是金童玉女,是地下金礦啊。”
John沒笑,隻是慢慢地把頭轉了過來,語氣平靜:“大廠的數據,可不是一個人保管的。”
可王輝聽見這句,眼神卻更亮了。他笑著點點頭,裝作沒聽懂,可心裏那副算盤早就打得劈裏啪啦作響。他甚至已經開始在心裏規劃出他們兩人可能掌握的數據維度,再默默估算出一個商業的方案雛形。
Camilla這時從背包裏掏出一小包堅果遞給大家,笑得大大方方:“餓了吧?我帶了一點吃的,誰要?”
王輝接過,笑容溫和,語氣卻輕得像一根鉤子:“弟妹考慮得真周到。”
小曼這時低頭擦了擦鞋,沒說話,但眼角餘光一直冷冷地盯著王輝那張笑臉。
回到家,小曼一邊換鞋,一邊語氣平靜地扔下一句:“我決定了,我要出去工作了。”
王輝一愣,跟著進門,換好拖鞋後走到她身邊,輕聲勸:“老婆,幹嘛啊?你不用工作的,我來養你就好。”
小曼“哼”地一聲冷笑,聲音輕得像是從鼻腔裏擠出來的:“靠什麽技術?”
王輝被她噎住了,嘴角微微抽動,卻沒有回嘴。
小曼自顧自走進廚房,拿出一瓶水,擰開瓶蓋時語氣更冷了幾分:“Camilla說她們公司正在找產品設計,正好我之前不是學過一點前端開發嘛,她說可以試試。”
“嘿嘿,”王輝在客廳沙發上一歪,笑得有些意味不明,“看來Camilla人還不錯嘛。”
“一個內推而已,”小曼淡淡地說,“別搞得像送我一條命一樣,不用這麽感恩戴德。”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正在落下的暮色,語氣變得低沉:“說實話,我不喜歡她。”
王輝沒吭聲,隻是瞥了她一眼,臉上掛著一副“又來了”的神情。
“她是個心機女。”小曼冷冷地補了一句,像是在蓋章。
王輝聳聳肩,懶洋洋地說:“好吧,她就是個普通人。我對她沒有什麽特別的評價。”
小曼走回客廳,倚著陽台的邊沿,慢慢地說:“我是她站在陽光下的狀態,她是晚上的我,被路燈拉長的影子,永遠隻能存在於陰暗之中……不見太陽照射,有一種說不出的陰冷。”
王輝聽完,笑出聲,半調侃地走過去,把她從背後抱住:“老婆,你現在這叫——恨屋及烏。”
王輝把下巴輕輕抵在她肩膀上,眼睛望著窗外夜幕降臨的天色,心裏卻突然升起一種說不清的忌憚——他不知道,是小曼變了,還是她一直是這樣的,隻是他從來沒認真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