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下

這是一片樹葉,在秋風中飄飛。這是一片片樹葉,在秋天裏散落,成堆。
正文

黃巷子(二)

(2024-09-18 07:36:42) 下一個

農人的一年

現在,公曆一月一日是每一年的第一天,也叫“元旦”。黃巷子的新年卻是從大年初一春節算起,確切地說,從除夕夜淩晨此起彼伏的迎新爆竹聲中開始。

大年初一拜門口,大年初二拜舅舅,大年初三拜孃孃(姑媽), 大年初四拜嶽丈。這幾句拜年順口溜凸顯了鄉鄰的重要性。初一的黃巷子,中午之前就是一個拜年大串聯。因為年前已經裏裏外外大掃除過,加上四天年不掃地的習俗,初一的早晨是輕省的。起來後,洗漱一下,穿上為過年準備的新衣新鞋,按例吃一碗長壽麵。稍稍收拾後,堂屋標配四條長板凳的八仙桌上,擺上炒花生和瓜子,幾包香煙,有的人家也會擺上一些散裝的糖果糕點和茶水。有時候,還沒擺好,拜年的第一撥人馬就跨進了門。“老叔/ 大哥/二嬸/大嫂……過年好啊!拜年啦!“各人依著自己輩分,稱呼著主人夫婦,臉上洋溢節日的歡樂。這時,通常情況下,男主人開始散發香煙,女主人則抓起花生瓜子糖果往孩子們手裏塞。主客寒暄著,誇讚著門上的春聯、身上的新衣,要是誰在外地上學或者工作,必然要多說幾句,聽的人跟著一起憧憬一下外麵世界的精彩。不多會兒,這隊人馬就開腿邁進下一家的大門。我們孩子可以隨時加入任何一隊,跟著拜遍全村。快到中午的時候,父親也要出門,給村裏跟奶奶同輩的老人家拜年,回來時,他指頭間、兩隻耳朵上無一例外夾著香煙。

大年初一的下午到晚上是全村的集體歡樂時光。各家的兩扇大門敞開著,隨時歡迎任何人進去坐坐。大人們全然放鬆,隨處可以湊一桌麻將,四人玩家,桌邊總有幾個看客陪坐,一起吞雲吐霧。大媽小媳婦們互相約著“過河“(打紙牌)。紙牌不是常見的撲克牌,是一種長條形的黑白色長牌,玩法跟麻將類似,但是賭資明顯少,娛樂成分更重。記憶中,村裏的女人有“兩少“:一少見抽煙喝酒,二少見上麻將桌。

四天年不開火,四天年不打小孩。飯菜包括豬食都提前準備好,大人們或上桌(打麻將/紙牌),或觀戰,或喝茶拉家常。孩子們就跟花果山大聖外出後的猴子猴孫一樣絕對自由。新衣的口袋裏鼓鼓囊囊裝滿了上午拜年回來的成果,嘴巴腮幫子沒停過,不是請叫人就是在吃糖食。年飽年飽,過年的時候,孩子們哪還有心思吃午飯!拜年大串聯結束,孩子們就三五一夥,要麽躲在有電視的人家看電視,要麽聚在一起打撲克牌。女孩們喜歡湊到一起,交換拿到的包裝漂亮的糖果,也有小一些的孩子們在自己家和鄰居家串著捉迷藏。平日裏,鄰裏串門,也就是在堂屋和廚房轉轉。過年例外,小淘氣們可以鑽到鄰居家內屋臥室,床底帳後,大人們也不會臉上變色,言語訓斥。

一年之計在於春,何況新年第一天?大年初一這一天的祝福、富足、慷慨、和諧、歡樂,集中表達了農民們的美好生活盼望。記得有一年語文老師說,大年初一讀書學習,意味著一整年會好好學習。我信以為真,上午拜完年之後,真就沒有出門找夥伴,在家看了半天書。

初一過後,年還會持續兩周,直到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兩周裏,親戚間根據親緣關係或者距離由近及遠彼此走動聚餐拜年。十五,也叫“小年”。花燈、猜謎啊,該是物質條件不錯時有點文化氣息的活動。在黃巷子,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十五早上,全家吃頓白糖元宵,加上中午一頓有魚有肉的正餐,這個年就算是過完了。偶爾,正月裏會有船燈走村串鄉表演。船燈,跟水無關,一般由竹木紮製、彩紙糊身,形狀如船。表演時三個塗抹了紅白脂粉的演員,一人站在船中,雙手拎船,前後左右搖擺假扮在水上行船,另外兩人分立在兩側,手握道具船槳,邊唱邊隨著船身擺動。小孩子聽不清也聽不懂演員們唱的是什麽,跟著圍觀熱鬧的鄉親們一陣陣哧哧哈哈地笑。

農曆正月和二月,江淮地區還在冬天,農人相對清閑。說清閑,指的跟搶收搶種的農忙相比。父親說,改革開放後,過了正月十五,有點頭腦的總要想著出去(南京地區)打短工掙點現錢。留在家裏的,有的整修農具,有的開始把年前漚堆的草木灰糞混合肥挑到田頭備用。驚蟄過後,天氣轉暖,地裏的油菜和冬小麥生機勃勃,三天變個樣。清明前後,家家就要把泡好的水稻種撒到秧田裏育秧苗。此時,田野裏金黃的油菜花和碧綠的麥苗,一片片,一方方,正宣告著明媚的春天。

田野裏的大忙還沒有拉開序幕。農人屋子裏已經小忙了起來。春小雞出窩了。不論是自家老母雞孵的,還是炕坊買的,小雞仔,雞蛋大的一個絨球似的, 可愛至極也嬌嫩無比,頭二十天需要細心照顧。我家人手少,不敢多抓,每年不過二三十隻。小雞仔放在一個鋪了幹稻草的窩框裏,上麵加蓋,春日回寒時要蓋被絮。如果是自家孵的小雞,一窩小雞不會超過二十隻,雞媽媽就和小雞們一起蹲窩。喂食時間,得把雞仔一隻隻抓出來放在大木盆裏。木盆裏撒碎米,放水碗,雞仔就在盆裏慢慢啄米,啄睡,轉悠放風。這前後差不多半小時裏少不得有人盯著。一個不小心,雞仔就可能被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把玩捏死,或者被老母雞踩死。二十天過後,小雞漸壯,一個月後,絨毛褪去,羽毛長出,可以跟著雞媽媽出門活動了。黃巷子的人家幾乎沒有圍前院的,貓狗家禽出門無家界。為了辨別,小雞一個月時,各家會用燃料給自家的雞染個紅翅膀或綠屁股,也有的狠狠心直接用剪刀統一剪下小雞左右腳四爪中的一爪指甲頭,作為記號。即使細心照顧,小雞的夭亡率也很高,正常情況下,三十隻雞仔,四五個月後,二十隻長成大雞,如果遇到禽流感的年頭,能保住三分之一,就算萬幸。除了養雞,大多人家還會養一二十隻鵝、鴨和兩頭豬。小鴨小鵝跟小雞一樣需要精心照顧,大一些還得有專人出去放養,豬一天要喂三遍,準備豬食和家裏做飯一樣,頓頓不能少。普通人家飼養雞鴨鵝豬,一是自給自足,讓飯桌上不時有些肉和蛋,二是增加經濟收入,特別是養豬。一年兩頭豬,養到了冬月臘月,差不多200斤重了,自家殺一頭或者跟親戚合殺一頭,裝香腸,醃鹹肉,保存好的能吃到來年初夏。另一頭留著賣給街上的肉鋪。父親說,單幹(分田到戶)不久,農閑時做小工,一天工錢也就五元,賣頭豬一手換個上百以上現金,怎麽說都是一筆醒目財富。

“五一”過後,油菜花謝結籽變黃,冬小麥灌漿成熟。小滿節氣到芒種前後,天亮到天黑,田地裏斷不了人影。割菜籽、插早秧、收麥子、插晚秧,午季大忙正式開始了。

菜籽是經濟作物,因因顏色不同分黃油菜和和黑油菜。黃菜籽顆粒細小泛黃,黑菜籽飽滿亮黑,榨油率高,價值更高。菜籽收割窗口期極短,要搶在籽粒成熟籽殼還沒裂嘴的時候割,最好在上午太陽變火辣之前,這樣可以防止籽粒脫落。農民把倒在鐮刀下的枯黃油菜杆,輕捆起來,或者放在籮筐裏,挑到場上(場:專門用來打收穀物的平整空地,是穀物從地裏到農民家裏的過渡場所),直接雙手一束束撲打,菜籽粒脫殼而出,也有人家用木製枷板捶打。打完,過大篩,篩掉連帶打下來得葉殼,曬個把太陽,就可以把菜籽裝麻袋歸家了。農忙時候也正是開銷大的時候,化肥、必要的農藥、缺口的用具都要花費。生活緊張的人家必須把收上來的菜籽,拿到鎮上油坊換食用油下鍋,或馬上賣掉幾麻袋換錢急用。

那邊割完菜籽的田地, 根據地勢,不宜灌溉的偏旱地,可以直接點花生、大豆、芝麻等作物。靠近池塘偏水田的,就要拉牛拖犁,翻一遍土,打水。打水就是用形如鋼管大炮的抽水機(也叫水泵)從池塘水渠裏抽水到地裏。如果自家水田距離池塘較遠,地勢比相鄰的田低,可以把水先抽到隔壁田裏,再挖開田埂放水。若地勢高,就很麻煩,隻能借來第二台機子接力式抽水。農忙時,家家要用農具,移抬抽水機,接拉電線,都要男勞力,實際上有精力往高處田地灌水插秧的人家極少。水田上水的下一步是撒肥。肥料,一半是有機肥,包括灶膛燒過的草木灰、人和家禽家畜的糞便。對土地而言,屎尿都是寶。另一半是農業化肥,氮肥磷肥為主。撒肥之後是耙田,同樣是水牛拉耙,人站在耙板上揮鞭吆喝,牛耷著頭田頭田尾地來回。耙板下有鐵齒,疏鬆平整土壤的同時,也除去一些根莖雜草。老話說“耙田耙得好,田裏不長草“。

在男人和水牛耙田的時候,各家女人們正在小秧田拔秧苗。拔好的秧苗用稻草紮成小捆,堆到蘿筐裏,挑到田埂,再擲投去水田裏。弓腰插秧的活,女人為主力。褲腿卷到膝蓋以上,低頭左手握把秧苗,右手四五根一撮,插進水下的泥土裏,株距半尺左右,從左到右,一排排倒退著插,白花花的水田,半天功夫就成了一幅蔥綠畫麵。八九十年代,農民的綽號叫“泥腿子”。這稱呼在插秧季節顯得無比真實。插秧時,兩條腿泥裏向後挪動,臉朝泥水背朝天。晴天,汗滴苗下水;雨天,就雨插栽忙。不論什麽天氣,搶收搶種時間,主勞力的早飯和午飯基本是在田頭吃的。即使是三大節之一的端午節也得退後,殺隻雞、街上切點肉全家吃頓好的就算過節,多數人家沒有時間坐下來包粽子。給嶽父母家的端午節禮(通常一包副食一包白糖)隻能在時間夾縫中送去,有時派孩子送到外婆家。

六月初,能插秧的油菜地變成了早稻田。此後兩周,輪到搶收小麥和插晚稻了。農民靠天吃飯,收種尤其如此。雖說小麥麥穗不像菜籽殼那麽嬌脆,收割時間同樣需要避開正午烈日。割倒的麥子不用籮筐,麻繩上捆,扁擔上肩,挑到場上,碼成穀堆。等到幾塊田的麥子收完,一起鋪滿場,請小四輪(一種非手扶帶方向盤的拖拉機)拉著大石滾子一圈圈碾壓。那時全黃巷子隻有一家有小四輪。打麥收稻時大家排著隊請出車。穀場上拖拉機“噠噠噠地”聲音有時徹夜不停,實在排不上號的人家隻得套牛揚鞭慢慢繞圈。碾完一遍,要人工把麥稈全部反過來,沒壓到的麥穗朝上,稱為“翻場”。這期間,算是拖拉機司機和牛的中場休息。打好麥子,叉走被壓得滑亮的麥稈,留下麥芒和麥粒,還要走最後一道程序----揚場。順著風向,借著風力,男人手握揚板(木鍁)鏟起揚過頭頂,麥粒落下,成堆,麥芒飄走。

盡管小麥的收購價格不到油菜籽的一半,大概是種收相對省力一些,村裏人家都是麥田多於油菜。父親說,我家十畝地中一大半種小麥。搶收小麥也就十天左右。收完麥子,水田馬上要插上晚稻,旱地、山地,也要搶芒種時間,栽山芋,點些玉米黃豆雜糧。“芒種芒種,再種無用”。靠天吃飯的農民,一切都要順著老天爺的時刻表來安排。搶收搶種,搶的是時間,也是農人一年的勞動果實。烏雲密布,眼看著暴雨將至,不論是誰家還在打場曬穀,男女老少都會自發拿起工具幫忙起場堆穀。我家那塊兩畝五的大田,收麥插秧割稻,年年都是村裏四鄰八舍和親戚們一起集體勞動奉獻,有的隻是幹活,飯都不在我家吃一口。多年後,每每提及此事,我便想起《父老鄉親》這首老歌。對比如今在老家請人插秧一天三百元,父親總哀歎世風日下。

6月底七月初,中小學放暑假時, “三夏 “農忙的 “夏收、夏種” 進入尾聲,剩下的就是 “夏管”了。

夏管,顧名思義,夏天要管的農事。就拿水稻來說,從秧苗下田,到分蘖、抽穗、成熟需要四個月以上。這期間,需要定期查看田裏的水量,男人們有事沒事扛著鐵鍬在稻田邊溜達。連天暴雨後,要開田埂放水入渠塘;天旱時又要拉線架抽水機往田裏灌水;分蘖時要適當露田,水位低到不足兩寸;孕穗期,稻田水位需要保持一尺以上,到了成熟期水位要求又有不同。除了保水,還要施肥、拔草、除蟲、砍埂。在我家,撒化肥和打農藥,是父親的活。因為除蟲,小孩們都知道敵敵畏是劇毒。拔草、砍埂,沒風險,輕體力,半大孩子上陣的很多。三伏天,稻秧生長茂盛,稗草生長野蠻,遠處可見比稻秧竄高出頭。 拔草時,光腳沿著稻秧株距之間走,頭頂烈日,腳踩濕泥,稻葉刮擦者光腿和胳膊。如果說拔草隻是不舒服,砍埂對膽小的半大孩子來說,簡直令人恐懼,所幸不是每塊稻田的四條田埂都要坎。要砍的主要是較為高寬的田埂。夏末時分,砍掉那些高寬田埂上的茅草荊棘,一則可以讓靠近埂的稻秧得到更多生長空間;二則曬幹的茅草荊棘比稻草麥稈好燒,砍埂等於給各家柴堆儲備上好的過冬燃料。然而,即使帶著勞動手套,砍埂不但容易刺傷胳膊和手,而且那些茅草叢裏,一鐮刀下去,馬蜂窩或者蛇窩驚現眼前,也是常事。

除了管理稻田,以待一個稻米滿倉外,“夏管“的另外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旱地除草。花生地的草可以趁著雨後去拔,棉花、黃豆、芝麻沒抽高時鋤一遍就差不多了。除草花時間最多的算山芋。不似其他經濟作物,黃巷子人栽種紅皮白心山芋是真正為自己謀福利,滿足的是家裏的幾張嘴和豬圈裏的幾頭豬。山芋地先要刨溜子(起壟),下雨後剪苗插栽。夏收夏種結束時,山芋苗已經穩穩生根發葉了。隻要水肥合適,個把月山芋就迅速拖藤。這時需要剪掉一些漲勢太快的藤蔓。代代相傳的做法隻是剪了山芋藤和著粗糠烀豬食物,並不會想到剪藤實在給根莖更多空間,避免養分被莖葉過多帶走。從農曆六月到九月,山芋地至少要鋤草翻壟三遍以上。說是鋤草,實際上鋤頭除去壟上的雜草,將雨水衝下的泥土翻拉上壟,同時山芋藤得到了提拉翻身,這樣根莖就最大程度得到陽光和營養,確保土底下的結出的山芋又大又多。

秋收之前,在黃巷子,地裏或者往地裏的路上,見到最多的就是扛著鋤頭或者鐵鍬的人。天熱晝長,地裏的活多是些管護事兒,沒人趕時間,午後辣太陽過後,有時鄰裏們會相約著一起下地鋤田。到了傍晚時分,又吆喝著彼此,收工回家燒晚飯。那時候的一日三餐基本遵循“兩稀一幹”的原則。早上白粥就鹹菜。白粥在鍋裏慢煮變黏稠之前,會撈出一些幹飯,拌上豬油,給長身體的孩子或者重勞力吃,稱為“大飯”。中午正常白米飯加炒菜,肉蛋也有,不是天天見。晚餐從簡,中午有剩飯,就加水燙飯,沒有就再淘米煮鍋粥。紅豆、綠豆、山芋收了以後,紅豆粥、綠豆粥、山芋粥常常代替了白粥。夏天菜園裏蔬菜豐盛,黃瓜、菜瓜、青椒、西紅柿,摘幾個切拌一下就當菜了。秋冬晚餐小菜以蘿卜幹醃菜為主。沿江地區主食大米,喜歡麵食的人家也會收了麥子後到鎮上糧油店換些麵粉,下麵疙瘩,攤餅。餃子,這種北方家常麵點,在黃巷子並不尋常。若是誰家幾個人花時間動手包餃子,旁人總要羨慕一聲:“咦!包餃子呢!”言外之意,這家人有閑情逸致製作美食。餃子稀罕,饅頭、包子更罕見,因為沒幾個人會用老麵頭發麵。晚飯過後,全家輪流洗了澡,大人孩子搖著芭蕉葉扇子一起在外乘涼。反而是少數飼養上百隻以上水鴨的人家,夏天三個月每天找水塘溝渠放鴨子,中午下塘摸螺螄,夜裏打著電筒捉青蛙,弄來點葷腥烀麥子,隻為鴨子們毛豐體壯,秋後賣的時候多些斤兩。 八十年代中期,整個黃巷子隻有兩三戶人家有電視,那種熊貓牌十四寸黑白電視機。在不停電的晚上,夏夜裏看電視就像看小場露天電影,左鄰右舍一二十人坐在搬了凳子椅子前後排坐在小小屏幕前。《上海灘》、《霍元甲》、《陳真》、《西遊記》、《射雕英雄傳》,這些經典老劇我都是在別人家斷斷續續看的。一直到了九十年代,電視機才真正走進每個家庭。

三伏天裏,曬服是家家戶戶必做一件事。梅雨季節裏,農家滿屋子濕氣黴味,那些農曆三月就洗好收到箱子裏的冬衣冬被就成了濕黴的根據地。大暑之時,趁著太陽熱辣,黃巷子的人家翻箱倒櫃,把能曬的全都搬了出去,包括木製箱櫃。平常的晾衣繩子自然不夠,長板凳、舊木板,能放衣物就行。全家老小的棉衣棉褲、毛線衣褲,春秋天的二大褂子、黑布棉鞋、布鞋、被麵、冬天才用的厚棉絮和褥子,主色紅、綠、黑、藍、灰,一覽無遺地在各家門口沐浴陽光。因為曬服,我第一次觸摸到了綢緞的絲滑。奶奶虛七十大壽時,她的兒女們為顯孝心,替她備好百年後下棺穿的老衣。那是一套民國風格的夾襖衣裙。棕紅色的長袖上衣,配以圓型的“福”字圖案,四個盤花布扣從領口往下依此次分列對襟兩邊。裙子為黑色,飾有篆體“壽”字花紋。當我驚歎於衣服的美麗時,奶奶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圓圓的眼睛彎成了兩道短弧線。她不知道,當孩提的我意識到那套華衣的用途後,就再不想看到它。

風調雨順的年月,總是理想。農人頭頂上的天,從來就捉摸不定。旱澇年年有,不在這邊在那邊。“三夏”農忙之後的幾個月,村口的大喇叭常常廣播抗旱防汛的通知。黃巷子村東頭有個二機站。旱天,二機站經由靠近河口的一機站將河水上抽到村子裏的溝渠池塘淌向一塊塊稻田。七八月澇時,渠塘容不下的雨水又會從二機站下排到一機站,最後流入江河。總的來說,江淮地區防汛的年份遠比防旱多。黃巷子地勢偏高,所在鄉鎮的屬於半丘陵。一九九一年的大洪災,報道說半個月下了一年的雨,不少圩區被淹掉。因禍得福,那年暑假裏主管放牛的我,有了唯一一個女伴。奶奶的娘家在圩區。為了避災,奶奶的侄子家牽著牛趕著豬往黃巷子轉移。女孩是我表大爺的孫女。近一個月裏,她隨我加入巷西隊的放牛娃娃團。

雖地處江北,黃巷子幸運,欠收的年份不多。日曆翻到九月,一夏天曬得黑黢黢的孩子們背上書包開始了新學年,秋收大忙也就到眼前了。九月中下旬,最先收割的是雜交秈稻。帶上磨刀石,手握鐮刀,農人們有的穿著褪成灰色的綠色解放鞋,有的光腳,下地了。金燦燦的水稻在鐮刀下齊刷刷倒下。稻田多,稻把沉,運輸基本全靠一條扁擔和男人的雙肩。割稻開始後的一個月裏,從田裏到場上的路上,總聽到漢子們挑把子(水稻)上場的“嘿呦嘿呦”聲。這時候人人恨不得家裏多幾個能挑重擔的兒子。打場的情景和收麥類似。九十年代中期脫粒機出現在場上之前,依然是大石滾子加老牛或者排隊等小四輪。

八月十五中秋節,正是割稻忙亂時。舉杯賞月,這些字眼與農人們無關。記得一年中秋夜,皓月當空,亮得穀場上不用拉電線掛燈泡,父親牽牛持鞭打稻,奶奶、姐姐和我坐在稻草上,吃著內有紅絲綠瓤的酥皮月餅,等著中間翻場,那包從村裏小賣部買的月餅就算是過節了。

早稻收割完,空出的稻田連著稻茬在秋風中等著下一輪的翻耕播種,晚稻也就差不多黃了。黃巷子的晚稻除了雜交稻還有農民愛吃的粳稻。父親說,黃巷子人均兩三畝地,秋季稻田是大頭,普通人家水稻收成在五六千斤以上,交完國家和集體的之後,一年口糧確保無憂。早晚稻中間,幾分山地上的芝麻綠豆,順手收收打打。稻子割完,秋收進入尾聲。水稻無論怎麽豐收,隻是保住口糧,國家收購價格很低,農民們要想手頭有餘錢,辦點正事,還得靠多種經濟作物,如黃豆花生。父親看到這點,率先在水田裏種花生。黃巷子的人家通常在山地上點些花生,不會超過一畝。花生三四個月的生長期內除了拔草,並不需要特別照管。但是秋後起花生沒法像其它農作物一把把割捆挑回家。花生落在泥土底下, 收起來特別耗時。一株花生最有效的起法是:一手握植株一手持釘耙,先在植株外圍下兩耙,土鬆了,然後拔草一般將長在根須上的花生連根拔出,最後再用釘耙刨出斷了根須埋在土裏的花生。相比之下,水田收花生快捷很多。起收之前,引水下地,待水浸透植株根下後放水,就著濕泥,將花生植株連根拔出,放在田裏,稍微曬幹後入筐歸家。如此省力、高效,斷須落在泥下的花生幾乎可忽略不計。靠著這個捷徑,好幾年我家花生收成黃巷子第一,堆滿家裏半間屋。

起了花生,刨完山芋,打完黃豆芝麻,裝包的裝包,入倉的入倉,下窖的下窖(儲存山芋)。接著就是秋種了。這時候,早稻田裏的稻茬已經抽出嫩綠的秧苗,養鵝的人家就把鵝放到田裏當是吃草。有的人家稻田割完後幾天,幹脆點把火,在翻耕之前把幹稻茬變成草木灰肥。秋種,時間寬鬆,隻兩樣——油菜和小麥。黃油菜,一窩窩點種;黑油菜,像菜園栽青菜,一棵棵移苗下土。小麥不講究,在農曆十一月冬天到來之前,犁田靶地,撒下種子就行。

農人口裏說著”麥了清山”的時候,冬天就到了。冬月和臘月,油菜和小麥在地裏不急不慢地發芽生長。事實上,若是逢到一個暖冬,年前莊稼長得太快,就跟早早發育成熟的孩子一樣,反倒會引發擔憂。冬天裏地裏的活除了施冬肥,幾乎為零。

冬天的兩三個月裏,日子鬆散,豬壯禽肥,做壽、辦婚禮的人家比較多,也會有突發白事。這時候也是鄉村手藝人展示技藝的高峰時間,婚禮就是一個最佳示範。木匠、漆匠、裁縫、屠夫、廚師、嗩呐銅鈸手先後出場。假如冬天要辦喜事,新人房間用的組合家俱提前幾個月在夏忙以後就要請木匠到家了。與此同時,男方家裏也要應景添置更新一些桌椅長凳。婚期將近,新娘家必然請裁縫上門為新娘做幾套像樣的、壓在陪嫁箱子裏的四季衣裳。另外,家人體麵出席婚禮的行頭也得提前準備。按照黃巷子周邊的習俗,新婚當天,新郎從頭到腳由舅舅負責。進入九十年代以後,有些新人趕時髦,時興進城買衣服。因此,有著八個親外甥的父親和伯父也不能落伍,他們好幾次過江(去南京)的主要任務就是給我的準新郎表哥采購新裝——帽子、西裝、皮鞋,腰帶,穿戴在新郎身上,撐的是舅舅們的臉麵。一般婚禮前三天到一周,屠夫二人組就出場了。本來冬月幾乎家家都要殺豬醃肉,辦大事的人家就著日子順道而已。說“屠夫二人組”,是因為黃巷子的附近村莊殺豬的就那固定兩個人。膽小的孩子看見手持利刃、身穿黑色護衣的他們就躲得遠遠的。一小陣“嗷嗷”豬叫後,他們利索地給放了血的豬吹氣,把肥豬抬進大木盤裏,燙豬刮毛。膽大一些的孩子靠近看他們給豬開膛破肚,等著拿豬蹄殼和膀胱。黑色的豬蹄殼,紮個洞穿根線可以當毽子踢著玩,豬膀胱吹了氣,就是個男孩子們腳下的足球。

江北地區不興養羊,牛是生產資料,因此童年記憶中極少出現牛羊肉,結婚酒席也不例外。葷菜由豬肉、魚和雞鴨鵝加上下水雜碎組成。 酒席菜式按大碗分,一樣菜一隻碗。葷菜加湯,一桌酒席十六隻碗,隻多不少。婚禮正日子兩晚一天,根據各家親友情形,前前後後持續四五天到一周。廚師和四鄰幫工正日子前一天就在新郎家集合備菜了。婚禮第一天,賓客中新郎母家娘舅是絕對主咖。眾所周知的規矩——舅舅不到不開席。 傍晚時分,廚房裏肉香四溢。早來的親友翹首期盼,隻聽到一陣嘹亮刺耳的嗩呐聲,和著銅鈸的“鐺——鐺”聲,劈裏啪啦的串響鞭炮引路,舅舅家的隊伍到了。隊伍越長,嗩呐越響,新郎家越感自豪。或許是破四舊破除得徹底,在黃巷子的婚禮上,從未出現過電視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場景。那年代,沒有車轎,新娘子是夜裏派人從娘家步行接過來的。第二天早上,一眾鄰居親友醒來,隻見新娘已經端坐在新房裏了,沒有紅蓋頭,臉上掛著幾絲羞怯的喜悅,和伴娘一起,不時招待進屋瞧新鮮的老老少少,點根喜煙,散些喜糖。婚禮第二天,新娘家親友為尊。中午酒席必須等新娘家親友團到後方才開始,晚餐如是。晚上鬧新房的習俗也有。像我這樣的小孩兒,隻想著多討幾個糖果,從未聽大人們議論過誰家把新娘或者伴娘鬧哭了的過分舉動。親眼見過的,不過是些端酒、點煙、炊煙、掛線吃蘋果等小遊戲。婚禮正日子後的次日叫“回門“。新娘娘家開席,款待女方親友。第四天稱為“做實超”(方言語音),新郎家再開酒席,宴請新婚夫婦成家後將要認親走動的雙方近親。第五天,洗廚。顧名思義清洗廚房, 新郎家招待整個婚禮期間幫忙的本家、四鄰和廚師,以表謝意。到此,一場尋常人家的婚禮儀式算是落下帷幕。九十年代中期以前,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春風還沒有刮到黃巷子,極少有農民外出打工,小汽車迎親、婚紗寫真、洋鼓洋號這些新鮮花樣,還沒傳到鄉村。村裏各家辦大事,差別隻是酒席桌數和每桌上多少個碗。

入冬之後,說是農閑。閑,也隻是說說,一年到頭,除了老天爺不讓幹活,農民沒有幾天真閑的日子。偶爾,冬日的陽光下,稻草堆前,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邊曬太陽,邊忙著手裏的女紅——納鞋底 、打毛線、縫補衣服,算得上是一幅鄉村閑情圖。村集體時常要修堤挖塘,各家各戶有菜園牲口。僅僅四季菜園和牲口,就讓人停不下來。誰家要是串親戚過夜,總要托人照看一下牲口。有手藝的人趁閑找活,貼補生計; 沒手藝的做小工,想著法子,掙個兩元三塊。於是,冬日裏,走村串巷的貨郎多起來了。賣饊子的、敲麥芽糖的、炸米花的……九十年代初,父親也曾學人家年前批發過散裝瓜子,分裝小袋,八九兩當一斤,用籮筐挑著向周圍鄉親們兜售。

臘月近半,學校放寒假了,一年中最讓孩子們興奮期待的春節就在眼前了。進入臘月二十,過年開始倒計時。整個黃巷子像是行進在昂揚的運動員進行曲下的一支隊伍。人們喜笑顏開,互相詢問、督促著過年事宜。

大掃除是必須的,從家裏到人身上,都要清潔一遍。床單、枕套、被子,都拆洗重縫;窗台、桌櫃、牆角的蜘蛛網,擦洗掃撣,一律不能放過。“浴室“、”洗澡堂“這樣的詞語,那年頭農民沒聽過。天冷之後,唯一一次洗澡就是過年前借來塑料帳子,屋內支起來,燒熱水,讓蒸汽熏熱帳子,保持帳內暖熱,然後家裏老老小小輪流換水盆浴。

忙年貨是喜悅的。臨近春節,逢三六九開市的鎮集市上人潮湧動。人們趕著備好過年必用的紅紙、對聯、爆竹,糖果副食等。然而,更趕著忙的是自產自銷的那些過年吃食。年根未到,黃巷子唯一有小磨的夏姓人家就熱鬧起來了。兩個生產隊,幾十戶人家的半數以上,泡了黃豆,連天帶夜排隊磨豆腐。有一年晚上,我跟著父親去看磨豆腐。豆腐房設在夏家三件磚房旁邊獨立的灶房間裏。屋子不大,滿是人,有人推磨,有人燒火,兩口超大鍋裏豆漿翻滾,屋裏熱氣騰騰,豆香滿溢。屋外的人聞著香味,更加耐心地等著自家的豆子上磨。有趣的是,等磨豆腐的人發現老夏家的磚房沒了窗子,稻草垛堵住了開窗的牆洞。原來,他家為了生個男孩,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超生太多,交不起罰款,窗子被計生部門拆走了。

黃巷子周邊地區,主食大米。包子、饅頭這些是後來有了酵母粉以後才出現在普通人家,除夕夜也不包餃子。就地取材,將碾米後篩下來的碎米舂成米麵,曬好,開水燙熟成麵團。各家醃菜壇子裏的取出鹹菜配豬肉豆腐丁,炒成餡料。多人動手,趁著麵團溫熱容易成型,塞進餡料,包成手掌大小的球狀圓團。吃的時候開水下鍋煮熟就行。春節前後近一個月裏,家家都會包上一兩百個團子。除了團子,各家糯米麵的元宵(湯圓)也會滾一些,隻是那會沒有如今的黑芝麻豆沙等餡料。元宵就是原味糯米麵小團,吃時,就點白砂糖。兒時的我對元宵毫無好感,成年離家以後,時常思念的是內有鹹鮮美味外留稻米醇香的團子。

包完團子元宵,各家還要炸豆腐果子、元寶丸子、蘿卜丸子,烀豬頭、預煮鹹豬肉、鹹雞肉、鹹鴨、香腸等各種葷菜。這樣過年來客,切幾樣鹹貨、燒兩個丸子、炒一兩個蔬菜,再加半鍋青菜湯,一桌六到八個碗的午飯就像模像樣了。到了大年三十,各家碗櫥裏裝得滿滿當當,巴不得碗櫥櫃多出幾層。

大年三十早上,一人下兩個團子當早飯。吃完,父親和麵糊,我們幾個孩子幫忙搬凳子、端麵糊、提對聯,分次遞給父親。所有的門框都要貼上一副兩張春聯,小的門貼一張也是豎排兩行。大門必有橫批。“一元複始,萬象更新“ 這八個字,多年出現在家裏四間平房的廚房間門上。灶台貼“水火平安”,雞圈貼“雞多蛋大”, 豬圈貼”六畜平安“。到了中午的時候,家家戶戶的木色門楣,春聯裝扮,猝然一新。三十下午是準備年夜飯的時間。各家根據成員多少,豐簡不同。母親不在, 奶奶除夕在大伯家吃飯,我家的年夜飯向來從簡——一碗豬頭肉、一碗香腸、一碗元寶果子、一碗鹹鴨、一盤炒菜 、一條隻上桌要等到年初四才可以吃的紅燒魚(寓意年年有餘)、一鍋肉湯青菜。唯一不簡化的是天天煮天天吃的白米飯程序。平日裏煮米飯,也就是在米缸裏裝兩三罐米倒進淘米籃子,撥拉幾下,撿掉可見的雜質,用水淘洗兩三遍,下鐵鍋,葫蘆瓢從大水缸裏舀水倒進鍋裏,灶下燒火即好。除夕夜的米飯,奶奶用圓柱形的平底罐子量米時,口中念念有詞。“一罐天、一罐地、……”,頭兩罐以後家裏每人一罐,同樣量一次加人名念一次。最後,把罐子倒過來用罐底量,“貓一罐、狗一罐……”。這樣,倒進淘米籃子裏的米煮成一大鍋白米飯,就不再是我們一家人獨享了,天地和家裏的貓狗牛都有份。奶奶不是念念而已,每年她去伯父家吃完飯前,總要親自為貓狗牛盛好米飯,牛的米飯上還加有菜園裏的生青菜。

除夕的下午到晚上,整個黃巷子的人像約好一樣都呆在家裏,用家人坐在一起的團圓,用桌上相對於平素豐盛許多的晚餐,用簡單的上香敬酒儀式告慰祖先,跟這一年做最後的告別。他們一邊享受著飯桌上家人之間罕有的賓客般的禮遇,一邊等待著新春來臨的第一聲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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