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六月的猝然離世,撕開了我心靈深處從未愈合的一道傷口。這傷口源自母親去世前的最後一年,我未能照顧陪伴在母親身邊。那時的我,糊塗輕狂,離開病重的母親去北京讀研,總以為以後還有機會好好孝敬母親,殊不知死亡竟如此貼近, 命運早已不留餘地,殘酷地把我一腳踹醒。九個月後,我收到了母親病危的加急電報,等我馬不停蹄地趕了十八個小時的火車回到她身邊時,母親已不能言語。在她生命最後唯一清醒的那一分鍾,她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默默流淚。
母親的去世,是我無法承受的痛苦,我憤怒於蒼天的不公,對自己的決定也悔恨莫及。為了逃避自責和深深的哀傷,我拚命投入學習和工作,試圖用忙碌來麻痹內心的痛楚。我開始渴望做夢,因為隻有在夢裏,我才能偶爾見到她的身影。然而,夢境總是短暫,還未等我與她好好交談,便匆匆醒來。我不再畏懼鬼魂,相反,我祈望鬼魂的存在。因為我相信,每個魂魄都會眷戀他們的親人。而我一直期盼著,母親的靈魂能在夢中找到我,與我重逢。
三十八年過去了,每每回想起那一幕,淚水依然不禁湧出,內心的自責也依然深重。來美讀博的最初八年,身不由己,無法回國。哥哥曾叮囑我:”不要忘了媽媽。“ 當時我心想,母親早已深植心中,我必然是“不思量,自難忘”。然而,哥哥的突然離世,再次讓我陷入深深的自責:我真的沒有忘記嗎?是否因為生活的瑣碎與忙碌,漸漸淡漠了曾經那份深厚的親情?為什麽每一次的別離,總是伴隨著遲來的悔恨?如今,我已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大半生,不知何時會將一切遺忘。為了不再留下遺憾,我決定將那些珍藏在心中的點滴記憶一一記錄下來,希望在文字的承載中,這些回憶能夠長存,成為我對逝去歲月和親愛家人永恒的懷念。
市委大院的日子
我的父親出生於1928年,在金陵大學(現南京大學)求學期間,投身於地下黨的革命工作。四九年之後,他成為了市委的一名幹部。我的母親則生於1929年,家境清貧。由於祖母早逝,作為家中長女的她不得不中斷師範學院的學業,回家承擔起照顧五個弟弟妹妹的重擔。幾年後,她開始在一所小學擔任音樂教師。像許多那個時代的年輕人一樣,母親懷抱著滿腔熱忱,希望能夠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推動變革。在加入地下黨之後,她與我的父親相識、相戀,並最終結為伴侶。婚後,他們一起住進了市委家屬大院,開始了短暫的共同旅程。
我們姐弟兄妹三人都出生在市委家屬大院的那座房子裏。那是一座東西向的一進三間的平房,房屋中央的廳堂設有一扇門,通向後麵的小院。小小的後院裏,東端立著一棵柳樹,西角則有一個葡萄架,葡萄藤盤繞其上,枝葉繁茂。每到夏天,葡萄剛剛開始結果,便吸引無數麻雀飛入小院,有些甚至飛到窗台上,仿佛伸手可及。
在我們的童年裏,父親的身影難得一見。他因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被派往農村,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之後又被調往揚州揚劇團擔任指導員。母親與父親常年聚少離多,隨著父親陷入一段新的感情漩渦,最終在我出生後不久便與母親離婚。在我的記憶中,家人隻有媽媽、姐姐和哥哥,父親隻是一個遙遠的存在。大舅、大姨和小姨也時常來家裏和媽媽相聚。雖然父親不在身邊,那時的我並未感到親情的缺失,在家人的關愛中,我度過了溫馨而快樂的孩提時光。
(一)配樂童話
母親的形象在我年幼時的記憶中有些模糊。我依稀記得她每天穿著整潔,腳上是肉色透明絲襪和黑布鞋,騎著自行車往返於學校和大院之間。然而,最令我難以忘懷的,還是每個夜晚聽媽媽講故事的時光。母親是音樂老師,我們因此有了一種特殊的“待遇”。她講述的故事,總是伴隨著即興的音樂演奏。
每天傍晚,院裏的孩子們圍坐在母親身邊,聽她一邊彈奏風琴,一邊娓娓道來那些我們百聽不厭的故事。我們為《小紅帽》裏大灰狼的失敗歡呼雀躍,為《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悲慘命運而心碎落淚,也為《海的女兒》最終化為泡沫的結局深感惋惜。除了格林童話,媽媽還給我們講寓言故事,如《烏鴉喝水》、《狐假虎威》、《狼來了》,還有幽默的《沒頭腦和不高興》。
媽媽好像有講不完的故事,她的聲音溫暖柔和,指尖彈出的音符充滿情感和想象的色彩。每一個故事在音樂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生動。媽媽的故事成了我們童年裏最深刻、最美好的記憶,給我們帶來了彌足珍貴的幸福時光。
那架承載了美好記憶的風琴,伴隨著我們經曆了無數次搬家,卻一直被妥善保存至今。在我們獨自生活的那些年月裏,姐姐和哥哥常常彈奏母親教的樂曲。每當琴聲響起,媽媽仿佛依然在身邊,她的風琴,給予了我們心靈最大的慰藉。
(二)小羊羔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母親因營養不良患上了慢性肝炎。在食物匱乏,一切都憑票供應的年代,為了補充營養,母親訂購了衛崗一戶農家的羊奶。每天一早,門口都會放著兩瓶新鮮的羊奶。有一天,我驚喜地發現,家裏後院的柳樹下,拴著一頭小羊羔。母親告訴我們,那家農戶的母羊剛生了這隻小羊,但為了維持生計,不能給它喂奶,否則就沒有羊奶可賣了。於是,母親就把小羊收留了下來。就這樣,我們意外擁有了一隻特殊的“寵物”。
我們三人興奮無比,那時我們唯一的寵物不過是兩條小金魚,從未養過其他小動物。我們用米湯加上一點羊奶細心喂養它。等它長大一些後,我們每天去附近的河溝邊為它割草。小羊最喜歡的草是帶有特殊香味的蒿子杆,這種草隻有河溝對岸才有。每次都是哥哥小心翼翼地騎在獨木橋上,慢慢挪到對岸,割完蒿子杆後再提著籃子騎回來。有時,我們還順便用紗布做的網兜,從河溝裏撈一些紅色的小蠓蟲,帶回家喂金魚。據說這些蠓蟲是金魚的最愛,吃了之後,金魚的顏色會變得更加鮮紅。
最有趣的是,有一位篤信中醫的鄰居每天都會捧著一個碗來到我們家,虔誠地對媽媽說:“請給我一點羊糞蛋,可以嗎?” 他每次撿完羊糞蛋,還不忘深深鞠躬感謝母親。我們三人簡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吃羊糞蛋,總是躲在背後偷偷發笑。
我們常常牽著小羊在院子裏玩,它大大的眼睛上長著長長的睫毛,活潑可愛,跑跑跳跳,還會咩咩地和我們撒嬌。院子裏的孩子們都很喜歡它。小羊長得很快,頭上也開始長出角來。哥哥因此為它編了一首童趣十足的歌:“小羊羔,高高高,就是比你高一寸,高一寸!” 這隻活潑可愛,在我們心目中永遠長不高、長不大的小羊,在我們被掃地出門之際遭遇了滅頂之災,成了我們心中永遠抹不去的傷痛。
(三)地雷戰、地道戰
我們在大院裏有一家特別要好的朋友,他們的父親是一名山東籍幹部。這個家庭也有三個孩子,姐姐和我的姐姐同年,哥哥和我的哥哥同年,妹妹華華則和我同年,同齡人之間倍感親密,我們幾乎每天都膩在一起玩耍,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夥伴。華華的爸爸每天晚飯必定是大餅卷生蔥,而且常常蹲在地上吃。對於我們這些南方的孩子來說,這種吃法顯得格外新鮮,常常引發我們的好奇圍觀。
《地雷戰》電影拍攝於我出生的那一年,而《地道戰》則是在三年後的1965年。這可能是我們小時候看得最多的電影。每次看完,哥哥都會組織院子裏的孩子們模仿電影裏的情節重演,而華華的哥哥和我的哥哥一定會演電影裏的主角兒。我記得沒有人願意演《地雷戰》裏的反派人物渡邊,於是兩個哥哥便輪流上陣。他們用毛巾裹在頭上,騎著竹馬,模仿著渡邊假扮成村民、騎著毛驢偷地雷的滑稽場景,惟妙惟肖的表演逗的我們捧腹大笑。
重演《地道戰》則有些大動幹戈,哥哥和姐姐們會把家裏的床和椅子排成一排,再用被子遮住頂,這樣就構成了我們可以鑽的“地道”。每次演完,家裏的家具都會移位,媽媽看著一片狼藉,隻能無奈皺眉,但我們卻樂此不疲,沉浸在自己創造的遊戲世界中。兩家發小的母親看到我們之間的親密友情,感到十分欣慰,甚至提到要為我們定娃娃親。遺憾的是,接踵而至的運動風暴將我們兩家打得分崩離析,從此失去聯係,再也沒有機會重聚。
(四)泡泡糖
記得大院裏的家庭時常被要求做“憶苦思甜飯”。南方人的一日三餐,鮮少見到麵食,所謂的“憶苦飯”,一般不過是稀飯配幾片菜葉。偶然有一次,媽媽用八一麵加了些糖精,蒸了一鍋窩窩頭。所謂的 “八一麵” 是各種雜麵混合磨成的麵粉,蒸熟的窩窩頭外表賣相極差,黑黢黢的,像一塊塊石頭。但出乎意料的是,它吃起來竟帶有一絲甜味。那微甜的窩窩頭瞬間成了我們口中的美味,恨不能天天“憶苦”,隻為多享受幾次這難得的甜味。
相比之下,糖果更是奢侈的稀罕物。芝麻糖、花生糖隻有每年過年時,才能憑票各買上一斤。不知從何時起,院子裏的孩子們都開始吃起了二分錢一塊的泡泡糖。這種神奇的糖果,在嘴裏嚼上幾分鍾後,便能吹出大大的泡泡,飄飄悠悠。據說唯一需要小心的是,絕對不能把糖咽下肚子,否則會把腸子粘在一起,甚至致命。
那時,孩子們最常玩的遊戲有打彈子、抓沙包、挑棍兒、踢毽子、鬥葉梗、攻城等,但比賽吹泡泡立刻成了我們的新寵。我們每人嘴裏放一塊泡泡糖,圍坐在一起比誰吹得大。如果泡泡吹得太大,炸開時就會粘在臉上,常常弄得眼睛都睜不開,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一天,院裏一個叫小迪的女孩一不小心把泡泡糖咽下了肚子。全院的孩子立馬傳開了這個“可怕”的消息:“小迪把泡泡糖咽下肚了!小迪把泡泡糖咽下肚了!” 大家頓時陷入緊張,她的媽媽趕忙把她送到了診所。我們全院的孩子都為小迪捏了一把汗,擔心她會出什麽大事。然而,結果讓我們鬆了口氣 —— 小迪平安回家了。醫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吃一盤炒韭菜就沒事了。”
這個令人虛驚一場的插曲,成了我們茶餘飯後的笑談,也讓我們更加放心大膽地比賽吹泡泡。那時的我們,無比天真,心中充滿了簡單的快樂,仿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結束。然而,運動的狂風驟雨已悄然而至,那個象征無憂無慮的糖泡泡,即將破滅。
(五)文革風暴
文革的開始,在我們眼中是院牆外日夜不斷的喧囂和遊行聲。除四舊很快演變成打砸搶,瘋狂的石塊從牆外接二連三地飛進,把窗戶玻璃幾乎全都打碎,家裏隻好用紙將破碎的窗子暫時糊上,以阻擋外界的風雨,但那無形的恐懼和壓抑卻依舊滲透進來。
母親為了避免禍端,將家中所有可能引來麻煩的“四舊”物品,能毀的毀,能扔的扔。然而,她唯一舍不得的,是一部留聲機和一疊黑膠唱片。唱片中有馬思聰的《牧歌》和《思鄉曲》——那是母親,後來也是我們心中最珍愛的旋律。母親悄悄將這些珍貴的物件用油布包好,小心翼翼地藏在僅兩尺高的地下“室”裏。實際上,那隻是地基和房屋之間的一塊狹窄空間,掀開地板上一塊小門,便能看見底下的泥土和支撐房屋的木棍。母親還特意在小門上鋪了一片地毯,以防萬一紅衛兵抄家時難以察覺。
偶爾,哥哥會偷偷將留聲機取出,輕輕地放上黑膠唱片,將音量調到最小。隨著唱針緩緩劃過唱片,憂美的旋律悄然流淌出來,我們屏住呼吸,生怕驚動外界,靜靜地聆聽那撫慰心靈的樂曲。
沒過多久,母親在學校被她的學生批鬥、毆打。那些失去人性的造反派明知她患有慢性肝炎,仍然故意踢打她的肝部。不堪屈辱之下,母親某個晚上把我們三個孩子叫到身邊,含淚囑咐九歲的姐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弟弟妹妹,這個家就靠你了。” 姐姐頓時明白母親已心生死誌,抱著媽媽哭著喊:“不要!” 哥哥和我也撲到媽媽懷裏大哭。那一晚,母親看著年幼的我們,最終放棄了輕生的念頭,選擇了艱難地活下去。在文革的劫難中,不知有多少人選擇了以尊嚴結束生命,而不是屈辱地苟活。我無比感激母親的選擇,她用堅韌和愛為我們撐起了一把心靈的保護傘。
幾個月後,母親即將被送往一所由衛校大樓臨時改造的監獄,接受隔離審查。她不知道何時才能重返家中。臨行前,母親為我們每個孩子都準備了棉衣棉褲,反複叮囑我們一定要戴上毛主席像章,以免惹禍上身。離別前,母親帶著我們來到南京革命路上的國營大慶照相館,拍了一張我們三個孩子的合影。那張照片,母親一直隨身攜帶,每當思念我們時,她就會拿出來,看上一眼。
母親在被隔離審查期間,一天隻有兩頓稀飯就鹹菜,餓得頭暈眼花。記得有一次,她托人帶話給我們,囑咐我們買兩盒餅幹送去,也好趁機看看我們。然而,當我們帶著餅幹趕到時,凶神惡煞般的造反派根本不讓我們進去。無奈之下,我們隻能走到樓外,抬頭默默等待母親從三樓的窗戶探身出來,相互遠遠地望了一眼。還沒等我看清楚母親的模樣,窗子便被匆匆關上, 她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冰冷的窗戶後。
(六)姐姐的創傷
文革不僅是對人性與文明的深重毀滅,更是對無數無辜孩童心靈的慘痛重創。它讓孩子們承受了本不應屬於他們的恐懼、悲痛與失落。我的姐姐尤為不幸,因她是長女,首當其衝地經受了這場浩劫的衝擊。
姐姐出生於1957年,自幼便深受父母寵愛。父親為她取名“蘇蘇”,因為他的老家是蘇州。盡管父母後來離婚,童年時父親逗她玩耍的溫馨情景,仍然常常浮現在她的記憶裏。我們有時也會帶著幾分調侃和嫉妒,對姐姐說:“你是爸爸最寵愛的孩子。”
文革開始時,姐姐剛滿九歲。她從父母的掌上明珠,迅速被推到了需要照顧弟妹的家長位置。從無憂無慮的童年,驟然跌入擔驚受怕、幾乎失去母親的深淵,心理的落差與創傷,外人難以想象。
母親被隔離審查的那段日子裏,雖然她請來了一位遠房親戚——一位阿婆——來幫忙照顧我們,但姐姐依然與阿婆一同承擔家務。除了日常的買菜做飯,最難的還是學會如何生煤爐並保持它整夜不熄。因為一旦煤爐熄滅,第二天就得把它拎到院子裏,用柴火重新點燃,這既費時又費力。每晚睡覺前,必須小心翼翼地加上一塊新的蜂窩煤,確保上下蜂窩錯開擺放,以免燃燒得太快。爐子上總放著一口大鋁鍋,盛滿涼水,關小爐門後,就能基本保證爐火一夜不滅。然而,婆婆常常用老南京話嘀咕著:“半夜裏的水,就喊喊喊地響!”
有一次,鍋裏的水又喊喊喊地燒開了,姐姐吃力地端起鍋,準備將開水倒進暖瓶。可是,一個不小心,整鍋滾燙的開水全潑在了她的腿上。瞬間,姐姐的小腿和腳背腫起了一個如籃球般巨大的透明水泡。很長時間,姐姐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盡管我能想象她當時身體所承受的劇痛,但我無法真正體會她心靈上的創傷有多深。
半年之後,母親終於被釋放回家,但隨之而來的消息是我們即將被掃地出門,在限期內搬離市委大院。能夠帶走的東西少之又少,除了媽媽的風琴,就隻剩下一些換洗衣物、日用物品、和做飯用具。更令人痛苦的是,我們不得不與家中那隻小羊告別。
姐姐和阿婆一起把小羊送到了動物收購站,那個我們後來才知道是屠宰場的地方。姐姐依依不舍地目送小羊與其它動物一起被趕進了柵欄。突然,仿佛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厄運,小羊掙脫柵欄,猛地衝到姐姐身邊,用它的小角輕輕地頂她,像是在無聲的哀求姐姐不要離開它。那一刻,姐姐一定看到了小羊眼中的無助與恐懼,對它無法言說的悲哀感同身受。姐姐回來後,將這令人心碎的情景描述給我們時,我們彼此對視,卻無言以對,唯有默默流淚。那一場時代的風暴不僅奪走了我們原本平靜的生活,也無情摧毀了那些無辜的生命與童年的純真。
那段歲月,以及母親被送去幹校的那些年,姐姐早早地背負起了家長的責任。她不僅要維持全家的生計,還要承擔起保護弟妹的重擔。我至今清楚的記得,每當地痞流氓上門滋事時,姐姐總是毫不猶豫地把哥哥拉到身後,自己站在最前麵;有一次,我因為與同學發生衝突打了起來,晚上那個同學的母親竟惡人先告狀,跑到家裏大吵大鬧,姐姐據理力爭,為我討回公道;還有一次,為了保護家裏的小貓免遭虐殺,她不顧危險,奮力追趕那些喪失人性的惡徒。
姐姐麵對這些威脅與不公時,從未有過退縮的念頭,因為她明白,作為長女的自己無路可退。然而,她內心所經曆的恐懼、無助、痛苦與悲哀,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靈深處,成為永久的傷痕。
太平門街道的日子
媽媽租了兩輛板車,載著我們全部的家當,搬離了曾經的家——市委大院。我們四個人連推帶拉,花了大半天的時間,終於來到了位於太平門的新家。可到了那裏,我們驚訝地發現,這竟然是一個尚未完工的毛坯房。工人們還在地表和著黃泥,他們睡的床板旁的牆上布滿了打死的跳蚤留下的血印。房子僅有一間屋子,一把簡陋的梯子通向半間閣樓,沒有水也沒有電。用水要麽去街口打井水,要麽去三十米開外的公用自來水管處擔水。晚上的照明全靠煤油燈。
於是,家裏多了一個大水缸,一副扁擔水桶,兩盞煤油燈。我們在這個簡陋的家裏開始了新的生活。媽媽安頓好我們之後,就去了很遠的幹校接受再教育。每個月她隻能回來一次,幫我們縫補漿洗,整理家務。她常常忙得一夜不睡,第二天便又匆匆離去,繼續到幹校接受改造。
太平門當時位於南京市的郊區,那裏居住的大多是貧民,還有像我們這樣的九等公民,環境魚龍混雜。文革期間,社會動蕩,滋生了不少無業遊民、街頭混混和地痞流氓,偷雞摸狗、打架鬧事的情況屢見不鮮。然而,在這片充滿不安和危險的環境中,我們也幸運地結交了幾位患難與共的好朋友。我們逐漸適應了這種艱辛的生活,並在其中找到了些許樂趣。
(一)紫金山
太平門郊區,東鄰紫金山,西接玄武湖。穿過幾條蜿蜒的小道,便能走到紫金山西麓的腳下。山腳下的白馬大隊負責供應太平門周邊的素菜,幾乎每天都有菜農挑著新鮮蔬菜在街頭市場叫賣。哥哥常與朋友們去那裏的小溪釣龍蝦,我們三兄妹也曾在那裏摸過不少田螺。然而,山裏最讓人垂涎的美味,當屬雨後采摘的蘑菇。鬆樹下淡褐色的鬆菇是罕見的佳品,但我們大多采到的是淺灰色的平菇和白色的圓蘑菇。對於那些鮮紅色的蘑菇,我們總是小心避讓,據說它們劇毒無比。
蘑菇帶回家後,簡單清洗,加少許鹽清炒,便已鮮美至極。我們每次還會加幾顆蒜,蒜若變黑,便說明蘑菇有毒,無法食用。除了蘑菇,山中還有另一道天然美味——地皮菜,這種像木耳般生長在地上的植物,顏色與土地相近,往往是哥哥眼尖地率先發現。
紫金山中可遊玩的地方眾多,我們常常攀登至山頂的天文台,仰望當時尚未對外開放的神秘穹頂,然後順著蜿蜒的山道下行,耳畔鬆濤陣陣,仿佛為周圍增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氛。紫霞湖與琵琶湖更是人跡罕至的秘境,平靜的湖麵如鏡,無波無瀾。四方城、明孝陵、石象路則肅靜而威嚴。紫金山東麓的中山陵、水榭、音樂台和靈穀寺同樣遊人稀少,也是我們經常造訪的地方。哥哥曾告訴我,音樂台後麵的彎曲石壁是專門設計用來將聲音更好地反射給觀眾,營造出最佳的音響效果。多年後,哥哥帶著他的小提琴再次來到音樂台,親自體驗了那獨特的回音效果。琴聲在石壁間回蕩,音符仿佛被空氣托起,輕輕地回送到耳邊,帶來一種格外動人的聆聽體驗。靈穀塔前有一座無梁殿,整座建築皆以石材鑄成,無一根木材支撐,即使在酷暑中走進,也能感受到撲麵的清涼氣息。殿中喊一聲,回聲縈繞,久久不散。登上靈穀塔,我們可以遠眺紫金山中的中山陵,感慨這裏真是一處絕佳的長眠之地,莊嚴雄偉而令人心生敬畏。
紫金山讓我們得以親近自然,遠離塵世喧囂,在山林的靜謐與清新中,身心得到了寧靜的撫慰, 所有的煩惱都被自然的氣息慢慢融化。
N年後的野餐 -攝於音樂台
(二)玄武湖
相比紫金山的靜謐,玄武湖則是一個熱鬧的場所。公園廣闊,我們很少能一次走遍所有洲。當時我們最富有的就是時間,幾乎每天都沿著玄武湖東端的十裏長堤入園。夏日驕陽似火,知了在樹上聲聲長鳴,長堤兩旁的柳樹成排,垂下輕柔的枝條。我們拿著長竹竿,頂端沾上麵疙瘩,伸向柳樹高處去粘知了,放進小竹簍裏玩耍。有時,我們還會折下柳枝,編成八路軍式的柳葉帽,戴在頭上遮陽。走過長堤,便是玄武湖外湖的萬人”遊泳池”,一個用水泥牆圍起的巨大湖區。雖然名為萬人池,實際往往隻有我們和一兩位其他遊人。姐姐和哥哥會跳入水中,或蛙泳或狗刨消暑,而我則抱著遊泳圈在水中嬉戲。
遊泳過後,我們常去最近的翠洲,它是五洲中遊客最少的一個,因綠樹成蔭而得名。翠洲清幽秀麗,石凳石椅散落林間,安靜祥和。偶爾湖中的魚躍出水麵,打破平靜的水紋。這份寧靜與自然的美景,使翠洲成了哥哥最鍾愛的去處。
我們常走的另一個入口是玄武湖東南端的太平門。那裏沒有正式的售票處,通常隻有一個人坐在路中間的椅子上收門票。因此,我們常常從牆角偷偷溜進太平門,沿著明城牆一直走到解放門,再從那裏進入菱洲玩耍。我記得在解放門附近的城牆上,有一個像腳印似的巨大凹陷,傳說那是朱元璋夫人馬皇後踩下的足印。解放門前的花壇裏,種著大片的炮仗紅花。每一朵花都像兩層疊加的小喇叭,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揪出中間的花芯,放在嘴裏輕輕吸允,清甜的花蜜立刻在口中化開。
一次,我們從菱洲一路玩到櫻洲,又從環洲玩到梁洲,樂此不疲。等到沿著城牆往太平門返回時,天已經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萬籟俱靜,隻有四周蟋蟀的吱吱聲在夜色中回蕩。為了壯膽,我們手挽手排成一排,高唱:“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一路大踏步地回了家。
許多年後,當我去熟食店剁了半隻鹽水鴨,看見大叔用玄武湖的荷葉包裹時,瞬間喚起了記憶中那一片在湖麵上迎風搖曳的荷葉和撲鼻而來的清香。
(三)幻燈片、露天電影
哥哥天資聰穎,動手能力極強,最愛讀的書是《十萬個為什麽》。他不知從哪裏學會了自製幻燈機的方法,用一個普通的鞋盒,前後挖兩個洞,前端裝上放大鏡,後端用手電筒照射,中間再加一個可以切換幻燈片的小方框,蓋上鞋盒,簡易的幻燈機就完成了,效果出奇地好。哥哥將小人書裏的故事自己畫成幻燈片,然後打在牆上給我們講故事。我們可能是第一批坐在家裏欣賞“大銀幕”的幸運兒。哥哥製作的幻燈片有好幾盒子,曾陪伴我們度過無數歡樂的時光,但後來這些幻燈片卻不知所蹤,成為了我們記憶中美好的遺憾。
搬到太平門後,我們再也沒去過電影院看電影。所有的電影都是露天觀看的。玄武湖偶爾放映露天電影,但我們去得最多的是崗子村電影機械廠的露天電影。印象中的崗子村似乎非常遙遠,大人小孩自帶小板凳,走很長的路去看電影。我每次去時都興奮無比,但往往回來的時候已經困得打哈欠連篇,連路都快走不動了。
印象最深、也是我們最喜愛的電影,是《英雄兒女》。我們幾乎熟記了每一首歌、每一句台詞,還模仿著片中的朝鮮族長鼓舞。現在回想,《英雄兒女》之所以讓我們格外鍾愛,不僅因為它有歌有舞,充滿了藝術的感染力,更因為片中展現的那份親情—— 父親對兒女的關愛,兄妹間的手足情誼。在那個政治掛帥的時代,這種溫暖的情感格外打動人心。
(四)老紀的扣肉
小學二年級開始,哥哥上了中學,於是我便成一個人上學。我一般在離學校不遠的成賢街食堂吃午飯。食堂裏有一角七分一碗的素菜麵,也有二角錢一碗的榨菜肉絲麵。拉板車的工人通常吃素菜麵,因為量大便宜,我也常以素菜麵為主,偶爾享受一碗鮮美的榨菜肉絲麵。吃完麵後,我會在人民公園散步,或者在無人的石凳上打個盹,等著下午繼續上學。
哥哥和姐姐的中飯則在他們中學的食堂吃。他們會在各自的鋁製飯盒裏裝半盒米,早上帶去學校後,飯盒裝滿水,放進食堂那口大鐵鍋裏,和幾十個飯盒一起用柴火蒸。等到中午,買一份炒素菜,就著熱騰騰的蒸飯,簡簡單單卻也溫暖滿足。
食堂的廚師叫老紀,右腿有點瘸,據說因此從部隊退役到三十四中當了廚師。他做的最拿手的菜是幹菜扣肉,不過通常隻供應給學校的教師。偶爾我們晚上饞了,想打個牙祭,就會跑到已經關門的學校,在老紀住的樓下喊:“老紀,還有剩的扣肉啦?” 過一會兒,老紀慈祥的臉就會出現在我們眼前,帶著我們到食堂,給我們一份還溫著的扣肉。剩到晚上的扣肉要便宜許多,兩角錢就能買到一份這樣的美味。
那時的肉憑票供應,每家每個月一斤豬肉。去肉市場買肉時,我們總是對賣肉的師傅誠惶誠恐,生怕因為自己態度不夠恭敬,而在刀口下吃了虧,因為肉切得好與壞,全憑師傅的心情。師傅的一刀,可能決定你買回的那塊肉是肥是瘦、是筋還是骨。那個年代,能在肉市場賣肉是個讓人十分羨慕的職業。如今肉食不再稀缺,但我心中最好吃的扣肉,依然是童年時老紀做的幹菜扣肉,那份味道始終無法被替代。
姐姐哥哥中學時的合影
(五)媽媽的幹校朋友
母親在幹校的那些年裏,結識了許多朋友。隨著再教育的結束,這些在艱難時光中結下的友誼變得更加牢固,母親和他們保持著緊密的聯係,常常相互探訪。其中一位黃老師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南京中醫學院的老師,精通針灸、拔火罐和推拿,平日裏時常為母親施針推拿,言行間總是和藹可親。隱約間,我們感受到他對母親似乎懷有超越普通朋友的情感,而母親也似乎有意與他進一步發展更深的關係。除了頻繁探望母親外,黃老師還悉心指導姐姐一些中醫技藝,希望她日後能夠更好地照顧母親。
黃老師不僅精通醫術,還擅長油畫。他開始教哥哥和姐姐素描的基礎:從一個茶杯、幾顆散落在桌布上的水果入手,講解光線從不同角度照射時所形成的陰影變化,並分析了如何運用不同硬度的鉛筆線條來表現陰影的深淺,以此凸顯物體的立體感和質感。他的啟蒙教導為哥哥和姐姐打開了繪畫藝術的殿堂之門,油畫和中國畫也在日後成為他們的共同愛好。
十分遺憾的是,黃老師最終未能成為我們的家人。後來,他坦誠告訴母親,自己早年在農村有一位妻子,因為多年在外,夫妻關係早已名存實亡。如果母親願意,他可以與原配妻子離婚。然而,母親不願拆散他人的家庭,也不願看到另一個母親因自己的緣故承受離婚的痛苦。因此,母親放棄了與黃老師走向婚姻的機會,這段感情也隻能無奈地緣盡於此。
母親是哥哥和姐姐音樂啟蒙的第一任老師,但他們正式開始學習音樂,卻師從於母親在幹校結識的另一位朋友——聶老師。我們搬離太平門後,聶老師恰好成了我們的鄰居,於是他利用業餘時間教姐姐學習手風琴,教哥哥演奏小提琴。聶老師的悉心指導開闊了他們對音樂藝術的眼界,讓他們的生活增添了無數樂趣與美好。貝多芬曾說:“音樂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學更高的啟示,誰能滲透音樂的意義,便能超脫尋常人無以自拔的苦難。” 這或許正是哥哥日後對古典音樂如此癡迷的原因所在。音樂不僅成為他在孤獨生活中的慰藉,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升華。在音樂的世界裏,他找到了超越現實困苦的力量與自由,尋得內心的平靜與解脫。
鄧府巷的日子
母親從幹校回來不久,因工作調動,我們搬到了鄧府巷,這裏距離市中心的新街口不遠。那是一座三層高的簡陋居民樓,我們住在二樓的一間小房間裏,與我們同層的另一戶人家共用中間的一個小廚房隔間,裏麵隻能放下自家的煤爐,做飯時常顯得局促不堪。日常的用水需下樓到十步開外的水房購買自來水。整棟樓的建築質量極為粗糙,上層拖地時,水會滲漏到下層,更不用提幾乎沒有的隔音效果了。為了讓生活空間稍顯私密,媽媽用一塊塑料布將房間隔成了兩間,這樣我們一家四口便擠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共同生活。雖然簡陋,但比起太平門的毛坯房,這裏的條件好了很多。市區的居住環境擁擠,新老居民毗鄰而居。雖然偶爾還有人站在我們窗下叫罵著 “臭老九”,但周圍的幾戶鄰居關係還算親近,在這喧囂中也有些溫情的存在。
(一)四倌兒
我們居住的居民樓外,有一棟老屋,裏麵住著一位駝背的老太太和她的兒子四倌兒。周圍的鄰居悄悄告訴我們,和四倌兒說話要小心,因為他是瘋子。我好奇地遠遠觀察了他一陣,發現他二十來歲的模樣,瘦弱的身材,穿著帶有油漬汙垢的灰色棉衣,下巴上留著一小撮山羊胡。安安靜靜的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瘋子。於是有一天,我鼓起勇氣跑到他們家玩。老太太非常和藹,把我讓進那充滿陳舊氣味的屋子。四倌兒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見我後,開始和我聊天。具體聊了些什麽我早已記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記得他房間牆上貼著的幾張照片,那是他瘋之前的模樣,照片中的他和幾位朋友站在一起,身著中山裝,麵容幹淨,沒有山羊胡,年輕英俊,神采飛揚。過了一會兒,四倌兒開始唱起了王洛賓的《可愛的一朵玫瑰花》。每次唱到 “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我從山坡滾下,哎呀呀……” 時,他便又從頭再唱。
我不知道他為何而瘋,隻是聽說他曾經在原單位被批判,女朋友也因此和他分了手。想來,他曾經定是個充滿浪漫夢想、意氣風發的文弱“書生”。如今的他卻要依靠年邁的母親照料,可老母親還能照顧他多久呢?時代帶給這對母子的命運,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悲涼。
(二)熙家兄妹熙家兄妹是我們在鄧府巷年紀相仿的玩伴。熙家的父母經常吵架,但我們從未聽到過他們父親的聲音,每次隻見他們母親吵完架後,氣呼呼地坐在門口,一邊摘菜一邊大聲抱怨:“看吧,氣得我手都發抖了!” 其實,她不過是個直爽、喜歡“咋呼”的人,平日裏嘻嘻哈哈,脾氣並不壞。有一次,熙家哥哥躲在昏暗的樓道裏裝鬼嚇人,嚇得他媽媽手裏的水盆啪地掉在地上,她卻隻是故作生氣地捶打他的肩膀,嘴上罵道:“作死呀,你!“
南京的夏天潮濕悶熱的像個大火爐,晚上很難入眠。記得媽媽常常睡在我們中間,手裏握著個大芭蕉扇,從左扇到右,一直扇到我們沉沉睡去。有時候,扇著扇著自己也睡著了,胳膊一倒便把我又驚醒。
很多人家幹脆將竹床、竹躺椅搬到屋外,等到夜晚的涼風拂過,才回屋安睡。每當天色漸暗,我們孩子們便迫不及待地搬出竹床,點上蚊香,聚在居民樓間的空地上乘涼。這是我們講故事、猜謎語的歡樂時刻,熙家的媽媽也時常加入,還總是笑著誇我聰明。我們仰望夜空,辨認出形如勺子的北鬥七星和那遙遠的牛郎織女星。我也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牛郎織女的故事。哥哥還給我們講解月亮旁邊那顆最亮的星星是金星,因為它離地球最近,而再遠一些的是水星。記得在東方紅一號衛星發射的那個夜晚,我們靜靜躺在竹床上,等待著那顆移動的 “星星” 出現,它慢慢劃過夜空,耳邊傳來收音機接收到的《東方紅》電子音符,空曠而悠遠。那一刻,時空的浩瀚和奇妙給我們帶來了無比的震撼。
不久,年輕人開始流行燙頭發,但學校的孩子們還很少有人趕這個潮流。熙家哥哥就自創“燙發技藝”,把鐵梳子放在煤爐上燒熱,然後給姐姐燙劉海,順便也燙一燙自己的額前短發。熙家妹妹最喜歡和我們一起打撲克,看哥哥下象棋,或是鼓搗收音機。冬天的時候,她常常掛著鼻涕,有一天她看什麽看得太入神,竟然不小心把鼻涕掛到了哥哥麵前。可哥哥不但不嫌棄,反而哈哈大笑,繼續跟她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家的老相冊裏,至今還保存著一張熙家妹妹梳著兩個小發髻的照片。回想起他們當時純真的悸動,或許熙家兄妹就是姐姐和哥哥朦朧的初戀吧。
兩年後,熙家爸爸平反了,他們一家便搬離了鄧府巷。自那以後,我們也漸漸失去了聯係。
(三)七吋電視機哥哥酷愛物理,平時總喜歡鼓搗家裏的收音機。他懂得如何調試頻率,收到不同頻道的電台,還曾經跳過幹擾,躲在被子裏收聽當時的敵台“美國之音”。
從七十年代初開始,電視機的概念逐漸傳入我們耳中。哥哥決定自己組裝一台這種可以顯示圖像的“收音機”,並得到了媽媽的大力支持。他采購了大量的線路板、電阻、和各種大小不一的電容管,按照手冊的指引,仔細地用烙鐵將這些零件焊接成複雜的電路網絡。為了這項工程,哥哥的手指不知被烙鐵燙了多少次,曆經多番挫折,終於來到了最關鍵的一步——連接顯像管。
幾分鍾後,屏幕上漸漸浮現出黑白的畫麵!那一刻,我們無比的興奮與喜悅,激動得歡呼雀躍,爭相祝賀哥哥的成功。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哥哥每天都會把電視機搬到樓下的過道,鄰居們飯後紛紛圍攏過來,一邊津津有味地看電視節目,一邊對哥哥的技藝讚不絕口。大家都誇他年少有為,聰明過人。在那段時間裏,電視機成了整棟樓的焦點,而哥哥也儼然成了鄰裏心目中的“天才少年”。
我在另一篇懷念哥哥的短文裏已經描述了後來在他身上發生的悲劇,這裏便不再贅述。
絮絮叨叨寫到這裏,我想也該擱筆了。那個時代的回憶,總會不經意間勾起心底的痛苦與悲傷。而痛往往伴隨著恨。我清楚地記得在 “舉國哀悼” 文革的始作俑者去世時,媽媽的一個幹校朋友突然來到我們家,帶著莫名的興奮,要邀請媽媽出去吃小籠包。那天,她講起一件並不好笑的往事,接著便“無緣無故”地大笑起來,甚至笑得倒在我們的床上。我們心知肚明,她為什麽會如此“失控”地大笑。那發自內心的暢懷大笑是多年壓抑的痛苦和恨意的釋放。這種痛與恨並不僅僅是個人的情感,那場浩劫帶來的創痛遠遠超出了我和我的家人——媽媽的幹校朋友,妻離子散的大舅,被誣陷偷竊而失學的大姨,瘋鄰居四倌兒和他的老母親,亦或是我上學路上常常遇見的那位舉著竹掃把、笑著大喊 “我是破鞋” 的女築路工…無數生命被無情地碾碎,而那些幸存下來的人,心靈深處卻都留下了永遠的傷痕。這不是單單某個家庭的悲劇,而是整個民族的集體傷痛。
寫下這些,不是沉湎於痛苦,也不是為了延續仇恨,而是為了緬懷那些逝去的生命,為了更深刻地理解那些幸存者。他們不應該被遺忘,他們的每一個故事都在告訴後人,不要讓同樣的黑暗再次籠罩,請守護人性和良知。
即便如此,我依然刻意繞過了一些痛苦的回憶,因為我更想把筆墨留給在劫難中彌足珍貴的親情溫情,善良和愛。它們如同穿透黑暗的光,給予了我們無盡的溫暖與力量。它們,才是真正值得我們永遠銘記的珍寶。我希望將這份親情與愛傳遞給我的子女和親人,這也將是我對家人最深情的紀念。
你的家庭在那瘋狂恐怖年代的遭遇是千千萬萬國人遭遇的縮影,永遠不要忘記曆史的慘痛教訓!還要警惕文革卷土重來。
梅塵兄妹仨小時候照片 showing how cute you three were :) 寫到的艱苦童年,還有與那隻可愛可憐的小羊最後告別,令人淚目。。。
同意“花似鹿蔥”網友的建議,你的家庭傳奇人生故事值得細細回憶書寫,沒準能發表呢;)
你的寫哥哥的文章我也看過了。真是太可惜了,你哥哥既聰明又能幹又英俊又有愛心。要是你當初有幫助他改變人生的機會就好了。我現在一把年紀還打算繼續學點新東西做點新東西。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太短暫了,年輕的時候追求的很多東西,年紀大了發現沒那麽重要,最重要的還是愛你和你愛的家人。如果有天堂,我希望能在天堂裏麵和所有愛的親人朋友再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