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裏的小醫院,實際上也是人間世事的縮影地。
繼無痛感彝族小孩之後,我們遇到了一位全身遊走性痛疼的病人。
她是縣城的小學老師,也算是小縣城裏少數吃公糧的人物之一。不過,在她住院前我不認識她。
社會心理學有個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論”(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該理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兩個互不認識的人,之間最多隻需要通過6個人的介紹,就可以建立聯係。(當然,現代的網落通訊已經改變了這個實驗結果。)然而在我們這個哀牢山小縣城裏,我與那位小學老師大概隻要通過二、三個人介紹就會認識她了。同樣的道理,她通過二、三個人的聯係,也能認識我了。雖然我隻是個知青醫護人員,但我是在病房裏實際幹活的人。她聯係上我,我們成了朋友。
她常與我談起我們共同認識的人,想拉近彼此的距離。其實,不必他人介紹,我已經很同情她了,因為她與我們一樣,是被當地人稱為“外地人”的人,都承受著一種孤獨感,一種被鄙視的感覺。她不是下鄉知青,她遠離自己家鄉父母,一個人從四川來哀牢山當小學老師。
她的疼痛很蹊蹺,各方麵的檢查能做的都做了,X線胸片清晰無異常,血液檢查沒有問題,心電圖也正常,但她卻持續感到全身不定點的疼痛,腹部絞痛緩解了,頭又炸裂樣疼痛;一會兒肩膀痛得不能轉身,以致夜不能寐,第二天又出現膝關節痛得不能走路了。除了不斷給她增加止痛藥和安眠藥的劑量外,醫生們沒有特別招數,大家都認為她心理有病。
我看到醫學書上有疼痛處理專家馬戈·麥加費利(Margo McCaffery)於1968年所說的一句話:“一個人說感到痛,這就是痛;他說痛仍在,痛就仍在。”(原文:Pain is whatever the experiencing person says it is, existing whenever he says it does.)
這病人疼痛發作時,確實很痛,並非人們所認為的作假。我有空就與她聊天,轉移她的注意力,告訴她中醫有個說法是不通則通,她的血脈不通,要多運動,我常陪她在花園裏走走。我與她聊天和散步時,她都很正常,沒有疼痛發作。
有一天,這位小學老師偷偷摸摸地給我看一塊小拇指那麽大的黑色橡膠模樣的東西,她說,這是同病房傣族婦女給她的鴉片,說吃一點點就不會痛了。她問我她該不該吃?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鴉片。以前學校裏學到的有關鴉片會上癮,並把中國人變成東亞病夫的知識一下子湧進腦海,馬上對她說千萬不能吃,吃上癮後怎麽辦呀?
她也有關於鴉片的知識,她也不敢吃。
通過這位小學老師,我第一次知道哀牢山裏的農民都自己偷偷地種植鴉片,收成後留在家裏治病用。鴉片能治療很多疾病,在鎮痛方麵有著奇效。有些癌症晚期病人,疼痛劇烈,當地醫生會私下讓病人自己去搞些“黑東西”吃吃,緩解疼痛。
自從拿到鴉片後,女教師的病情明顯好轉。她說,她不再擔心疼痛了,因為鴉片可以幫她止痛。盡管她一丁點兒的鴉片都沒有用過,舔都沒有舔過,疼痛卻漸漸消失了。
這是我在哀牢山裏遇到的第一位心理疾病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