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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哀牢山 (十三)

(2025-06-04 07:51:14) 下一個

20世紀70年代初,我被安排去采訪農村傑出的赤腳醫生。

所謂“赤腳醫生”是指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1966–1976)出現的一批農村基層醫療人員。他們通常是農民出身,經過簡短的醫學培訓後,留在農村為鄉親們提供基本的醫療服務和公共衛生工作。

那是個雨天,我在公社辦公室見到一位個子矮矮的傣族農民走過來,站在門口,摘下鬥笠,解開披在身上的用棕葉製成的擋雨蓑衣,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再把身上的背簍卸下,放在辦公室門外,轉身對著我憨厚地笑笑,用比較純正的漢語說:“你好!”



蓑衣

“你好!你是老刀?”我應答道。

傣家人姓刀的人很多。公社領導一早就告訴我赤腳醫生老刀上午會過來見我。好無疑問,眼前那人就是老刀了,我相信他也知道我是誰了。

老刀像普通的傣族男人一樣頭上裹著黑色的頭布,身上穿著很舊的對襟的老式黑麻布衣服與寬鬆的、按我們現在的說法是7寸褲,即褲長及膝下小腿的褲子。老刀臉色黝黑,一眼就知他是個飽經風霜的人物。

見到老刀之前,公社領導、公社的工作人員和一些到公社來辦事的人們已經滿懷熱情地向我介紹了老刀的“神奇”。老刀是個瘸子,但他腿腳的不便並沒有影響他翻山越嶺、走村串寨為老百姓看病治病。老鄉說,老刀有神功,許多垂危的農民或患重病的男女老少都被他救活了。

老鄉說:一位農民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傷了腿,小腿骨頭都露出來了,鮮血直流,血肉模糊。鄉民們找來老刀,隻見老刀用自製的黑糊糊的藥膏塗在傷口,不久血就止住了。老刀幫傷者固定了受傷的腿,定期走上十幾裏地給傷者換藥。結果腿骨接上了,那農民又能下地幹活了。

據說有個小孩高燒抽搐,甚至腦子都迷糊了。老刀給小孩灌了他自己配製的湯藥,那孩子活了過來,又活蹦亂跳的。

一位婦女得了怪病,滿肚子漲水,肚皮鼓得像懷胎十月的樣子。她臉色蠟黃,全身疼痛,不想吃,不能入睡。家人都知道她已經病入膏肓,後事已經準備了。殊不知老刀能妙手回春,那婦人 服了他配製的草藥,居然回複了健康,又能操持家務了。

當時公社裏的人給我說了很多危重案例,都被老刀治好了。

老刀在我心目中是個神奇的人物。

但是,當老刀站在我麵前時,神奇感頓然消失,原來他隻是個矮小的、瘦瘦的、滿臉皺紋的中年普通傣族男人而已。

老刀與我約定次日一早就出發去一個寨子給病人換藥。

我倆走進哀牢山深處,踏著窄窄的被人踩出來的小道往前走。我們在森林裏往上爬。老刀走在前,走得特別慢,我知道他擔心我跟不上他的步伐,所以他一步一停,順手栽下一些樹葉,挑出一片很完整的葉子給我看。

“你瞧,這葉子是圓形的,周邊有小小的三角形丫邊,它能止血。”

“給我留著,以後我就知道它的用途了。”我拿過樹葉,小心地放進我的記事本裏。

一路上,老刀采集了很多草藥,止痛的、止血的、消炎的、補氣的、消食的,等等。各種形狀的樹葉全部放入他的背籮裏。

“這些葉子拿回家後你怎麽處理呢?”我問老刀。

他告訴我,有的葉子要曬幹後使用,有的要碾壓成醬汁服用,還有的葉子或根莖要混合起來製成丸藥給病人口服。處理草藥的方法眾多,我都聽糊塗了。

“你怎麽都知道呀?你學過中醫?學過草藥學?聽說你還會針灸,那你也學過針灸學?”我好奇地問老刀。

“沒有,但我上過中學。在我們這兒上過中學的人很少的,我很幸運,我識字,會看書。以前我家有幾本醫書,我都看過,所以記得一些。更多的經驗是自己慢慢摸索出來的。”

“你看的是《本草綱目》?你像李時珍一樣嚐百草,治百病?”

“不是《本草綱目》,我一直找不到這本書。我看的是我們祖上留下的醫書。”

“太好了,能給我看看嗎?”我想在文章中記錄老刀對草藥品種認知與運用,以及他家傳統的治療疾病的方法。那應該是非常有價值的書籍,是傳奇的醫書。

“沒有了,抄家時被燒掉了,是封建主義的東西。”

“醫書是封建主義的?”我驚訝了。

他沒有回答。

我與老刀在哀牢山裏走訪了好些病人。在那幾天裏,老刀一邊走,一邊教我識別草藥,告訴我哀牢山是中草藥的寶庫,各種類型的藥物幾乎都能找到。

在病人家裏,我看著老刀耐心細致地檢查病情,小心翼翼地換藥。他的背籮是個萬寶箱,裏麵什麽治病的東西都有,但也可以說什麽治病的西藥用品都沒有。他沒有酒精棉球,他用草藥泥漿來清洗傷口;他沒有消炎藥,他用自己製成的膏藥給病人敷上;他沒有麻醉劑,他要草藥來鎮痛;他沒有手術刀、剪子與鑷子,他將家用刀剪在柴火上燒燒後使用;他沒有紗布,他用綠色闊葉洗幹淨後當紗布覆蓋在傷口上;他沒有膠帶,他用樹藤來包紮。

有老鄉告訴我,老刀之所以是瘸子,是造反派打斷了他的腿,因為他是富農的兒子,盡管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老鄉補充道:後來那個打斷他腿的造反派在打獵時受了槍傷,很嚴重,在山裏麵無法下來。老刀知道了,連夜上山去搶救那位造反派。之後的幾天裏,老刀每天上山給那造反派送水送飯,換藥喂藥。結果那造反派治好後,沒有一點感謝情誼。

那老鄉憤憤不平地訴說著。

“老刀平時看病收費嗎?”

“從來不收費。”

與老刀朝夕相處幾天後,我倆彼此熟悉了。有一天,我直接問老刀:“聽說那個造反派打斷了你的腿,但你仍辛苦地送飯送水,給他治傷,你不恨他嗎? ”

他笑一笑,答道:“為什麽要恨呢?能治好病人的傷痛,我就很開心。”

後來我把老刀的事跡寫了一篇文章,希望他能被評為優秀的赤腳醫生。

評審的結果是:老刀出身於富農家庭,不能參加評選,有關他的文章也不能發表。

我沒有地方去說理。

我一直記得老刀的話:“能治好病人的傷痛,我就很開心。”

希望老刀一直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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