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70 年代初,文革期間,衛生局長把我派去哀牢山深處的一個公社調查農村醫療的情況。我一個人從縣城來到公社,要住上幾天。
白天,我與當地少數民族赤腳醫生去村寨走訪病人,晚上回到公社所在地。我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那兒的農民家都是家徒四壁,自家溫飽都有困難,所以沒有地方可以讓我留宿,因而我們每天隻在公社附近巡回。隻是,即便是近處,從一個村寨到另一個村寨往往要在哀牢山裏翻越幾個小時。
當地人一日吃兩餐。一早出工到10點左右就回家吃上午飯,飯後繼續出工,到下午6點左右收工回家吃晚飯。晚飯後村裏的男人們喜歡聚在公社會議室裏吸水筒煙,聊天。青年人會在籃球場附近打情罵俏,孩子們在球場上嬉鬧。老人與婦女通常晚飯後不會出門。
平時,我在公社衛生所與其他工作人員一起吃飯,然後回到我的住宿地。我住在會議室邊上的小房間,兩條板凳上放兩條木板就是一張床了。好在床上有蚊帳,略能保護一些隱私,因為小房間的門沒有鎖,人們時常進進出出說找什麽人。
整個公社所在地是沒有廁所的,據說以前有過一個樹丫子搭的廁所,早就塌了,再也沒有修建過。當地老鄉說,周圍都是樹林子,那就是最大的廁所了。
相比爬山之艱辛,我更恨沒有廁所的地方。大概因為我從小學到中學都是田徑隊成員,從小就堅持鍛煉身體,於是培養了軀體的靈活和個性的堅毅。隻是,萬事陰陽相存,利弊皆有。正因為我能爬山,有時在險情中救了自己的命,或避免了自己受傷;弊處是衛生局長挑選我跟著他、或跟著醫療隊在哀牢山裏長年不停地跋涉,而其他“笨的連路都不會走”的知青醫護人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留在縣城裏,過著慢節奏的日子。
無論是我隨局長下鄉,還是隨醫療隊去巡回,通常隻有我一個女生。我永遠不知道自己在野地裏上廁所時是否會有餓狗竄過來吃屎;我也無法預測是否有毒蛇過來咬我一口。
衛生局長是一位13歲就參軍的革命老幹部,那時已經50多歲了,沒什麽文化,為人憨厚。每次我躲進樹叢,我會讓局長在外圍幫我堵住餓狗,或用樹枝弄出噪音來嚇唬毒蛇。
與醫療隊的醫生們下鄉時,那些同樣是大城市分配來哀牢山的男性大醫生們,往往說我小資情調太重,膽子太小,不願陪我外出上廁所。於是我一人獨行,在恐懼焦慮籠罩之下解決生理需求。
平時晚飯後,通常有一個多小時的空擋是寂靜的。我在食堂吃飯,半小時就吃完。回到公社辦公室和會議室,空無一人,老鄉們還在家裏吃飯呢。我一個人在籃球場上溜達,看著夕陽落下,看著天色發暗,看著那姿態各異的雲兒,自由飄逸。
那天,我晚飯後來到籃球場,那兒已經有小孩在玩耍了。會議室裏擠滿了人,好些人蹲在會議室外抽著水筒煙。
我問老鄉晚上有什麽事嗎?他們告訴我要開大會。
那天很特別的是有人在籃球場上拉上電線,支上幾個電燈,球場不再是昏暗一片。
球場上的人越來越多,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背孩子,抽煙的,人們彼此聊天,大家似乎很開心,鄉裏鄉外的人們難得見麵,臉上都堆著笑容。孩子們打鬧著,在人群裏穿梭,整個球場人滿為患。聽說周圍好幾個大隊的老鄉趕了好幾十裏地來參加大會。
鄉親們說的是彝族語言,我一句不懂。因為語言不通,我一直沒搞清楚他們要開什麽大會。
天黑後,一個手持大喇叭的人開始說話,在漢語中夾雜著彝族話。再過一會兒,一個說普通話的人用手持高音喇叭帶領大家喊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XXX!” “打倒反革命分子XXX!”
整個籃球上上的男女老少呼應著:“打倒反革命分子XXX!”
因球場人多,那時我在會議室的角落裏坐著。聽到口號聲,我想看看那位當中學老師的反革命分子是怎樣的人。
我擠到人群裏,因為沒有抬高的主席台,會議主持者和被批鬥的人都站在平地上,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麵。
我使勁向前擠,終於在人群的縫隙中看到那個低著頭,胸前掛著大牌子的反革命分子了:他是個戴眼鏡的瘦弱的漢族年輕人。
大喇叭裏的普通話喊聲再次清晰地注入我耳膜:“反革命分子XXX偷聽敵台,被判死刑!”
聽敵台被處於死刑?
我驚呆了。
文革前我在家裏經常聽《美國之音》的短波,那不是敵台嗎?
我這人說話常常是口無遮攔,我記不清我在講封資修的故事時是否暴露過自己聽過敵台?
“聽敵台就槍斃!” 我感到一陣涼氣從頭灌到腳。
籃球場上“槍斃反革命分子XXX”的叫喊聲越老越高,震聾發瞆。
大會是怎樣結束的,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那份恐懼一直盤踞在我心裏。
事後我問老鄉,那位當中學老師的反革命分子偷聽敵台後怎樣啦?
“槍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