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走了,永遠地走了。在那秋風掃落葉的季節裏,在他82歲高齡之際。臨終前所有兒孫都趕到了,唯獨少了一個遠在澳大利亞的我。
當我得悉這個噩耗,已是他去世兩個多月了。當時我正臨近產期,家裏人不敢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直到孩子滿月,妹妹才寫信告知此事。
記得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上午是來自丈夫、大兒子的賀卡,鮮花和其他禮物,歡天喜地,沉浸在家庭的溫馨中。中午收到來信,晴天霹靂,頓時哭得死去活來。年紀大了,總有一天會走的,這是情理中的事。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麽快、那麽突然。我還沒來得及預備心靈承受這事實。與親人隔洋永別的傷痛是永遠無法愈合的……。
奶奶去世後,爺爺一人呆在鄉下。兩個兒子想把他接到城裏來住,但他離不開那幢山村的小屋。“金屋、銀屋,不如自己的草屋。” 幾十年抬頭不見低頭見,他與鄉親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對他來說,城市陌生的人情世故,哪比得上濃濃的鄉情。
我和妹妹從小寄養在奶奶、爺爺家,在那幢開門見山的小屋裏住了整整十個年頭。爺爺對我們的寵愛是難以用言詞來表達的。從他的舉止、他的眼神裏我們讀到了疼愛和關懷。他總是盡他最大的努力讓我們生活得幸福如意。為了我們,他情願自己吃苦耐勞。爺爺是家裏唯一的勞動力,奶奶總是把好吃的留給爺爺,而爺爺卻常常舍不得吃,把它省給我們。
平時都是奶奶當家,爺爺不管錢的事。有一次奶奶帶著妹妹去了城裏的叔叔家,爺爺終於獲得了一點零花錢。他跑了半個多小時的路,去小店買了一塊酥餅給我吃。一塊普普通通的餅,我當時卻吃得有滋有味,那香、那甜讓我回味無窮。對於爺爺樸實的愛,我心裏十分感動,默默地對自己說:等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千百倍地報答您。
故鄉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童年是無憂無慮、充滿歡樂的。生活不算富裕,但卻讓我感到滿足和愉快。如今的夢中,還是那些和奶奶、爺爺在一起的美好情景,那幢開門見山的小屋依然十分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記得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已讀小學三年級。爸爸媽媽突然想起要把我接到城裏念書。奶奶告訴我:這是為了我的前途。我不知道 “前途” 到底是什麽意思?心想:寧可不要前途,也要和兩位慈祥的老人住在一起。父命難違,我勉強含淚告別了二老。
妹妹卻是理直氣壯地留了下來。因為她說:姐姐住到十歲才走,我也要住到十歲。那年妹妹才七歲,所以被允許再住三年。
城裏的生活對我來說是陌生和壓抑的。特別是去學校讀書。城鄉二地的語言差異,讓我受盡了一些同學的嘲弄。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以致於到了 “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走一步路”的地步。低人一等的感覺時時吞噬著我的心。我天天盼著快點放假,一到暑假、寒假,我就迫不及待地乘長途汽車奔向那間熟悉的小屋。那裏是我的避難所,兩位世界上最寵愛我的老人讓我重新拾回了所失去的歡樂。
但有一年的暑假,正是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的時候,當我麵對兩位老人的時候。興高采烈突然間變成了哀傷悲憤。爺爺低頭直挺挺地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邊,胸前掛著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暗藏的曆史反革命×××。” 我怎能相信爺爺那麽善良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階級敵人?從大人的口中得悉:原來爺爺年輕時,正碰上國民黨抓壯丁,那時要抽簽,正好抽到他哥哥。他哥哥已有家小,出於同情和愛心,他就頂替哥哥去從軍。由於一字不識,根本就沒混上一官半職,隻是當了個炊事兵。沒打過仗,隻知道燒飯。解放後在城鎮供銷社工作,薪水很低,但還能填飽肚子。57年反右,不知怎麽把過去的老帳又扯了出來。爺爺老實厚道,平時少言寡語,絕不是因為右派言論而遭殃。他被開除公職,從此當起了地地道道的農民。
他生性樂觀堅強,總是用坦蕩的心靈來對待任何逆境。在我的記憶中,他總是在微笑,從沒有抱怨,從沒有哀歎。每天跟著村民們出工、收工。不會種菜、種瓜,就跟著大夥兒學。知足常樂,別無所求。
一下子成了曆史反革命,他做夢也想不到。背著沉重的黑鍋,他還要反過來安慰家人。他的心靈承受能力是相當大的,照樣吃喝睡覺,痛苦被埋藏在心底。被通知去路邊掛牌罰站,他就去站著。白天站累了,晚上好好休息。
奶奶可受不了這個打擊,吃不下、睡不好。過去因為兩個兒子在城裏工作,她是讓人羨慕、受人尊敬的。現在到處遭人白眼,她覺得臉上無光,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事情不知怎麽越來越糟,爺爺光在路邊低頭掛牌已不夠了,這一天他被叫去公社開批鬥大會。這事超出了奶奶心靈承受能力的極限。她把我們姐妹倆支出去河邊淘米、洗菜,自己卻拿著繩子上樓想要尋死,所幸被一鄰居發現及時救下。這給我們的心靈造成了終生難愈的創傷。以後的日子,每當我們回故鄉,一上樓梯,那可怕的一幕就會浮現在眼前。之後,奶奶因病早早離世。
爺爺還是堅強地活著。他親眼看見了那幾個整他的人遭報,並且一個個相繼離世,雖然他們都比他年輕。他隻說一句話:那是報應!
歲月無情,爺爺也變得越來越蒼老。農活再也幹不動了,連自留地都不得不讓給別人去種。然而讓他覺得寬慰的是:兩個兒子總能每月按時寄去生活費。漸漸地我和妹妹也開始給他寄錢。從我們剛開始工作,一直到他去世,整整十五個年頭,每次工資一到手就去郵局匯款。“我的孫女是最孝順的。”爺爺逢人便說。
六年前我出國,給他留下了當年的生活費。臨行前我去鄉下道別。他顫抖著身子送了我一程。心愛的孫女要遠行,心裏實在舍不得。竟看見他老淚縱橫,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哭,也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哭。他已料到了永別,老人對此是十分敏感的。遲鈍的我,卻一味地想著過幾年再回去看他。在國外掙了錢,就多寄點給他,讓他日子過得更好。萬萬沒想到那一次竟會是永別。
來到澳洲後,我把每月一次寄錢改為一年一次。總是在年底前寄去下一年的生活費。最後一次生活費卻被退了回來,因為爺爺再也不需要我的生活費了。
妹妹在來信中告訴我一些爺爺臨終前的情況:他知道自己實在不行了,托人通知兩個兒子。那一天他好不容易下了樓,氣喘籲籲地坐在門口等,並且向鄉親們一一道別。等兩個兒子趕到,他把後事交代得清清楚楚。他不願意加重兒子們的負擔,辦後事的錢平時已節省下來。當晚由孫子扶著艱難地上了樓。夜間數次起來小便,卻不肯要兒孫幫忙,讓大家安心去睡。後半夜最後一次起來後,我叔叔發現電燈沒關上,趕緊起身一看,爺爺已斷了氣,象睡著一樣靠在被子上。他就是那種事事處處替別人著想的人,連臨終時都不願意麻煩別人,寧可自己受罪。
葬禮很隆重,送葬時驚動了整個村。我仿佛親臨其境,那悲傷無奈、痛徹肺腑的一幕似乎就在我眼前。
爺爺頑強地走完了他多災多難的人生旅程。帶走了他的冤屈和失意,留下了他的堅強和慈愛。
隔洋痛失所敬所愛、所思所念的人,淚眼至今未幹,心碎依然如舊。但我仍然要感謝上帝,讓他曾經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爺爺所給予我的豐豐富富,會讓我終生受用不盡的。
注:此文寫於1998年,是我出國以後寫的第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