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地質隊駐紮在縣城旁,背靠鐵路,每天好些貨運火車經過;旁邊是縣鋼鐵廠、化肥廠,一到周末,到處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隊裏有幾百號職工,來自五湖四海大江南北,有愛吃餃子的,有愛吃泡饃的,有愛喝醋的,有愛喝工夫茶的。對小孩子來說,地域區分太複雜,他們簡而化之,隻分北方人和南方人。但凡平日多吃麵食,春節包餃子的都是北方人;平時隻吃米飯,春節不包餃子的都是南方人。
二區五棟八號,住著一家三口,平時吃米飯,過年包餃子,所以既不是北方人,也不算南方人;他們是江蘇人。男主人姓賈,在大隊財務科做賬,人稱賈會計;女主人姓李,在大隊做廣播員兼閱覽室管理員,叫李冰冰;兩人育有一女,叫賈媛媛。
十年前,還是學校老師的李冰冰懷了孕,賈會計開心地忙前忙後,做飯洗衣搞衛生,不讓李冰冰碰一點家務。隔壁鄰居逗他:“賈會計這麽高興,是不是老婆懷的是兒子呀?”
賈會計一臉的幸福,說:“我巴不得是女兒呢,女兒像媽媽。”
大家都想要兒子傳宗接代,賈會計卻想要女兒,而且是打心眼裏的真心話。
十月懷胎,賈會計如願以償,李冰冰產下一女兒。兩人給女兒取名媛媛,諧音圓圓,寓意圓圓滿滿。媛媛一出生,五官輪廓就是美人胚子,來醫院看望的人都說,長得太像媽媽了;媛媛之後越長越秀氣,三歲時完全一個洋娃娃的模樣;周圍鄰居都說:“這小姑娘不得了,將來比龔雪還好看。”
賈會計兩口子心裏像倒了蜜罐,又多買了幾張龔雪的年畫掛曆,床前床後都貼上了。
三歲的媛媛可愛極了,能唱歌會跳舞,每次表演完大家鼓掌時,媛媛害羞一笑,把臉藏進媽媽懷裏,像一朵春風拂過的花蕾。
三歲半的一個晚上,媛媛突然發燒,兩口子趕緊送醫院。醫生說,別擔心,這段時間很多小孩發燒;於是吃藥、打針、觀察。四天後,媛媛退燒出院。
幾天後,媛媛突然又高燒,兩口子又帶著住進醫院。這次醫生皺眉頭,說情況有點麻煩,媛媛可能是感染上嚴重的脊髓灰質炎了;不過醫生又說,大部分小孩都能康複,隻有千分之一的會留下後遺症。
李冰冰向學校請了假,在家照顧媛媛,每天做康複。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媛媛的右腿萎縮得越來越厲害。
媛媛瘸了。
媛媛十歲了,上隊裏學校的三年級。隊裏患小兒麻痹症的小孩有五六個,他們走路時要用腰力和胯力把病腿甩出去,好腿再利用病腿做支點,快速地邁出去;走路時便一快一慢,身體也隨之一高一低。媛媛的更嚴重,需要用右手撐著右腿,才能把左腿快速邁出去。
有不懂事的小屁孩,跟在後頭喊:“瘸子上街,一拐一歪。”大人看見,會給小孩兩巴掌。慢慢的,除了上學,媛媛就不再自己出門。
一天,隊裏醫生帶了個好消息,說縣醫院引進了新技術,可以手術治療。賈會計趕緊讓醫生幫報名排隊,自己去問科長,醫療費能報多少。科長說,了解過了,這個手術是自費性質,得個人出;又說:“你們錢夠不夠?不夠隊裏借給你們。”
賈會計連說,“夠夠夠”,趕緊回家,拿出家裏的定期存折,到銀行把錢都取了出來。
幾個月後,三個做了手術的小孩到醫院取固定夾板。一個大孩子有明顯起色,另一個有一些好轉,十歲的媛媛卻一點變化都沒有。那幾天,李冰冰天天哭,哭得眼睛像兩個桃子,上班路上都不敢抬頭看人。
自從媛媛瘸腿後,李冰冰就不再當老師,也沒再要孩子;隊裏照顧她,做了廣播站和閱覽室的管理員。每天早上播早間新聞,中午播午間新聞,下班時播晚間新聞,各播半小時,然後晚七點到九點是閱覽室開門時間。她和賈會計上班時間錯開,這樣什麽時候都有人在家照顧媛媛。
這天,半小時午間新聞播完,聽見李冰冰在廣播裏通知:“長途電話,長途電話,請領導接長途電話。”
隊裏有三台電話,書記辦公室一台,隊長辦公室一台,廣播室一台。下班時間有要緊電話時,對方會打到廣播室,然後廣播通知,書記和隊長輪流來廣播室接電話。
通知播送完,廣播裏隻剩下“滋滋”的電流聲;有閑著無事的人說:“李冰冰忘記關話筒了。”
過了一會,廣播裏傳來男人的說話聲,模模糊糊聽不清;接著傳出女人說話的聲音,女人的聲音比較清晰,是李冰冰,聲音很急:“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嘛。”
然後是一些嘈雜的聲音,好像有東西被碰倒;又過一會,聽見李冰冰“哎呀”一聲,接著廣播裏一下沒了聲音。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太陽,家家都在洗被子,曬被子。廚房前,李冰冰用大洗腳盆泡著被單,在搓衣板上一上一下地搓著。賈會計沒出來幫忙,在房裏“乒乒乓乓”摔東西,把媛媛都嚇哭了。
李冰冰站起身,兩手都是肥皂泡:“你發什麽神經,嚇著女兒了。”
賈會計在房裏大叫:“不要臉,不要臉。”
李冰冰走回裏間,關上門,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了出來。
隊裏書記姓陳,陳書記沒來找李冰冰;幾天後的一個傍晚,陳夫人來了。
陳夫人上門之前已經審過陳書記,陳書記發誓和自己半點關係沒有;說完又說,其實還是有點關係。按慣例,他和隊長輪流接電話,這周輪到自己,可當天中午自己到縣火車站接親戚,便臨時讓隊長替班,沒想到就出了這事;自己也想把事情說清楚,可隊長事後躲到分隊不回來,而兩人接電話的值班表就貼在辦公室牆上,自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陳夫人敲門進屋,坐下便說:“現在外邊流言很多,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停一下又說:“這種事情都是我們女人吃虧,你有什麽苦水就倒出來。”
李冰冰聽完掉眼淚,哭了足足半小時;陳夫人也不催,陪坐了半小時;賈會計在外邊抽了半小時煙。
“如果不是關係到老陳的名聲,我也不會來為難你們。”陳夫人細聲細氣地說:“這樣吧,你先告訴我,你們有什麽要求,我能辦到我就問,辦不到我馬上就走。”
李冰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陳夫人把賈會計叫了進來。
“把我們全家調走”。賈會計說。
“好,沒問題。”陳夫人說:“十幾個地質隊由你們挑,去哪個都可以。”
“我們要調回江蘇老家。”賈會計說。
陳夫人猶豫一下,跨省調動可不是件小事。
“地質隊我們不能留了。”賈會計又說,“回江蘇,可以到大醫院給媛媛再做一次手術。”
聽完這段,陳夫人心裏一酸,說:“好,我答應你,但你們給我兩個月時間。我說話算話。”
“謝謝。”賈會計說完把臉偏開,李冰冰哭得沒了聲音。
陳書記管著隊裏幾百號人,可在家要聽夫人的,不光因為夫人是夫人,還因為老丈人是局裏的副局長。陳夫人從賈家出來,立即到書記辦公室,給父親打了個長途電話。
電話裏,陳夫人父親問女兒想怎麽樣,陳夫人滿腔怒火,要父親把那男人撤了;父親有些猶豫,說這男人隻是手賤,一下撤職怕說不過去。
“手賤,隻是手賤嗎?”陳夫人啞聲反問道,這一刻,她耳邊回響著李冰冰撕心裂肺的哭泣聲,想象著在那個粗壯男人魔爪裏拚死不從的弱小女子的無比絕望,陳夫人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嗓子也破了音:“如果他侮辱的是你女兒的清白,你還說這話嗎?”
幾天後,賈會計一家回江蘇,隊裏批了兩個月假;臨走前,財務科長來家裏,說局裏來通知,這次隊裏孩子們的手術,單職工報銷一半,雙職工全報;說完把一個裝錢的信封遞給賈會計。
廣播站來了個新管理員,早上播早間新聞,中午播午間新聞,傍晚播晚間新聞,晚七點到九點開閱覽室。當有電話找領導時,廣播通知的文案有了變化:“長途電話,長途電話,請陳書記接電話。”或者“長途電話,長途電話,請王隊長接電話。”
半個月後,隻剩下“長途電話,長途電話,請陳書記接電話。”
局下屬單位裏有個三產部,專門安排係統內老弱病殘需要照顧的人員;有一排小店鋪,裁縫店、包子店、雜貨店,十幾個人員。黑胖的王隊長職務變了,不再是王隊長,變成了王經理。
一年過去,牛科長到局裏開會,路過三產部,一晃眼覺著有人麵熟,卻一下想不起來;回到隊裏和關書記說:“現在才想起來,原來是老王,黑還是黑,就是整個人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