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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塵香 上部(第25,26章)

(2024-09-07 11:14:02) 下一個

何處尋塵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輪回;時光宛如桃李樹上的秋蟬,把記憶吸吮得幾近枯竭。

 

第25章

礦山的北麵是一列山脈,連綿不斷,最高的山上有兩個高度相仿的山峰,當地人叫作姐妹山。這座山脈裏蘊藏著大量的礦產,為國家的工業建設和國防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

大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小山,名叫“老虎頭”,像一個俯臥的老虎,在老虎的頭頂上發現了豐富的礦產,質量高且為地表礦,直接用炸藥把地表炸開就能開采,這裏成為了最大的開采區。

每天下午四點,“老虎頭”上會準時爆破。小孩子們會提前幾分鍾,站在屋外就能觀看。隨著幾聲炮響,“老虎頭”上升起一股蘑菇狀的黃色塵煙,觀看的孩子們發出一陣歡呼,這成了他們百看不厭的節目。

這一天又準備到四點,蔡文勝,楊老三和曾老八暫停了他們的聊天,頂著烈日出來看爆破。和平時一樣,幾聲炮響,“老虎頭”上升起一股煙塵,小朋友們照例歡呼起來,曾老八指著大山的另外一個地方,喊著:“看,那邊怎麽也冒煙了?”

蔡文勝和楊老三順著曾老八的手指看去,果然,在兩姐妹山的下方,一股白色的濃煙在山林上出現。楊老三說,不會是著火了吧?

日頭依舊火辣辣,三人躲到屋簷下繼續觀察,白色煙霧逐漸地增大,蔡文勝跑去隔壁,問隔壁的蘇哥哥,山上起火了,要不要報告。蘇哥哥正在廚房切菜,他放下菜刀,出門把手擋在額頭上,看了一會說:“是著火了,可以去報告。”

三人頂著烈日,一身大汗跑到了隊部辦公室,這裏已經有十幾個和他們一樣來報告的小孩。毛幹事在維護次序,他大聲說:“你們都回去吧,隊裏領導已經在商量對策了。大家千萬不去上山。”

三人依依不舍地離開,曾老八不屑地說:“真是廢話,這麽大的太陽,誰會去上山。”看來毛幹事在他家聲淚俱下的模樣確實把形象搞壞了。

楊老三不同意,說楊老大就打算明天上山砍柴,天氣幹燥,柴火容易砍,重量還輕了不少。

天色慢慢黑了下來,山上的火也顯露了出來。著火的區域明顯變大,已經有兩個不相連的地方在燃燒,紅色的火焰在黑乎乎的山上異常的鮮豔,隊裏的男女老少都在屋外看著,又興奮又擔心。

 

大火連續燒了三天,著火的區域越來越多,白天時山上一片白煙籠罩,有的白煙往上飄,有的白煙往下飄,說不清到底哪些地方正在燃燒;一到晚上,著火的區域清晰可見,燃燒的速度也更快,可以看見新的火線不斷加長,大山已經不再是黑乎乎了,變成了紅彤彤。

隊上的廣播不斷地通知,提醒大家不要上山,不要上山!曾老八戚了一聲,說現在誰還敢上山。楊老三不同意,說隊裏已經召集幹部了,要上山救火。

正說著,蔡文勝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頭一看是爸爸回來了。爸爸是地質探測人員,經常要到野外作業,這次有一個多月沒回家了,蔡文勝趕緊跑過去拉著爸爸的手。後來知道,和爸爸一起回來的還有好多同事,在野外作業的人員,除了必須留守的,基本上都回來了。

山上的火是越來越大,還刮起了西南風,風助火勢,火借風威,大火越燒越旺,已經逐步接近礦山的開采區域。礦裏決定組織群眾上山救火,同時請求地質隊協同幫助,地質隊野外作業人員很多,且大多年輕力壯,於是地質隊和礦山派出了好幾輛大卡車,把野外人員都接了回來,準備明天天一亮一同上山救火。

蔡文勝入睡前聽見父母在輕聲細語交談著,媽媽囑咐爸爸一定要注意安全,大火無情,千萬要小心。蔡文勝困得眼皮直打架,可心裏也跟著擔心,最後憂心忡忡地睡了過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蔡文勝才見到父親,還有不少和父親一樣剛從山上下來的人。父親一臉的疲倦,和一身的煙火味。吃完晚飯,爸爸抱了抱蔡文勝,就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

又是連續兩天,蔡文勝爸爸回來得越來越晚,臉上的疲憊越來越重,走路都開始搖晃起來。山上的大火似乎沒有任何變小的跡象,反倒越燒越旺,最初的幾個起火點已經不再紅亮,隻剩下一片片隱隱約約的暗紅,大概是把能燒的都燒了個幹淨,隻剩下了炭火;火圈的外圍更大了,幾乎連成了一片,晚上的夜空都被映紅了。

救火的第四天,蔡文勝爸爸下午就下了山,這次和以往不同,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臉上全是黑色的碳灰。晚上睡覺前,蔡文勝聽見媽媽在哭,爸爸在唉聲歎氣。

事情之後,蔡文勝才真正了解那天發生的事。

蔡爸爸領著一個救火小組,五六個人,都是他工作的組員。他們小組和另外一個小組奮戰在一個山頭的第一線。這天的火勢最凶猛,熏烤著周圍的一切,臉上用來隔熱的濕毛巾一會就幹了,山上的灌木和地上的樹葉都已經幹透,火還沒到就似乎要燃燒起來。當天的西南風把火焰快速地推向他們,眼前的樹木一眨眼就竄出火苗,救火隊隻能邊戰邊退。

副組長大聲喊道:“不行了,我們快要跑不過火了。”

蔡爸爸看著附近的那個小組還在撲火,就大聲喊:“再堅持一下,要撤一起撤。”他讓副組長傳話,等會撤退時千萬不能亂跑,他們的後方幾十米外有一條淺水溝,如果喊撤,大家就一起跑到水溝裏避火。

沒過兩分鍾,又一陣熱風吹起,副組長指著頭頂上的一團火,大喊一聲“過頂火!”隻見幾團火球從樹梢上迅速越過他們的頭頂,掠過樹梢,燒向他們的後方,身後的樹頂一下就著起火來。

“撤啊,馬上撤啊!”蔡爸爸大聲地叫喊起來,組裏的幾個成員撒腿就跑。副組長也衝著另外小組喊叫著,對方有些不知所措。

“趕緊跑,不然就沒命了。”蔡文勝爸爸衝他們大喊,其中一個人開始往回跑,剩餘的人也跟著跑了起來。這時候,火勢已加快了速度,追趕著他們,頭頂上的樹梢猛烈地燃燒著,他們覺得自己身上都著了火。

跌跌撞撞,一夥人撲通撲通全跳進了淺水溝。水溝本來是一條山溪的過道,這段時間幹旱,上遊已經斷了溪流,於是在低窪的這一段積水形成了水溝。這條水溝救了他們的命,熊熊大火在他們的前後左右和上空燃燒著,足足燒了近十分鍾,把幹燥的樹木都燒幹淨了才離開。

大火過去,一群人從水溝裏坐起來,撕心裂肺地咳嗽,身上臉上滿是腐爛的葉子和泥漿,個個麵如死灰,有人後怕得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們這個山頭的人逃過一劫,另外一個山頭卻傳來噩耗,總共犧牲了三個救火隊員。

 

第26章

第五天天剛蒙蒙亮,隊裏的大喇叭響了起來,要求所有的幹部職工緊急集合,帶上自家的砍刀斧頭鋸子。女人和小孩們也早早起床了,空氣裏彌漫著更濃的煙火和擔憂。

大火已經毫無阻擋地燒向了“老虎頭”,“老虎頭”東邊不遠是一個三層樓高的建築,類似戰爭電影裏的碉堡,那裏存放著礦山用來開礦的炸藥,小孩子把那個碉堡叫作“炸藥庫”。

“炸藥庫”平時是個嚴防重地,周圍十幾米都是泥土地,沒有任何樹木雜草,外邊建起一圈兩人高的鐵絲網;碉堡的頂上裝有兩盞探照燈,燈一開,如同兩條光的巨龍,所到之處絲毫畢露。小孩子傳說,碉堡裏有帶槍的民兵時刻把守,防止壞人破壞。如果有人擅自闖入鐵絲網內,碉堡裏的民兵可以開槍把人擊斃。

大家都在猜測到底“炸藥庫”裏存了多少炸藥,萬一爆炸了會有多厲害。各種猜測都有,小道消息在人群裏傳開,越傳越嚇人。

曾老八說,外邊傳的消息不可靠,他爸爸說,炸藥庫一爆炸,礦山和隊裏都保不住。

楊老三問,那要不要提前跑?

曾老八說,跑是跑不掉的,得坐隊裏的大卡車跑。接著補了一句,隊裏的吉普車是要留著給領導坐來跑的。

蔡文勝說,人那麽多,隊裏的大卡車也不夠裝啊。

曾老八說,要分批跑,大家抽簽,抽一批跑一批,跑得晚的隻能怪老天爺。

這天救火隊上山的任務隻有一個,就是在炸藥庫的周圍,特別是西邊,把樹木都砍光,能砍多少是多少,這樣就能阻止大火威脅到炸藥庫。

傍晚下山的大人們,疲憊不堪的臉上又出現堅毅的神情。救火隊員為了國家和家人,拚了命地砍樹,一棵棵大樹嘩嘩地倒下,再砍成小段拖到山溝裏,“炸藥庫”周圍五十米內已經砍光。礦山和隊裏領導決定,以後救火隊上山不再救火,唯一的使命就是保住“炸藥庫”;每天分兩班,一班上午,一班下午,輪流作息,任務隻有一個,除了砍樹還是砍樹,能砍多少砍多少。

在救火大軍對“炸藥庫”嚴防死守之後,大火隻能在四周遠處肆虐,一直把砍倒的樹木燒了個幹淨,才慢慢消退,繞開“炸藥庫”,向別處漫延過去。這天晚上終於下起了小雨,火勢被抑製著,山頭上細雨綿綿全是煙霧和水汽,白茫茫一片。淩晨時分,雨越發大了起來,變成了瓢潑大雨,終於把這肆虐了一周的大火徹底地澆滅了。

 

大火撲滅的第三天,莊嚴的英雄告別會是在礦山電影院裏舉行。電影院是一座頂層超高的長方形建築,一層有個很大的舞台,一層的後半部分建起了二層觀影台。當天的電影院擺滿了白色花圈和黑色的挽聯,裝飾成一個肅穆的告別禮堂,一層和二層都坐滿了礦山地質隊的領導職工,和學校的全體師生。

救火犧牲的三位英雄的照片豎立在舞台上,一位是礦山職工,一位是地質隊職工,一位是來地質隊實習的大學生。肅穆的會場裏哭聲不斷,特別是告別時家屬的淒厲痛哭,讓礦山的上空陰雲密布,風聲蕭蕭。

追悼會結束,三個小夥伴聚集到一起。

“好像沒看見趙小強哭。”曾老八說,“我都哭了兩次。”

“會不會是哭的時候我們沒看見。”楊老三接話說。

“我很想哭但還是沒哭出來。”蔡文勝實話實說。

“我也沒哭出來。”楊老三也老實地說,“為什麽另外兩個救火英雄是烈士,趙小強爸爸卻不能當烈士呢?”

“會不會是平時表現不好,或者家庭成分不好?”這是蔡文勝能想到的理由。

“有可能是表現不好,有可能犯過錯誤,比如像趙小強那樣。”曾老八說,說完為自己的話輕聲笑了起來。

楊老三和蔡文勝覺得這件事不能開玩笑,曾老八趕忙收起笑容,說自己今天難過得哭了兩次。

兩天後的傍晚,在燈光球場的觀眾席上,蔡文勝遇見了趙小強;他走過去,趙小強抬頭看他一眼,酸筍打個招呼,兩人坐在最後一級看台,看台背後是一片竹林,一陣風吹過,竹葉沙沙作響。

兩人坐著沒說話,蔡文勝從口袋裏掏出兩顆水果糖,一人一顆。除了水果糖,蔡文勝還從上衣口袋小心翼翼拿出一張煙紙殼,那是一張黃燦燦的“鳳凰”。趙小強接過,小心翼翼地放進口袋。

吃完水果糖,趙小強終於開口:“我們不是已經絕交了嗎?”

“那是你說,我沒有說。”蔡文勝道。

兩人又沉默一陣,趙小強說:“開學以後你可以見到陳西紅,不過就難見到沈文傑了”。看見蔡文勝有些驚訝,便說曾老八前天找他說話,都告訴自己了。

蔡文勝心裏又氣又羞,沒想到曾老八把自己出賣了,還挑了這麽一個特殊的時候。

“其實沒什麽,我一個後進班的,也配不上她”。趙小強幽幽地說;又說,開追悼會那天,沈文傑和伍麗章代表四年級全體師生送花圈,她送給自己一隻彩色鉛筆;又說,沈文傑長得好看,性格也好,是有福之人。

蔡文勝一直想說幾句話安慰他,搜腸刮肚,卻不知如何開口。這幾天,他聽爸爸講救火時的危險和恐懼,曾經想象萬一失去父親,在那場吞噬生命的山火中;即使是短暫的想象,已經讓他忍不住輕輕顫抖。

“我爸爸說你爸爸是英雄,是烈士。”蔡文勝衝口而出。告別會當晚,爸爸和媽媽在家裏討論,說不管發生過什麽,隻要是為保衛國家和老百姓犧牲的就應該是烈士。

“你爸爸真是這麽說的?”趙小強問,兩眼有了亮光。

“千真萬確。”蔡文勝堅定地點頭,“我也覺得你爸爸是英雄,如果沒有他,我們可能都活不了。”

趙小強低下頭,把頭埋在兩個手臂中間。

又過了好久,趙小強抬起頭,緩緩地說:“我長大後就離開這裏,去外麵的世界闖一闖。”

燈光球場上開始熱鬧起來,打藍球的,跳繩的,踢毽子的,小孩子跑來跑去,又喊又笑。兩天前肅穆的追悼會還印刻在記憶裏,卻又變得那麽不真實。一個人的逝去,仿佛是一片竹葉被風吹落,又被風吹到寂靜的邊緣,幾天過後便在世上徹底消失、了無痕跡,而其他的竹葉依舊沙沙作響迎風搖曳。

死亡,對親人來說,像泰山壓頂那樣沉重;對旁人來說,像一片飄落的竹葉那麽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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