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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塵香 上部 (第13,14章)

(2024-08-27 08:52:31) 下一個

何處尋塵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輪回;時光宛如桃李樹上的秋蟬,把記憶吸吮得幾近枯竭。

 

第13章

兩個月的暑期已過一半,眼看要到立秋,天氣依舊炎熱難耐。蔡文勝楊老三和曾老八相約去小河遊水,這是他們目前唯一的戶外活動,打鳥和烤紅薯在烈日炎炎下已無法進行。三人盡量走在樹蔭下,即便如此,身上的背心很快被汗水濕透,緊貼在尚未發育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趙小強怎麽沒來?”蔡文勝問曾老八。自從知道趙小強去過“轉水灣”的秘密,就沒再見過他;趙小強要他先保密,這讓他多了件心事。

“他說他很忙,沒空來遊水。”曾老八答道。他昨天去找趙小強,最後在地質隊公共衝涼房的過道找到了,那裏很陰涼,趙小強正在和人賭象棋。“唉,趙小強現在每天去衝涼房那裏賭博,不是賭象棋,就是賭香煙殼,連遊水也不參加;他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的。”曾老八說的時候帶著擔憂的表情和口氣。

聽到這,楊老三忍不住笑,說曾老八你真是母雞孵小鴨,瞎操心,你自己也賭啊。蔡文勝覺得奇怪,也笑著說,男孩子哪個不賭啊,曾老八你今天吃錯藥了吧?

曾老八假裝正經批趙小強的把戲被揭穿,不好意思也笑了,說自己隻是說說而已。

“放假這麽久,我倒是想開學了。”楊老三說。他沒被選上重點班,難過了兩天,好些天不想看書寫作業;後來得知林娟也沒選上,便釋然了。林娟的成績比他好,也是組長和三好學生。

“我也想開學了。”曾老八說。蔡文勝下學期要上重點班,林娟同桌的位置就空了出來。

“我早就想開學了。”蔡文勝在心裏喊。可他不敢說出來,擔心自己下學期上重點班的事會讓楊老三不好受。

蔡文勝的暑假作業早已完成,上午的學習失去了動力,變得拖遝起來,經常是心猿意馬開始,馬馬虎虎結束。無聊之餘,他忽然發現一個現象,每次暑假之前是無比渴望暑假的到來,可當過了一個月後,卻又熱切盼望著開學,這種感受頗為強烈,小學三年下來無一例外。

他現在終於知道,小夥伴們也有同樣的感受;他不知道的是,將來他們長大,會發現此類情形比比皆是;人是喜新厭舊的物種,天生如此,於是有了朝三暮四的薄幸之人,長情的人也要麵對七年之癢,大部分人都難以逃過,區別隻是時間的長短;而將來的他們都會為此付出代價。

三人邊走邊聊,不一會來到了河邊。

路上遇到不少其他小孩,來遊水的小夥伴三五成群,按年齡大小或關係親疏組成小團體,大家會選擇不同的地段下水。高年級的大孩子喜歡沿著小河往山腳走,到小河的上遊去,那裏的水最幹淨。蔡文勝他們這個低年級團體,不敢往山林裏走得太深,隻能到離大路比較近的地方,在小河的中段。

夏天的河水清涼,一洗酷暑的煩躁,三人脫得隻剩一條短褲,爭先恐後跳入水中,興奮地叫喊打鬧起來。突然,曾老八手指上遊的水流喊:“看,那是什麽?”三人都立起身來, 楊老三眼尖,大喊一聲:“快跑,炸彈來了!”

小河的水從大山上流下來,清澈幹淨,下雨天也不渾濁,唯一的汙染是人類的排泄物。童子尿自然地融合在小河裏,看不見蹤跡,而某些頑劣小孩為獲得刺激製造恐慌,故意把大便拉在水裏,美稱“人造炸彈”;“人造炸彈”順著河水往下飄,所到之處人人抱頭鼠竄。

楊老三看到的正是一條新鮮出爐的炸彈,體型完整無缺,隨著水流一搖三晃。三人連喊帶叫,慌亂地跳到河邊的大石頭上,一邊慶幸一邊咒罵。這時就聽見上遊傳來一陣陣幸災樂禍的笑聲,最大聲的帶著烏鴉一般的粗劣沙啞。

“是小郭麻子。”楊老三恨得咬牙切齒。

小郭麻子的外號像他的姓一樣,是從他爸那裏繼承而來。他爸姓郭,臉上有些麻子,大人們叫他郭麻子。郭麻子是機台的鑽工,工作辛苦,常年在野外作業。他喜歡喝酒,喝醉了就找機台的工人打架。

機台的工人大部分是年輕人,都有一膀子力氣,野外艱苦的生活使得他們粗野好鬥。已到中年的郭麻子打架占不到便宜,可他不服輸,屢戰屢敗後堅持屢敗屢戰。時間長了,周圍的人發現郭麻子是喜歡打架,對輸贏並不在意,打輸後也不難過,上床就呼呼大睡,這讓對手大大減少了勝利的喜悅,於是願意和他打架的人越來越少。

郭麻子每兩周一次坐隊裏的卡車回家,和其他父母一樣,他在家也教育小孩,隻是他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揍。“棍棒底下出孝子”,郭麻子這麽說。

郭家有兩個小孩,小郭麻子和他姐姐。郭麻子沒有性別歧視,男孩女孩都揍。

他揍女兒,女兒臉皮薄,躲在家裏嚶嚶地哭;他揍兒子,兒子拔腿就跑,逃得不知去向。隔壁鄰居聽到動靜,都會上門勸一勸,說他們還是小孩,小孩總會犯錯的嘛。

勸完以後,有的家長回家對小孩說:看到了嗎?以後不學好那就是你的榜樣;有的家長則把郭麻子當成了榜樣,回家把闖禍的小孩一頓小揍。

揍的時間長了,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揍女兒,女兒臉皮薄,躲在家裏嚎啕大哭,一百米外都能聽到;他揍兒子,兒子拔腿就跑,也不跑遠,在十米外橫眉豎眼。郭麻子手裏拎著一根柴火,嘴裏問候著兒子他媽;兒子手裏也拎著一根柴火,嘴裏問候他爸的媽。

小郭麻子在小孩群裏算得上臭名鼎鼎,罵人時口無遮攔,打架時心狠手辣,大家對他是又恨又怕。楊老三的大哥楊老大和他是同班同學,兩人狠狠打過一架。楊老大個子不高但很壯實,手臂和肩膀都有鼓鼓的肌肉;小郭麻子則剛好相反,瘦瘦高高像根竹竿。

打架一開始,楊老大利用自己矮大緊的優勢,從下盤猛攻,一連幾次把對方摟摔在地,把小郭麻子的鼻涕眼淚都摔了出來。換作一般人早就認輸,可小郭麻子極為頑強,一次又一次從地上爬起來,毫不猶豫重新投入戰鬥。等楊老大再一次摟緊他,準備起腰放倒他時,小郭麻子用剛才摔倒時手裏偷拿的一塊石頭對著楊老大的頭用力砸下去。

楊老大一下被砸蒙了,鬆開手直起腰,一股鮮血從腦袋上直流下來,他用手一摸,滿手都是血,平時堅強無比的楊老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小郭麻子拍拍身上的泥土,揚長而去。

當晚吃完飯,楊老大頭上紮著一圈白色的綁帶,像電影裏國軍的逃兵,磨磨蹭蹭地跟著楊爸爸來到小郭麻子家。楊爸把兒子往前一推,問郭麻子該怎麽辦。

正在吃飯的郭麻子一言不發,走出家門,到廚房的柴火堆上抽出一條比擀麵杖還粗的生柴火,進門就衝著小郭麻子的腿打下去,打得他像個跳腳蛤蟆,一邊跳一邊喊。郭麻子打兒子是一點不偷懶,不一會生柴火居然被打斷了,他喘著粗氣,抓起飯桌邊的三腳板凳就要往兒子身上砸,楊家爸爸一看不好,趕緊上前攔住,小郭麻子趁機一出溜,嘴裏罵著娘,像條泥鰍從門口竄了出去。

郭麻子氣喘籲籲一屁股坐下,端起飯碗,頭也不抬:“如果不夠的話,你們明天再來。”

楊家爸爸尷尬地苦笑了一下,領著楊老大回家去了。

自此一役,楊老大英勇不屈的名聲有所下降,他頭紮綁帶幾天不出門,自信心大受打擊;而小郭麻子賴皮的名聲如日中天,高年級的男孩不願和他玩。當地小孩打架,赤手空拳是約定俗成的規矩,打不過認輸不丟人;用石頭偷襲對方,完全是不講武德,被人唾棄。

小郭麻子倒是找到了自己的必勝秘訣,但凡技不如人時,就滿地找石頭,這一招極為有效,以至於很長時間再沒有人和他切磋武功。

三人趕緊上岸穿衣準備離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今天是不能再玩水了,說不準小郭麻子的腚裏還存留有炸彈,就等著他們下水。

臨走前,楊老三對著上遊吐一泡口水,扯起嗓子衝著上遊喊:“X你媽,小郭麻子。”

話音剛落,幾顆雞蛋大的鵝卵石嗖嗖飛了過來,打在身邊的樹幹上“砰砰”作響,嚇得三人連滾帶爬地落荒而逃。

 

第14章

兩天後的中午,趙小強過來叫蔡文勝去遊水,蔡文勝依舊心有餘悸,害怕再遇到小郭麻子,推說天氣太熱了不想去。趙小強不知道他們的遭遇,隻說現在自己已經不在小河裏遊水了,水太淺沒意思,現在每天去水庫的淺水灘遊。

山上匯集的雨水一年四季往下流,每年小河的水量都不小,特別是雨季,嘩嘩的流水像一條翻騰的白龍,白天晚上都不停歇。前些年,礦山出資領頭,聯合地質隊和附近農民,在下遊修建個水壩,把河水蓄積起來,一是可以減少礦山下遊的洪水泛濫,二是枯水季節時可以給農民灌溉農田。於是在礦山學校的西麵建起了一個高高的土大壩,土壩下部全用大石頭夯實,厚實的大壩攔住了奔騰的河水,聚集成一個水庫。水庫的水很深,特別是春夏雨水多的季節,沒有大人帶的小孩子是不允許去的。淺水灘是小河匯入水庫的地方,水域較寬,水不是很深但水草茂盛,而且水下地形複雜。

蔡文勝搖搖頭,說沒有爸爸帶著,自己不能去水庫遊水。那是他父母劃的紅線,因為每年都會有一兩個偷玩的小孩溺亡在水庫。趙小強並不勉強,大度地擺擺手走了。

傍晚時曾老八氣喘籲籲跑來,說下午在水庫淹死了兩個男孩,目前還不確定是誰,很可能有地質隊的。蔡文勝一下想到了趙小強。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曾老八已經被他姐姐曾老大叫回家,平日好看的曾老大臉上也沒了笑容。大人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聲地議論著,麵色嚴肅凝重。蔡文勝的媽媽簡單做了晚飯,便加入鄰居們的竊竊私語;期間進房幾次,每次都強調如果敢偷偷去水庫遊水,回來一定會把腿打斷。

等到天黑的時候,臨時打撈隊終於把人撈了上來,兩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一個是礦山的小孩,一個是地質隊的小孩。聽到這不幸的消息,外麵聚集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低沉的歎息,此時猛然聽見女人悲痛欲絕的哭喊,大人小孩都湧出家門,哭聲是從那個唱歌的姐姐家傳出來的。

頭兩天的哭聲是撕心裂肺的,一聲未絕一聲又起,每一聲似乎都傾盡了全力,每一聲裏似乎都帶著血。鄰居裏的女人們聽了都會搖頭跟著掉眼淚。

幾天後,哭聲啞了下去,嘶啞裏偶爾帶著些許尖利的氣息聲,次數也少了許多,多半是在有人上門來安慰時才出現;再後來,變成了幽幽的哭泣,隱隱約約,時有時無,又仿佛一直存在,以至於蔡文勝有時候豎著耳朵聽,也不能分辨出到底有沒有哭聲。

有著百靈鳥般歌聲的姐姐銷聲斂跡,聽不到歌聲,看不到人影。有一次蔡文勝去找曾老八,經過三號時鼓起勇氣朝房裏看去,傍晚時剛開燈的屋子裏,唱歌姐姐碰巧站在燈下,手裏拿著一個碗,披頭散發在發呆,黃暗的燈光在她的身上打出些奇怪的陰影,把蔡文勝嚇一跳,以後經過時再也不敢往屋子裏看了。

幾天後,趙小強坐在人群中間,描述著他見到那兩個男孩的最後情景:“我叫他們不要再往水庫裏走,裏麵有很多坑,我以前掉下去過,可他們就是不聽。”他環視一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圍了幾層的小朋友們不斷發出嘖嘖的感歎聲,趙小強又說:“有的人死了像泰山一樣重,有的人死了像鵝毛一樣輕。人總是會死的,沒什麽大不了的。”

擠在人群中的蔡文勝,感覺身上發冷,口幹舌燥,無法控製自己的胡思亂想。在他的想象裏,一個死去的小孩躺在深暗的水底,被淤泥和水草覆蓋著,無聲無息;暗流湧動時,水草搖曳擺動,隱隱約約露出半張蒼白的臉。這幅畫麵太強烈,經常自動浮現出來,尤其在睡前胡思亂想時,以至於他會輕輕顫抖起來,開始對死亡產生深深的恐懼。出於稚嫩的自尊,他從來沒有向別人表露過對死亡的擔憂,強壓著心底不斷滋生的恐懼,隨著歲月的流逝,反倒加重了死亡在心裏的陰影,這陰影越來越厚,變成了一塊心結。

自從水庫事件後,蔡文勝和小夥伴停止了遊水的活動,除了父母開始嚴管外,還因為趙小強說,剛淹死的人會潛伏在水裏,如果能找到替死鬼,他們就可以去人間投胎。

由於取消了下午的主要活動,在家的時間大大增加,蔡文勝開始把爸爸給姐姐買的《數理化自學叢書》拿來看,物理化學看不懂,數學倒囫圇吞棗地能看懂一些。記得羅老師說過,讓他好好學習,給父母增光。他一邊想著給父母增光,一邊感覺到看書的時候,就不會聽到那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的哭聲了。

剩下的暑假在一種難言的抑鬱中即將結束,對新學期的期盼越來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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