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尋塵香 上部（第11,12章）

何處尋塵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輪回；時光宛如桃李樹上的秋蟬，把記憶吸吮得幾近枯竭。

 

第11章

趙小強比另外三個男孩成熟得多，心裏藏著不少的秘密。他不但去過“轉水灣”，他還看見過女孩子洗澡，然後還知道看女孩子洗澡並不會得紅眼病。

趙小強早早就情竇初開，他喜歡和女孩子紮堆，能踢毽子會跳繩，最喜歡的電影是樣板戲《紅色娘子軍》。平時不投機的曾老八難得同意他一次，說也喜歡《紅色娘子軍》。趙小強輕蔑地說，你懂什麽？隨後臉上流露出“驕傲自滿”的笑容。自從爆米花後，他出現這樣笑容的次數明顯增多，在高深莫測的笑容麵前，蔡文勝和楊老三自覺地閉上了嘴。

喜歡《紅色娘子軍》的趙小強，卻無比痛恨《五朵金花》。在宣傳欄前的大操場上，地質隊每個月都會放一兩場電影，《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小二黑結婚》。由於片源有限，有些電影會重複放映，每年大概能放上三四次《五朵金花》。

每次通知要放《五朵金花》，還不懂風花雪月的小孩也跟著起勁。不少小孩跑到趙小強家門口喊：“趙小強，今晚放《五朵金花》，趕快拿小板凳去占位置啊。”

如果是大小孩，趙小強便笑笑，說馬上馬上；如果是小小孩，趙小強就追上去一巴掌，說你媽才五朵金花。

被人戲謔為五朵金花的趙小強排行老五，上麵有四個姐姐。他誕生的那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可他爸媽都忍不住淚如雨下。趙爸爸在汽修車間當機修工人，雙手油黑發亮，滿臉胡須茬子，沒有太高尚的追求，隻是想要老婆生個男孩給趙家傳宗接代。媽媽是飯堂臨時工，除了上班做飯、回家做飯，還負責生育。她抱著皺巴巴的趙小強，說生完這個長雞巴的，算是還清了上輩子欠的債，身上的三座大山在解放二十八年後終於被推倒。

普通人家子弟趙小強，承擔著傳宗接代的重任，集全家寵愛一身，趙爸趙媽百般嗬護，四個姐姐也讓著他，否則他一告狀，姐姐們就得挨罵，趙小強再一添油加醋，姐姐們就得挨揍。

趙小強的心熱情而寬廣，能同時喜歡好多個女孩，目前最喜歡的女孩叫阿薑。阿薑比他大五歲，是他二姐的同班同學。阿薑籃球打得好，長得亭亭玉立，比同齡女孩高大半個頭，平時走路風風火火，說話做事幹脆利落。阿薑和趙小強家住在同一棟平房，與趙小強二姐特別投緣，兩人沒事就黏在一起，一塊上學一塊回家，一塊做作業一塊打籃球，也一塊去“轉水灣”遊水。但阿薑對趙小強很凶，又比他高一個半頭，趙小強有些怵她。

在學校裏，趙小強喜歡往女同學堆裏鑽，一點也不怕女同學的嫌棄，女同學的小手打他，他不覺得疼，還挺享受。阿薑對趙小強不動手，她隻用腳踹。

趙小強二姐在家老被欺負，經常為趙小強背鍋，為莫須有的罪名挨父母罵，三天兩頭還挨打。放學回家路上，二姐會把委曲告訴阿薑，阿薑看到趙小強時不說話，等嬉皮笑臉的趙小強湊近時便一腳把他踹倒。

雖然經常被阿薑無緣無故地欺負，可趙小強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阿薑，又喜歡又害怕的感覺有時讓他激動不已。四個姐姐裏他願意跟著二姐，這樣可以經常見到阿薑。

暑假過去了一半，天氣酷熱得讓人煩躁。阿薑來叫二姐去遊水，躺在外間床上玩腳指頭的趙小強看見了，吵鬧著要跟著去。阿薑衝他兩眼一瞪，趙小強不敢仰頭對視，便轉臉對二姐說：“你不帶我去，我就叫醒大姐”。

大姐和三姐四姐在裏屋睡午覺，二姐知道大姐一醒遊水就得泡湯。爸媽交代過，沒有大姐帶著誰也不許獨自去河邊玩。二姐低聲和阿薑商量，說要不先把趙小強帶上，等出了地質隊在路上把他甩掉。

計謀得逞的趙小強心花怒放，他跟在喜歡的女孩後頭，忘記了頭頂上的毒日頭，一會在路邊摘根毛毛草含在嘴裏，一會揮動雙手哼起“咱們工人有力量”。

出了地質隊的水泥路，踏上去“轉水灣”的砂石路，走在前麵的阿薑突然轉過身來，驚叫一聲：“哎呀，趙小強，你後麵有條癩皮狗。”趙小強嚇得趕緊轉身，手腳忙亂起來。

等趙小強確定沒有癩皮狗跟著自己，轉身想問個究竟，卻看到阿薑和二姐已經往前跑出一大截。他突然明白了，她們是要甩掉自己啊，於是邁動兩條小腿拚命地追趕。“怎麽說話不算話呢？”他心裏又氣又急還委曲，不由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哭聲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抽打出去，阿薑和二姐跑得更快了，人影越來越小，很快要看不見了。趙小強一邊哭一邊跑，眼淚擠滿了眼眶，視線模糊起來，剛才還滿心的歡喜，轉眼變成了痛苦的絕望，跑著跑著腿一軟，吧唧一聲摔倒在沙石地上，他下意識用手去撐，結果手掌和手肘被沙石磨掉了一層皮。

阿薑和二姐在前麵象小馬一樣跳躍著，趙小強悲切的哭聲越來越遠，兩人相視一笑，馬上就把討厭的尾巴甩得無影無蹤。這時趙小強的哭聲突然變了，從傷心的哭喊變成了尖銳的哀嚎。二姐有點擔心地說，他肯定是摔跤了。

兩人躲在路邊的草叢裏，探著頭往回看，隻見遠遠的地上有個東西躺著，一動不動，但尖利的喊叫卻連續不斷的傳來，“啊，啊！哎呀，哎呀呀！”，像一隻夏日的苦蟬用生命在哭訴著冤屈。。。。。。

三個人依舊頂著烈日往前走，阿薑和二姐在前麵垂頭喪氣，她們的計劃意外地破滅了，現在不得不帶著趙小強去“轉水灣”。兩個人商量著怎麽和其他的女孩子解釋，她倆知道如果趙小強回家把傷口給父母看，他父母一定會去阿薑家吵鬧告狀，二姐肯定要被打得皮開肉綻，就像課本裏寫的劉文彩用帶刺的鞭子抽打貧下中農一樣。

跟在後麵的趙小強，雖然疼得咧嘴，倒是放寬了心，他翻來覆去地查看手肘和手掌上的傷口，嘴裏故意發出嘶嘶的吸氣聲，提醒前麵兩個人她們犯下的滔天罪過。

 

第12章

“轉水灣”裏流水潺潺，樹蔭搖曳，大大小小七八個女孩子歡聲笑語，有的在戲水，有的在聊天。一聽趙小強要來，大家異口同聲反對，說誰都可以來就不能讓趙小強來，他在學校總欺負女孩子。

二姐低頭不說話，被弟弟的名聲羞愧著。阿薑在這群不大的女孩子裏具有較高威信，她軟硬兼施並保證趙小強隻能坐在河邊遠處的石頭上，肯定看不清，幾個女孩的抗議才慢慢消停下來。

阿薑把趙小強叫下來，幾個女孩子已從石頭上滑進水裏，隻露出半個頭來，眼神裏滿是嫌棄。阿薑指著岸邊的一塊大石頭，說：“你就坐在那裏，不許動。如果你動的話……”阿薑撿起一塊小石頭，用力向那塊大石頭甩去。她的手勁很大，小石頭砰地打中大石頭，碎成幾塊，向不同的地方飛去。大石頭和小石頭相撞的瞬間，在白色的太陽光下居然還閃出了幾點火星。趙小強趕緊點頭。

由於趙小強的出現，女孩子一改之前的放肆打鬧，變得小心謹慎，她們要麽躲在水裏，要麽就借著河道中間那幾塊巨大的石頭做掩護來行動，生怕被趙小強看到，吃了大虧。

總而言之，趙小強能聽到女孩子們打鬧的笑聲卻看不清身影，不過對他來說已經足夠，“轉水灣”這個對男孩子充滿神秘的地方終於被他見識到了。

坐在大石頭上，趙小強雖然人身自由受限，腦子卻可以自由飛翔，很快便浮現出這樣的畫麵：自己被小夥伴圍繞著，口若懸河地吹著牛皮，小夥伴們聽得津津有味；楊老三模樣堅定，心裏羨慕不已；曾老八聽得目瞪口呆，張嘴喘著粗氣；蔡文勝會假裝淡定，內心卻風起雲動，最後安靜地問幾個不相幹的問題，比如那天有沒有風，“轉水灣”裏的水深不深。

就在趙小強天馬行空的時候，女孩子們已經偷偷地上了岸，鑽進了岸邊的小樹林裏。她們穿著濕漉漉的短衣褲，偶爾吹來的風帶來一絲清涼，她們低聲說笑打鬧，四周茂密的樹林遮掩著她們青澀的快樂。

一片慫恿聲中，阿薑拉起了上身的小褂，女孩子們嘻嘻哈哈笑成一團，對著阿薑的胸脯指指點點，對自己同類身體的變化覺得神奇而興奮。阿薑已經初二，身體開始發育，以前平坦的胸脯上有了不小的變化，她故意扭了幾下，惹得幾個女孩又羞又燥，互相摟著笑得直不起腰。

坐在大石頭上的趙小強覺得有點頭暈。日頭開始西斜，正是下午火力最猛的時候。雖然旁邊有棵大樹，可毒辣的陽光還是從樹葉的縫隙裏穿過來，毫不留情地照在他身上。他的嗓子又幹又熱，仿佛裏麵有個小太陽在烘烤。摔跤的時候，他哭喊尖叫，消耗了大量的水分，炙熱的陽光和身體裏水分的流失，讓他開始煩躁起來。他聽聲音知道女孩子們都已上岸了，阿薑對他的禁足令應該失效了，他需要從太陽下逃走，躲到蔭涼的地方歇一歇。於是他從大石頭上滑下來，順著聲音向小樹林裏走去。

小樹林裏，女孩子們還在打鬧。趙小強的突然出現，被阿薑對麵的二姐先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好像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看到了一個妖怪，在大白天裏。二姐臉上的表情立刻凝固，她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趙小強，你來幹什麽！”

突如其來的叫喊一下嚇住了趙小強，他剛剛從太陽光下走進樹林，還沒來得及適應，眼前一片模糊，但他老實地站住了。這一聲叫喊把阿薑也給驚住了，她下意識地一轉身，然後啊的一聲，蹲下身來，拉下衣服遮掩在胸前。

時間停滯下來，幾個女孩張大嘴，幾秒鍾內一動不動。就在這幾秒的時間，趙小強的眼睛開始適應了，他看見怒氣衝天的二姐，看見幾個穿著濕漉漉衣服嚇傻了的女孩。緊接著他看到了阿薑轉身，象一道閃電一樣衝向自己，他頓感大事不妙，下意識閉上眼睛來保護自己，於是他看不見了，可他聽見了，聽見一個巨大耳光打在臉上的聲響，然後他什麽都聽不見了。

聽不見以後他又看見了，看見阿薑憤怒扭曲的臉，看見阿薑的嘴在快速地張開合攏，還看見阿薑的手指在自己的臉上戳來戳去。

事後趙小強和阿薑對這件事的回憶都不準確，他們回憶的碎片裏有許多小空白，因為他們當時的情緒都極為激動，他們的感官已經超過了敏感的極限。

對整個過程看得清楚、聽得清楚的是二姐和其他幾個女孩子，她們確定她們是對的，因為她們看到和聽到都是這樣的：趙小強剛剛走進小樹林，就聽到了二姐的一聲大喊，他楞了，眨巴著眼睛好像要弄清楚狀況。不明所以的阿薑轉身過去，開始豐滿的胸脯也跟著轉了過去，然後阿薑低叫了一聲，兩手護胸蹲下，然後轉身拉下小褂，再轉身邁開兩條長腿，以三步跨籃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趙小強，右手高高揚起，好像手上還帶著籃球，人沒到手先到，一把扣在趙小強的臉上，她們都聽到了一聲悶響，隨即看到趙小強的眼淚和鼻涕立馬遍地橫流，然後她們聽到阿薑一直叫喊著“臭流氓，死流氓，不要臉的流氓”，阿薑的右手手指在趙小強的臉上指指點點，阿薑的右手被趙小強的臉撞得有些麻木，指點的時候方向控製不好，戳到了趙小強的鼻涕上，她把右手收回來，換了左手在他的額頭上繼續指點，額頭是眼淚和鼻涕流不到的地方。

事情發生後，二姐把女孩召集在一起商量，這件事必須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大家點頭表示同意，除了阿薑和趙小強。阿薑一聲不響地坐在一顆倒下的樹上，手上扯著旁邊一棵小樹上的樹葉。趙小強也早就不哭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一隻停在毛毛草上的蜻蜓，左邊的耳朵嗡嗡地響著，右耳聽見樹上一隻知了幸災樂禍的呱噪。

二姐和幾個女孩子勾著小指頭，發了毒誓。如果告訴自己的姐姐妹妹，姐姐妹妹就得賴皮頭；如果告訴自己的哥哥弟弟，哥哥弟弟就得一個月的紅眼病；如果告訴朋友，朋友就得牛皮癬。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大家來不及仔細推敲，覺得這樣的毒誓很厲害了。

事後有個叫小英的女孩子想，如果告訴隔壁那個討人嫌的男孩，會不會讓他得一個月的紅眼病或者牛皮癬呢？不過她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阿薑是個很俠氣的女孩，大家都願意為她保密。

二姐回家時已經做好了被毒打的準備，弟弟手上的傷和臉上的手指印肯定夠爸爸用柴火棍打折她的腿了。趙小強一反常態沒有告狀，躲在裏屋不出來，晚飯也在裏屋吃。直到晚上睡覺前，趙媽媽終於發現了趙小強身上的傷，趙小強低聲講述傷口的來曆。一會他爸爸出門，沒有去廚房拿柴火棍，而是去廚房後麵竹林裏折了根竹枝，在二姐腿上狠狠地抽了幾下。

第二天，阿薑問二姐有沒有被打，二姐擼起褲腿給阿薑看，小腿上有好幾條竹枝抽的血印，說：“不知道趙小強怎麽想的，說他自己摔跤弄傷的，他臉上紅腫的手指印連在一起了，他也說摔跤摔的。我爸打我說我沒照看好弟弟。”

兩個人疑惑一會便不再糾結趙小強的奇怪行徑。二姐說：“你的奶奶比我大姐的好看，她的太大了，跑步的時候總是晃，丟死人。”阿薑去掐二姐的嘴，兩人扭在一起笑作一團。

在楊老三和曾老八玩小蝌蚪的時候，趙小強的不自然被蔡文勝覺察出來，猜測他去過“轉水灣”。沒人的時候，趙小強和蔡文勝解釋，他沒有和大家說，是因為隻有自己一個人去過，不想因此洋洋得意。

在講述過程中，他沒提去之前的情形，因為那段有他嚎啕大哭的尷尬情節，也沒提後麵那段，因為他被阿薑揍得眼淚鼻涕直流，隻說了“轉水灣”的美麗風景，和女孩子們在“轉水灣”裏如美人魚一般遊水的情形。為了掩飾慌亂，他誇大其詞，添油加醋，把“轉水灣”說成了台灣的日月潭。蔡文勝安靜地傾聽，一直沒有打斷他，等他說完後才問了個問題：“‘轉水灣’裏麵的水到底深不深？”

趙小強楞了一下，隨即輕鬆起來：“深，很深，舉手下沉時水能淹過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