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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尋塵香 上部 (第7,8章)

(2024-08-24 08:23:32) 下一個

何處尋塵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輪回;時光宛如桃李樹上的秋蟬,把記憶吸吮得幾近枯竭。

 

第7章

爛漫的四月終於到來,陽光普照,春暖花開,萬物開始欣欣向榮。遠處的大山綠成一片,無論是山坡上,還是山坳裏;山坡上綠得靚麗,山坳裏綠得沉穩。抬頭仰望,最高的兩個山峰幾乎一般齊,人們稱之為姐妹峰。幾縷明淨縹緲的流雲纏繞在半山腰,仿佛是姐妹腰間飄逸的裙帶。正合了那句“青山含遠黛,白雲空自流”。

地質隊辦公室後麵有很大一片果園,種著以柑橘為主的水果,果園在一片小坡地上,排水透氣良好,極有力柑橘的生長;果園的土壤深厚肥沃,加上初春追過肥,果樹長得枝壯葉茂,綠油油閃閃發亮;早熟的幾棵已開花,潔白的花瓣鑲嵌在翠綠之中,煞是好看。這是地質隊的公共果園,每當收獲季節來臨,金黃色的柑橘沉甸甸壓彎枝頭,采摘的柑橘會集中到食堂,按人口分配給全隊人,因此果園得到大家共同的愛護,即使頑皮的孩子們也自覺地不到這個果園裏搞破壞。

每家每戶房前屋後的一小塊地也綠了,大部分人家種上了不太需要打理的絲瓜、冬瓜、南瓜,嫩綠的苗兒攀爬上專門為它們搭建的架子,因為離開花結果還遠,瓜苗瓜葉隻是點綴著春的愉悅。家裏有家屬媽媽的菜園會更豐富,各種當季的蔬菜瓜果都會種上。傍晚落日下,她們把存了幾天的尿桶提出來,加上些洗菜的渾水,用水瓢舀著,潑撒出去,於是蔬菜瓜果們抖擻精神,趁著夜色,閃著尿珠的晶瑩,鼓足幹勁奮力生長。

孩子們脫下了厚重的棉衣,換上春秋的衣褲,不怕冷的換上單衣單褲。他們身輕如燕,歡欣雀躍,四處奔跑。房前屋後放養的雞也跟著興奮,“咯咯咯”激動得叫個不停,一會尾隨著孩子們東奔西跑,一會又被孩子們追得東奔西跑。

星期天一早,陽光正好。曾老八換上一條曾老七的舊單褲,褲子膝蓋處打著兩個補丁,屁股蛋上也打著兩個補丁。雖然都是補丁,形狀和針線卻不一樣,膝蓋處是圓補丁,針線走弧線;屁股處是方補丁,針線走直線。前後四個補丁的曾老八,從一號興衝衝地跑到八號,喊:“蔡文勝,糖老頭來了!”

聽到呼喚,蔡文勝從房裏興衝衝跑到門口,也喊:“糖老頭來了?”

糖老頭是個以賣丁丁糖為生的老頭,通常出現在放學路上的一顆榕樹下,伴隨他的永遠是一個籮筐和一根扁擔。糖老頭幾乎不說話,籮筐和扁擔也不說話。

對孩子們來說,糖老頭的年紀很古老,比大榕樹還老,臉上的皺紋比大榕樹的根須還多。孩子們對古老的事物都有一種敬畏的好奇,進而編排出各種故事,比如糖老頭沒有兒女、糖老頭沒有老婆、糖老頭獨自一人住在礦坑旁的小木屋。趙小強甚至說,看見糖老頭到了晚上變成一個老古怪,滿臉白胡子,坐在沒有路燈的地方,身邊圍著一群吱吱亂叫的老鼠。

雖然糖老頭不說話,可他手裏的一把小鐵錘和一塊小鐵片能敲出最悅耳的聲音:“叮叮叮,叮叮叮”,一會就圍上一圈小孩,糖老頭揭開籮筐蓋子,露出裏麵簸箕上焦黃色的丁丁糖。小孩子們排著隊,手裏緊緊握著一枚硬幣,糖老頭根據小孩手上的硬幣,敲鑿出一分、兩分、五分錢的丁丁糖,小孩把丁丁糖放進嘴裏,又香又甜又粘,發出特別響亮的咀嚼聲,惹得一旁觀看的小孩嘴裏一嘴的唾液。

從鐵盒裏拿了兩分錢,蔡文勝出門和曾老八匯合。曾老八沒有零用錢,他拿了家裏的一個舊牙膏皮,也能換丁丁糖。

房屋最尾一家是十七號,門前空地早已密實圍上一圈人,有小孩也有大人,兩人正準備擠上前,眾人呼的一聲往後連退好幾步,隻聽“嘭”的一聲巨響,引起圍觀的人一陣陣驚呼。

從人群縫隙看進去,地上擺著一個鐵架,鐵架下麵燒著火,上麵搭著一個鐵葫蘆,葫蘆口正嫋嫋地冒著白煙,像一門小炮剛剛發射完畢。糖老頭彎著腰,手裏拿著一個麻袋,正把白花花的東西往盆裏倒。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兩人這才知道,糖老頭今天不賣丁丁糖。又知道,糖老頭能說話,有兒有女有老婆。糖老頭重新裝好鐵鍋,一邊拉著風箱,吹出靚麗的火焰,一邊告訴大家這個是爆米花機器,他兒子從縣裏買的,全礦山獨此一台。

除了自帶大米,還需交兩角錢,糖老頭才放一炮。每放一炮,小孩子都會一陣歡呼,然後紛紛把羨慕的眼光轉移到下一位交錢的人臉上。蔡文勝和曾老八驚奇地發現,趙小強排在交錢隊伍的尾巴。

當著曾老八的麵,蔡文勝媽媽婉拒了蔡文勝的申請,說那鐵鍋黑乎乎的太髒,那裝爆米花的麻袋太髒,而且怎麽能把吃的東西放在地上?垂頭喪氣的蔡文勝又一次發現,但凡小孩子喜歡的事情,大人都不讚同;但凡小孩子不喜歡的事情,大人都說重要。他又一次想快點長大,變成一個可以做小孩喜歡事情的大人。

隨著最後一聲炮響,糖老頭把白花花香噴噴的爆米花倒進趙小強的臉盆裏,四周小孩齊聲發出羨慕的讚歎聲,而趙小強滿臉紅光端起臉盆,下巴微揚、目不斜視地走開,絲毫沒打算和一旁望眼欲穿的兩位同學分享喜悅。

蔡文勝突然覺悟,這大概就是石老師評語裏寫的“驕傲自滿”了。

 

第8章

在地質隊中心,有一排長長的宣傳欄,和兩棟長長的辦公室以及又長又大的禮堂合圍起來,宛如一個巨大的四合院,中間曠闊的空地是小孩子聚集玩耍的地方;一棵高大寬廣的鬆樹,在夏日裏遮擋出一片陰涼,它的樹幹要三個小孩才圍抱得住,它的樹冠象一把巨大的傘;樹蔭下的地麵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螞蟻洞,給淘氣好奇的孩子們帶來無盡歡樂,他們有的撮合兩窩螞蟻打架,有的給螞蟻洞灌水,有的捉來小蟲讓螞蟻扛回家。

“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所有的國家大事都在這裏展現出來。長長的宣傳欄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貼滿了照片,一部分貼滿了大字報。貼照片的地方,安裝著玻璃窗,遮擋著風雨。貼大字報的地方,往裏凹進去有半米深,上麵有水泥屋簷遮擋,下雨也淋不著大字報。

蔡文勝喜歡來宣傳欄,在這裏可以看好多照片,解放軍叔叔颯爽英姿,祖國各地大好河山;大字報區裏也有他喜歡的,批林批孔批宋江,廣闊天地有作為,有時候還有幾首詩詞、幾個謎語、幾幅誇張好笑的漫畫。

每天傍晚,都有一大群小孩聚集於此,他們玩捉迷藏、老鷹抓小雞、抓特務,還有網魚。尿急了也不去公共廁所,直接撒在宣傳欄牆後麵的黑暗處,時間一長,不同年齡男孩的尿液混在一起,起著無名的化學反應,隻要有風吹過,一股尿騷味便傳出好遠。

這天吃完晚飯,蔡文勝便準備出門。爸媽早已匆忙出門,去開會學習。目前祖國形勢一片大好,幹部工人們除了白天多幹巧幹添磚加瓦,晚上還要組織學習,確保埋頭苦幹時還要抬頭看路。

趁父母不在家,兩個姐姐在廚房洗碗,蔡文勝小心舉著一米多長的木衣叉,去取掛在天花板鉤子上的大籃子。大籃子裏的幾個布袋裏,分別裝著紅棗、花生、核桃。他的兩條細胳膊隨著籃子一起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安全著陸,趕緊抓了兩把花生仁,分放在兩邊的褲兜裏,又顫顫悠悠地把籃子掛了上去。

快步往曾老八家走去,經過一號前要經過三號。三號家有個姐姐,每天都會練歌,今天唱的是“阿裏山的姑娘”:

高山青澗水藍

阿裏山的姑娘美如水呀

阿裏山的少年壯如山啊。。。。。。

三號姐姐唱得和廣播裏一樣好聽,蔡文勝認為北京的領導應該讓這個姐姐去廣播裏唱歌,而歌曲裏“美如水壯如山”的歌詞,開始讓蔡文勝若有所思,心馳神往。

一號門前,曾老八的大姐曾老大正在洗衣服,看見蔡文勝,招招手說:“蔡文勝,去玩了?”

蔡文勝站住,說:“曾姐姐,我找曾老八去宣傳欄玩。”

曾老大笑笑,好美,她對著屋裏喊:“曾老八,蔡文勝來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蔡文勝對曾老八家裏產生了巨大的好奇。這排平房的結構大小都一樣,前小後大的兩間房,廚房兼洗澡房建在住房對麵。蔡文勝一家五口人,蔡文勝在裏間有個小床,爸爸媽媽有一個大床,兩個姐姐合睡在外間的一張中床。他一直好奇曾老八一家人怎麽住得下,可惜曾老八並沒有邀請他進家玩。

曾老八一家十口人在隊裏絕無僅有,大多數家庭和蔡文勝楊老三家一樣,還有兩個和四個的,五個的也有幾家。

據說曾老八的父母沒打算生這麽多,他家老大老二是姑娘,一個工友便開玩笑,說曾爸爸天生是外公命,生不出帶把的;別的工友不地道地附和,說外公命的男人都怕老婆。曾老八的父親不承認怕老婆,便較上了勁。接下來幾年,曾家居然連生三個兒子。時間一長,別人都忘了這件玩笑事,沒人和他較勁,他便沒了動力,隻是隔三差五還生一個,到了曾老八這裏才打住。

曾老八和曾老大年紀差了十幾歲。大概是父母年紀大,精子卵子的精氣神都蔫了,曾老八生下來就長得不精神,兩條淡淡的眉毛如老人眉一樣八字,鼻子短,孔朝天,嘴巴大得很,張嘴哭時像臉上挖了一口黑乎乎的井。出生不久的曾老八缺牙皺皮,哭叫聲極大,連哭一個晚上不休息,累得他媽媽直怨命不好,生了個討債的。曾爸爸的工友們來看過曾老八,私下嘻哈笑成一片:“這怎麽生了個蛤蟆嘛。”

曾老八一蹦一跳跑出房來:“蔡文勝,我和你一起去。”

宣傳欄下,楊老三早到了。楊老三沒帶吃的,蔡文勝帶了花生仁,曾老八帶了十幾顆鹹水豆子,皺巴巴的了無生氣,楊老三和蔡文勝沒要,他自己吃,也吃蔡文勝的花生仁。

天色還沒暗,出來玩的小孩不多,他們三人邊聊邊等。先聊一會國家大事,比如美國最近又幹了壞事,跑去亞非拉欺負別的國家,又比如美國是個紙老虎,中國和蘇聯聯合起來一定能打敗它。

較大的議題,他們一般作為熱身,因為缺少知識儲備,每次來回都是那幾句話,像隊領導上台講話,一定先說“當前的形勢一片大好”。在明確消滅美帝的目標後,他們很快轉移到比較熟悉且更有興趣的小話題,比如:衝鋒槍和卡賓槍哪個更厲害,手雷和手榴彈有什麽區別;如果美軍來了,是應該去大山上挖碉堡,還是使用隊裏的防空洞;最後他們會憑空假想著分配他們手頭上的武器,通常的結果都是蔡文勝和楊老三把厲害的武器平分了,剩下不高級的武器給曾老八,理由是曾老八身體弱,扛不動高級武器,而且跑得慢,萬一被敵人抓住,我軍沒有太大損失。

曾老八一般都口頭抗議一下,然後被多分配兩顆手雷就同意了。他比較好說話,有花生仁吃的時候尤其通情達理。

天慢慢黑了,沒等來其他小朋友,卻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曾老八說:“糟糕,我今天忘了聽天氣預報”。

曾老八有一個愛好,每天早上準時收聽天氣預報,然後轉達給每一個需要的人。而凡是需要天氣預報的人,都會來問曾老八。今天早上,曾老八又為雞下蛋和鄰居產生了糾紛,耽誤了收聽天氣預報。

雨點越來越密,像是故意要加大曾老八的罪過,小雨變成了中雨,又變成了大雨,雨點打在地上,濺起一串串的水花,屋簷上的水“嘩啦啦”地流,像水龍頭忘了關。有一格宣傳欄的燈壞了,三人躲進了這格宣傳欄,仿佛藏進了黑暗裏,這樣可以避免打著雨傘來往的大人看到他們的窘境。另外還有一個現實的原因:有燈光的宣傳欄裏擠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飛蟲。這些平時熱愛光明的蟲子們,為了不讓他們的翅膀被雨打濕,隻好一窩蜂地擠進來。蟲子的父母顯然不會因為他們的衣服濕了打罵他們,可他們隻有一套衣服,打濕後就隻能捂幹了。

雖然天黑了,雨也大了,三個男孩並不驚慌,因為兩排辦公室還燈火通明,大人還在裏麵開會,隻是剛剛熱鬧的話題被這不期而來的雨水澆滅了,三個人坐在黑暗裏,有一句沒一句。

剛開始的雨帶著風,風攜著雨;等雨下得足夠大,風就歇著去了;雨簾密密實實,把他們仨藏在一個小小的封閉世界裏。突然,楊老三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說好臭,誰放屁?曾老八說,不是我!蔡文勝猶豫著也吸了一下鼻子,說是屁,但肯定不是我。黑暗裏,四隻眼睛瞪起來,看向曾老八,曾老八促狹地笑,說自己以為是個不臭的屁,沒想到鹹水豆子能製臭屁。三人一陣亂笑,說這屁臭得像日本鬼子的毒氣彈。

雨依舊下著,他們的花生仁吃完了,該說的話也說完了,小小的膀胱裏也裝滿了尿。平時他們會跑到宣傳欄後麵的黑暗處,今天可不行,衣裳被淋濕後幹不了,回家會被罵。

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把尿急的煩惱化成勇敢的遊戲。隻聽見楊老三大聲數數:“一,二,三,放!”兩股水注幾乎同時從黑暗裏激射而出,劃著弧線融入紛飛的春雨裏。幾秒鍾後,另外一股水注也加入進來,不過這股水注明顯不夠高,也不夠遠。後來的這股水注自然是曾老八的,不知道在黑暗中,曾老八是不是又流下了眼淚。

四月桃樹上的桃花開了又落了,五月籬笆上的牽牛花開了也落了,六月地上的太陽花五顏六色地開了,陽光每天都燦爛地照在大地上,奉獻著田裏莊稼所需要的能量。

蔡文勝和小夥伴們的日子過得無憂無慮。大人們依舊白天忙著工作,晚上忙著開會,小孩子白天忙著在學校玩,晚上忙著在操場玩。偶爾也有不幸發生,有的小孩玩得太投入,沒在大人散會前回到家,灶台上還留著沒洗的碗筷。家長脾氣好的家裏便傳來大人斥責的聲音,家長脾氣不好的家裏除了大人的咒罵,還會斷斷續續傳出幾聲幹嚎。

無憂無慮的日子裏,偶爾打擾蔡文勝的就是他再也沒見過讓他心動的女孩。“掛念一個人,並不需要看見她,隻需要記住她的模樣和她的名字”,蔡文勝這麽想,女孩的名字在他心裏蕩漾,慢慢沉澱,成為一個甜蜜的秘密。他還安慰自己,自己很快會長大的,長大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此時的蔡文勝並不知道,他盼望的成長很快讓他嚐到了苦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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