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在外地問起一個人“你是哪裏人呀?”對方若是江蘇戶口,大概率不會回答你“我是江蘇人”,而是略顯驕傲地說:“我是南京人”“蘇州人”“揚州人”甚至“徐州人”,仿佛“江蘇”這個大帽子戴上去,反倒顯得模糊不清,索然無味。
江蘇的地理構成,猶如一個被硬性拉攏到一起的聯盟——蘇南、蘇中、蘇北三足鼎立,各自為政。蘇南以蘇州、無錫、常州為代表,走的是精致路線,GDP爆表,人均收入不輸歐美發達國家,民間流傳著“一個無錫人,抵三個南京人”的經濟自豪感。而蘇中地區如揚州、泰州、南通等,在南北夾擊之間保持著低調與溫和,像中間派議員,既不能得罪蘇南的“經濟權貴”,也不能冷落蘇北的“勞工兄弟”。至於蘇北——徐州、連雲港、鹽城、宿遷等地,曆史上曾是楚文化的外延地帶,如今則是江蘇的“經濟窪地”,在省級資源分配中,長期處於邊緣狀態。
換言之,江蘇雖然地理上是一個省,但文化上至少可以分成吳文化、金陵文化、楚漢文化三大塊,每一塊都自成體係,互不統屬。與之對照的是——比如四川,無論你是成都人、綿陽人、南充人,大多數時候你願意說“我是四川人”,因為四川人在文化、語言和飲食上的同質性極強,身份標簽可以統一包裝,外宣統一口徑。而江蘇則像一個強行拚接的豪門家庭,孩子們表麵姓“江”,骨子裏卻姓“蘇”“寧”“揚”“徐”。
這種不願認“江蘇人”的表現,更多來自於一種地方榮譽感的張揚。當你說“我是蘇州人”,你其實是在說:“我是那個人均GDP全省第一、昆曲發源地、吳儂軟語、園林如畫的蘇州人。”說“我是南京人”,既代表“六朝古都、中華文脈”,也暗示著“你可別以為我是那種沒文化的暴發戶”。這種強調“我不是泛泛的江蘇人,我是某某市”的表述方式,是一種文化精英主義式的地域劃分,仿佛說得更具體一點,就能將自己從那些“我們不是一類人”的同省兄弟姐妹中剝離出去。
這在全國也是一種頗具特色的社會現象。廣東人會說自己是“廣州人”或“深圳人”,但說自己是“廣東人”也不會有什麽心理負擔;浙江人無論是杭州、寧波還是金華,通常都願意說“浙江人”,因為省級標簽本身就已經夠光鮮了。但江蘇不同,它是全國經濟排名第二的省份,卻是全國內部認同感最弱的省份之一。
如果將江蘇比作一棟三層樓的別墅,那麽蘇南就是高聳入雲的樓頂別院,蘇中是結構牢靠的主樓,而蘇北,則像個被人遺忘的地庫。改革開放以來,蘇南經濟崛起迅猛,無錫、蘇州GDP全國領先,不僅本地居民富得流油,大量外來人口也湧入謀生。而蘇北地區則長期麵臨“人往蘇南走,財往南邊流”的窘境,雖然也有工業開發區、農業現代化等亮眼工程,但總體上仍難與蘇南比肩。
在這種長期的結構性不平衡之下,蘇南人產生了一種近似“經濟貴族”的心理:我之所以強調我是“蘇州人”而非“江蘇人”,是因為“江蘇”這個稱呼,並不能真實反映我的經濟地位與文化品位。反之,蘇北人在麵對外人時,往往選擇具體到縣級單位的表達,比如說“我是宿遷泗陽人”而非“江蘇人”,既是身份的保護機製,也是對某種“階層化偏見”的下意識規避。
文化的根,語言為本。江蘇的語言地圖,幾乎可以用“支離破碎”來形容。蘇南說的是吳語,帶著柔婉音調和豐富變調,南京則屬於江淮官話係統,口音偏北,到了蘇北,更是幾乎可以直接講“山東話”。一個蘇州人去徐州,如果不是有字幕輔助,大概率一句話也聽不懂。在這樣的語言差異下,文化認同自然難以形成統一共識。語言的陌生,意味著情感的隔閡,也讓同一個省份內部的人際交流充滿障礙。蘇南人笑言:“去蘇北就像去東北。”這種略帶調侃的表述,背後折射的是一個省份內部缺乏文化同質性的尷尬。而在其他省份,比如湖南、江西、安徽,即便有語言差異,也不至於如此巨大。江蘇之所以成為“全國最不像一個省的省份”,原因之一,是語言上的斷裂導致文化共識難以建立。
江蘇這塊土地,直到清代才正式形成現代意義上的省級單位。更早前,南京屬於江南省的一部分,而蘇州、無錫等地則歸屬於浙江。徐州、宿遷等地,在曆史上甚至被劃歸山東、河南。在這種曆史行政區劃長期變動的背景下,“江蘇人”這個身份,直到今天仍然帶著一絲“被組合出來”的意味。也因此,“江蘇人”這個稱呼,沒有足夠的曆史沉澱,來支撐它作為一種共同身份的文化力量。
對比之下,山東人、陝西人、四川人等稱謂,早已與地域文化緊密綁定,一說“我是四川人”,自帶火鍋、辣椒、麻將和熱情奔放的情感標簽,而“江蘇人”這個詞匯,卻像是一個不甚具體的地理名稱,不足以承載情感認同。
江蘇省外的人往往以為江蘇是個“富得流油”的地方,仿佛人人都住園林、吃早茶、乘高鐵、聽昆曲。可他們不知道,江蘇也是全國城鄉差距最大、省內南北收入差異最明顯的地區之一。外部對“江蘇人”的認知常常是片麵的,這種誤解反過來加深了省內人的身份危機:你說我是“江蘇人”?可是我家那邊人均年收入隻有3萬,不到蘇州的一半;你以為我家在河邊喝茶,其實我家在鹽堿地種苞米。這是一種雙重撕裂的結構:對外,不認“江蘇”這個標簽;對內,彼此形成隱性的等級鏈條。
“你是哪裏人”這個問題,看似日常,實則尖銳。它考驗著每個人對自身身份的歸屬認知。而“江蘇人”這個稱謂的尷尬,正是現代中國認同困境的一個縮影。這場“誰是江蘇人”的認同遊戲,也許永遠沒有一個統一答案。但當我們下一次再說“我是某某人”時,或許會多一絲理解,也少一點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