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月蘭; 編輯:小花榮
我的小姑邱二妮是在50年自殺身亡的。
那年我六歲,小姑十七歲。
自從爺爺把十四歲的小姑送到五十裏開外的鹿莊一戶鹿姓人家當了童養媳後,小姑一次娘家都沒回,我對小姑印象不深,但小姑夫報喪的景象卻深深地印在腦海,
那是一個仲夏,玉米都半人深了。
爺爺穿著半舊的大褂,坐在沒有院牆的院子裏一個高凳上休息
回娘家看望父母的大姑坐在旁邊納鞋底。奶奶坐在矮凳子上,
褲腿拉到膝蓋上方,伸長了一條光腿,一手捏著兩根麻皮放到小腿上,另一手分別去搓兩股麻皮,麻皮在奶奶的小腿上滾動著挑躍著,最後兩股合成一股,一根用來納鞋底的麻繩就搓好了。
我和小叔在爭凳子。我趕著坐在凳子上的小叔站起來,意思是讓他把凳子讓給我。十二歲的小叔一邊答應著,一邊用兩手抓住凳子的兩頭,讓凳子緊貼著屁股走到另一邊坐下。我不高興了,扭動著身子欲撒潑,一眼看到不遠處的路上走來三個男人,中間那個倒背手被繩子綁著。他們走到爺爺跟前,問了句什麽,就見那個被綁著的人“噗嗵”一聲跪下哭起來。陪同來的人說:“你家邱二妮今夜上吊死了,這是你的女婿王根報喪賠罪來了。”
他們又講了些什麽,我聽不懂。隻見爺爺歎了口氣說:“你們辦喜事也沒告訴我,你這個女婿也沒來認過親。······生是你王家人,死是你王家鬼。她眼中沒有父母,父母也沒有她。隻當我們沒生這個閨女。你自己看著辦吧。。。。。。”不等爺爺說完,大姑哭嚎著撲上去,狠狠地搧了王根一耳光。這邊,奶奶已昏死過去,大家又忙著救奶奶。院子裏一片哭喊聲,我也被嚇哭了······
三四年過去了,小姑逐漸被淡忘。
爺爺種煙葉炒煙葉都很在行,我們家的煙筐一年四季都沒斷過煙。好煙的街坊鄰居們晚飯後就到我家閑聊胡侃。他們在煙袋窩裏按上煙筐裏的煙,爺爺用火鐮打火點燃麻杆子(割下麻籽棵扔在水中漚泡幾天,撈出後剝皮做麻繩,剝了皮的麻杆曬幹點燃後不起火苗,但陰火不滅)眾人用麻杆火點燃煙窩裏的煙,吱吱地吸。煙癮過後,就打開話匣子,天南海北扯起來。
這幾天,鹿莊來的王叔走動最勤。當他知道邱二妮是爺爺的女兒後,便講起小姑自殺的真正原因。
讓我從頭講起吧。
小姑是1934年生人,1946年國內戰爭時期,共產黨解放了我們家鄉。他們發動群眾,組建民兵連,兒童團,成立貧協會。唱歌,扭秧歌,歡聲笑語,轟轟烈烈。年輕人興奮不已。十二歲的小姑參加了兒童團,還當了副團長。兩年後共產黨撤退,國民黨進駐。共產黨撤退時,好多積極分子跟著大部隊走了,沒走的也遠走他鄉。小姑也想跟著部隊走,爺爺不讓。爺爺說:“十幾歲小妮子,跟著一群大老爺們走算是怎麽回事?”
爺爺有爺爺的打算,他把小姑送到五十裏開外的鹿莊一戶人家當童養媳,收了兩鬥穀子的聘禮。
小姑的新家比較殷實,有十幾畝地,養著羊圈著豬,栓著牛還喂著一頭大騾子。農閑時自家打理,農忙時顧幾個短工。
小姑除了公婆外,還有一個和她一樣大的小姑子。小姑子瘦弱嬌氣,從不幹農活,隻在家中學針線。
小姑的未婚夫在外地上學,每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連正眼都不瞧小姑一下。
婆婆是個小腳女人,大戶人家的閨女,出嫁時帶來不少嫁妝,因此,家中的事婆婆當一多半家。家務活太多,婆婆一個人忙不過來,又不想花錢雇人,公公聽從婆婆的建議,給十六歲的兒子找個童養媳,小姑就這樣走進鹿家。
別看小姑隻有十四歲,可人高馬大,幹活不惜力。自從進了鹿家的門,挑水、割草、養羊、喂豬全包了,有時還到地裏幫公公幹活,公公很喜歡姑姑,勸說婆婆對兒媳好一點。婆婆卻不以為然,她認為這些活都是媳婦應該幹的。
“哪個媳婦不是這樣?”婆婆陰沉著臉反駁公公。
婆婆還按老規矩不讓兒媳上桌吃飯,姑姑每頓飯都在廚房吃。有魚有肉的菜全端走了,隻留下一點素菜和一些幹煎餅。等上房人吃完後,姑姑還要去收拾桌子,洗刷碗筷。有一次,姑姑看到在公公所坐的位置上剩有半碗稀飯,瞧瞧四下無人,端起來三口兩口就向下吞,不想碗裏還藏有一塊肉,姑姑嘴裏嚼著香噴噴的肉塊,感激之情溢出眼眶。在以後日子裏,經常有半拉子饃饃,半個碎了的雞蛋留在公公所做的位置上。姑姑對公公充滿了感激,幹活更賣力了。
1949年全國解放,鹿莊也沉浸在一片歡騰之中。打土豪,分田地,鬥地主,分浮財,轟轟烈烈,熱熱鬧鬧。在工作組的發動下,成立了貧協會,婦聯會,民兵連等各類組織。這些組織在土地改革運動中發揮了不小作用。人們興奮不已。
當工作組知道鹿莊還存在童養媳這一陋習時,立即和婦聯主任一起到已定為富農的小姑家做動員工作。
他們找到小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動員姑姑離開鹿家,投身到革命洪流中去。本來革命性十足的姑姑當然相信共產黨,相信組織,立即答應下來,準備第二天就回娘家。
第二天一大早,姑姑收拾好自己的幾件衣服,不等娘家人來接,挽著小小的包裹就想出門。
婆婆黑著臉在院子裏站著,公公在上房裏走來走去,咳聲歎氣。姑姑猶豫了,不知對他們說什麽才好。正在這為難之際,工作組帶著民兵連、婦聯,打著鼓,敲著鑼,喊著口號來接姑姑。看熱鬧的人站滿了院子。工作組負責人向公公婆婆宣讀了試行婚姻法,並嚴肅地說兩鬥穀子的聘禮以兩年勞動兌了。不能阻攔,不能有不滿情緒。婆婆陰沉著臉不做聲,公公連連點頭稱是。
姑姑在眾人的簇擁下邁出鹿家大門。
走出鹿家大門的姑姑就想隨著來接她的叔叔回娘家,被工作組攔下了,他們對姑姑說:“你先到婦聯主任家住下,我們會給你安排工作的。”姑姑又驚又喜,把娘家小叔打發走後,高高興興地跟著婦聯主任走了。
小姑就這樣留在鹿莊。
鹿莊工作組有五名成員,剛來吃派飯時,村長挨門挨戶連著排。每天三千元夥食費(合現在的三角)。突增五個大男人吃飯,不但飯菜增量,小戶人家還得借桌子,借凳子,弄得雞飛狗跳,十分不便。工作組決定單獨開夥。
他們在地主的一個廂房裏盤好鍋灶,拚錢買來米麵油鹽醬醋,有人送來鍋碗瓢盆。他們安排姑姑給他們做飯。姑姑很高興。她在廂房的一頭打個隔間,鋪上床,工作組派人到鹿家拿來姑姑原用的鋪蓋,這兒就成了小姑的新家。小姑走馬上任,成了工作組的炊事員。姑姑用雜糧熬稀飯,用麵粉攤煎餅,用鄉親送來的各類青菜或炒或燉或涼拌。姑姑做的高興,工作組人員吃得愉快。就是吃飯人數定不下來。工作組的會議多,經常上午下午連軸轉,來參加會議的人經常有人提著一點肉,或一條魚,再帶一瓶酒,他們中午就不回家,和工作組一起喝二兩。姑姑就得加菜加飯。其中民兵連長王根幾乎頓頓來吃。
王根是孤兒,九歲時死了爹娘。地沒有一壟(一畝地在爹娘有病時賣掉了)房沒一間。王根就住在靠別人的屋山頭搭建的半間草屋裏。
王根家是外來戶,在鹿莊沒有親戚可寄養,死了爹娘的王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鹿莊人沒少接濟他。饑餓讓王根變得乖巧,會看臉色行事。在能幹得動輕便活時,就幫東家挑擔水,幫西家劈柴來混口飯吃。土地改革中,王根分了二畝地,一間房,一張吃飯桌,兩把太師椅。原分給他的一頭毛驢,他嫌麻煩,也不會喂,就和別人換了張大床。
他感謝黨感謝工作組,把工作組當成再生爹娘。他尾隨工作組幫工作組工作,看工作組的眼色行事,把工作組交給他的任務超額完成,工作組也需要這樣的人。就委派他當了民兵連長。
他身份變了地位高了,再不是任人呼來喚去的可憐蟲,他跟著工作組大紅大紫起來。
在批鬥地主的大會上,他押解地主到會場,帶頭呼口號,不時地踢地主兩腳,搧一巴掌。他控訴地主給他吃冷飯剩菜,害得他拉肚子,熱淚盈眶地訴說冬天怎樣凍得瑟瑟發抖、夏天怎樣熱得全身起膿包······把他全家的不幸算在舊社會和地主的身上。他是黨發展的積極分子,是工作組依靠的對象。
他以民兵連長的身份整天斜挎著一個沒有手槍的槍套,仰著頭,在村裏走來走去。碰上地主訓幾句,看到打架鬥毆的,他武斷地去製止。也有不服他的,可看在工作組的麵子上不願得罪他罷了。可他光顧著革命了,吃飯成了問題。工作組沒來以前,他是混飯吃,他的半間草屋裏,連個鍋灶都沒有,隻有堆在牆角裏的破衣爛杉。工作組進村吃派飯時,時刻不離工作組的他也跟著去吃蹭飯。他先到被派飯者家裏告訴接待者工作組今天想吃什麽飯,想喝什麽湯。他幫忙架桌子,借凳子。吃飯時,他把好吃的菜向工作組人員碗裏夾。他轟走看嘴的孩子,儼然以家長的身份自居。主人心中不暢,也不好說什麽,畢竟是工作組把地主的地和浮財分給他們,他們才有了手中的饃,換洗的衣。不看僧麵看佛麵,王根的這口飯,吃就讓他吃去吧。自從工作組有了小灶,王根一天三頓飯幾乎都和工作組一起吃。
王根是個百事通,知道本村人的菜地都在什麽地方,種的什麽菜。他每天拔的菜都不重樣。拔完菜後,抱著菜到菜地主人家,威嚴地通知一聲,就把菜送到廚房,和姑姑搭訕幾句,又幹革命去了。他還知道哪家要宰豬,哪家要殺羊,他準會接點豬血或提個羊肚幾個羊蹄回來。他幫姑姑燙羊肚,幫姑姑烤羊腿上的毛。吃飯時,他一邊啃著羊蹄,一邊得意洋洋的向工作組敘述他巡邏到殺羊地兒,羊的主人向他懷裏硬塞羊肚羊蹄,不要都不行的情境。工作組人員笑著向他伸出大拇指。
後來,他去廚房的次數越來越多,越來越勤,甚至顧不上革命了,工作組知道王根應該成家了。
(未完待續)
期待小姑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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