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6月12日,是我們賈汪支邊青年銘記在生命裏的日子。
火車站前的廣場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條“熱烈歡送我區青年赴疆參加邊陲建設”的橫幅跨越整個廣場。各街道組織的歡送隊伍,還有支邊人員的親屬、朋友、鄰居和看熱鬧人員,把個廣場塞得滿滿當當。
支青們已在車內坐好,等待出發。
每個車窗口都擠滿了話別的親人。
有的母親抱著即將遠行女兒的手臂失聲痛哭,有的父親拉著兒子手,千囑咐萬叮嚀。
一位中年婦女把裝著家鄉土的荷包遞給她的兒子。
整個場麵讓人感慨又心酸。
我站在車廂門口,手扶車門向人群四處張望,我尋找我的母親。我看到不遠處的弟弟和父親。弟弟看到我,跳起來和我招手,父親並不看我,隻是抽了一大口煙,把煙蒂扔到地上,用腳尖狠狠地撚了又撚。我知道,在他勸我不要支邊時,我的一句“你還是不是黨員?”的質問,傷透他的心。
就是不見母親的身影。
舅舅看出我的疑惑,擠過來輕輕地告訴我:“你娘在下一站等你。你的朋友同學多,怕你顧不上她。”
一股酸楚直衝鼻腔,我轉身進了車廂。
火車一聲長鳴,駛離了生我養我22年的家鄉。
下一個車站到了,火車減速進站。我早早地站在車門口,透過玻璃門向外看。一個身影悠然而過,那是母親。車剛停下,我央求列車員打開車門。微風中,母親的頭發飄散著,她正用手遮住陽光,伸長脖子向車廂裏張望。
“娘~”我跳下火車,奔了過去。母親看見了我,伸出兩手,向我撲來。我們緊緊相擁,淚水浸透了我們的肩頭。
留戀嗎?留戀。後悔嗎?不後悔。像一個離家出征的戰士,在母親的懷抱裏既有酸楚又有豪邁。
這是個小站,隻見信號員手中的綠旗舉起,哨音即響,有人“喂。喂。”地叫我。我狠狠心,推開母親,轉身跳上火車。
車,緩緩地駛出車站。我壓扁了鼻子,透過車門玻璃向後看。母親揚著手踉踉蹌蹌地追趕著。
火車,越駛越快。母親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的眼淚順著車窗的玻璃向下淌。
我們到達徐州後和徐州各區支邊青年匯合。第二天就上了去新疆的列車。
列車“哐當、哐當”向大西北駛去。
這是一列專車,載著徐州地區一千六百多名支邊青年,還有新疆來接我們的地方領導以及徐州各地區送我們入疆的負責人。
車廂中,年輕的我們,一掃離別的酸楚,亢奮回歸,各小隊之間開始拉歌。
我們唱:“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裏需要哪裏去,哪裏艱苦哪安家······”
我們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
我們唱:“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我們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
我們唱:“我們是黨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我們唱:“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我們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一首連著一首,一曲接著一曲,我們用歌聲表達著我們的悲壯與豪情。。
車窗外是另外一番景象,像一部倒放的電影。
我們家鄉的小麥已經淨場入倉。而隨著車輪向西北方向的滾動,映入眼簾的是社員揚場打場,隨後看到的是揮鐮收割。隨著收割鏡頭隱去,一片黃黃的麥田映入眼簾。還沒來及感歎,麥子由黃變綠,由高變矮,到了甘肅境內,隻見一位老漢站在剛掩到膝蓋的麥田地裏,手遮陽光向我們列車張望。
興奮點過去後,我們累了乏了,車廂裏逐漸安靜下來。
天黑了,我們就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打盹。第一天的夜裏還好過,第二天夜裏大夥就受不了嘍。
有人鑽進到椅子底下去睡,有人爬到貨架上去睡,火車的連接處、走廊上,都是昏昏欲睡的年輕人。
當火車在甘肅境內跑了一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看不到頭的戈壁灘和隨風滾動的一種草時,我們小隊有一個女同學哭了。接著,哭聲連成一片。
是路途的遙遠,還是戈壁灘的荒涼,抑或再也回不了家的絕望?大家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我趕忙過去安慰。我是這個小隊的小隊長,可我沒能勸住哭聲。直到我們區的負責人張科長來做思想工作,哭聲才逐漸停下來。
他們都是十六七歲、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女,最小的隻有十三歲,跟隨哥哥姐姐一起來的。他們的父母都去世了。
這些青年大都來自勞動大學。
從三年災害開始,各個廠礦企業都不招工。沒考上大學、高中、初中和各種原因輟學的青年都滯留在社會上,到處可見東遊西逛、勾肩搭背、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給治安帶來一定影響。
我還沒來得及去勞動大學報到,就和他們共坐一個車廂,去同一個目的地。所以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
為了當好這個小隊長,我決心融入到他們圈子裏去。
我給年齡小的端茶送水,給睡著的年輕人蓋衣服,勸慰啼哭的女孩子,盡著一個大姐姐的責任。可還是感覺到他們對我的距離感
當我站在車廂過道裏向大家傳達張科長指示時,總有那麽幾個人說笑打鬧不聽。
我手腳無措,不知怎麽辦才好。
一個聲音炸起:“都靜一靜,聽小隊長講話。”
車廂立即鴉雀無聲,我清了清嗓子,投去感激的一瞥,開始我的傳達。
後來我知道,他叫王義,我們在另外一個辦事處,不在一個街道。
王義是個能說會道熱心腸人。隻是外貌不敢恭維:頭歪眼斜,身高不過一米六。
我們這個專列,本來三天三夜的路程卻走了四天四夜,總算到了新疆首府烏魯木齊市。
休息兩天。支青進行第一次分配,去阿爾泰一部分,去伊犁一批。我分到伊犁。
張科長找我談話,告訴我說:“要注意團結,尤其是秦麗,你要主動對她示好,因為……”
原來 秦麗是勞動大學團支書,在支援邊疆的號召中表現得特別積極,帶頭報名,大會表態,小組發言,動員大家支邊。
勞動大學的青年,多數追隨她而來。誰知要出發時,她說母親不同意,死活都不願走了。
其他青年知道了,也紛紛效仿,要退回發放的支邊衣物。
鎮長親自到她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做思想工作,她才勉強同意支邊。
因此她比我們晚一天到達集合地徐州。
原定她為小隊長,由於她的變故,臨時指定我為夏橋鎮63人組成的小隊隊長。
現在想想,這個“臨時決定”可能是命運的安排。我如果不當這個小隊長,結局可能會好一些。
由於我不熟悉他們,嘴又笨,性格內向,一時融不進他們圈子裏去,不好開展工作。
我決定聽從領導的勸說,找秦麗誠懇地談一談,讓她幫我打開一條通往這個小團體的心路。
傍晚,在旅館旁路邊的一棵樹下,麵對秦麗,我推心置腹。
我說我知道你在報名時,受到的阻力很大,你有兩個哥哥,隻有你這麽一個女兒,你娘不讓你走。
我說,我也是,就姐弟倆,母親為了阻止我支邊,托人給我介紹對象。我們也見了麵,挺不錯的一個人,彼此也有好感。我的條件是:和我一起支邊,我嫁給他。他的條件是:留下來,他娶我。最後我的選擇是:舍棄愛情,聽從召喚。
我聲情並茂地說,她沉默不語地聽。我沒在意她的情緒,認為隻要以誠相待,總有一天會成為好朋友的。
在烏市休息了兩天後,我們分坐幾輛大客車,向伊寧市出發。
車隊整整走了三天。我們在戈壁灘上行走,在沙堆中繞行。
天山總是伴隨著我們。在天山果子溝,車隊停下,男左女右分別放鬆膨脹的膀胱。我們到一條小溪洗手時,不由自主地“啊”的一聲,那水刺骨地涼。
新疆領隊告訴我們,這是天山上融化的雪水,特別涼,這水流入賽裏木湖。難怪六月的天山,還都戴著厚厚的白帽。
車在險峻的山穀裏穿行,在果子溝飛駛。我們看到雪白的羊群在嫩綠的山坡上吃草,放羊人躺在馬的旁邊休息。
我們車圍著賽裏木湖轉悠好半天,終於駛向下山的路。
伊寧市到了,我們住進招待所,進行第二次分配。
一部分去鞏留種羊場。我們分到察布查爾奶牛場。
第二天,載著我們和行李的幾輛大卡車向南駛去,過了伊犁河在奶牛場場部停下。廣場上,場部領導對我們進行了再分配。徐州市內的支邊青年分到奶牛場一連,老礦的分到四連,夏橋鎮及新工區的支青分到二連,我在二連。
回複 '紫若藍' 的評論 : 謝謝光臨。堂姐由一個極端理想主義者被現實苦難痛擊,母親的親情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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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等大城市知識青年(支青)去新疆支邊比上山下鄉的浪湖早了近十年吧? 聽說和 讀過這些故事。 今年五月份去新疆玩的導遊就是支青二代,出生在石河子建沒兵團的地窩子裏,旅遊結束前一晚,她80歲的母親仙逝,把60多年的人生歲獻給新疆……感謝作者堂姐真實的記錄感人至深!特好文筆!
'娘~’我跳下火車,奔了過去。母親看見了我,伸出兩手,向我撲來。我們緊緊相擁,淚水浸透了我們的肩頭。"這段場景寫得樸實感人,叫人心酸。謝謝梧桐兄的分享!每每讀來都是感慨萬千。
記得在90年代的時候,在和平裏第五俱樂部旁邊,有一家名叫黑土地的攴廳,是東北兵團的返城知青開的,走進攴廳的大門~迎麵而來的就是一幅大照片,那是當年北京站送行知青的場景,車上車下哭的撕心裂肺、、、
在工廠時,遇到一個回城的知青,她跟我描述她下鄉插隊的情景,說整個一卡車的人都是大呼小叫的哭聲,抽泣聲,隻有她一人在笑,很開心,對插隊充滿了盼望;她從小父母雙亡是哥嫂撫養長大,14歲到蘇北插隊 因為隻有她一張笑臉 ,小小年紀的她被指定為組長,第一批入黨,第一批北召回城。。。堂姐的經曆是一代知青的曆史,寫得樸實生動,令人動容,共情。
也聽說過朋友去支邊的故事,那個年代,哎。。。期待續,多謝梧桐兄分享!
這個秦麗將來要出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