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孤兒的丟叔也想重操舊業去討飯,可各路口都有民兵把守,不讓出去,說是討飯丟了社會主義的臉。本家族及村民的家家戶戶都在抓撓能吃的和不能吃的都向嘴裏填,無力去管他的死活。幹部家倒沒有斷頓,但也是野菜地瓜幹湊合著吃。丟叔原想和解放前一樣,站在幹部家門口,拿著碗,伸著手,低聲乞求:“行行好,給點吃的吧。”想想不行,如果那樣做,不但要不來吃的,反而會被民兵捆綁了送到派出所去,罪名就是故意給社會主義抹黑。
為了活下去,丟叔想到一個主意:每到吃飯時,他就到幹部們的門口轉,看誰家煙囪冒煙就到誰家去。進門就幹活,不是掃院子,就是去挑水,看到盆裏泡著衣服,蹲下就洗。幹部家開飯了,一般都會叫他一起去吃。也有不叫他的,自家在屋裏吃,不管他。丟叔會扔下手中的活,進屋找個凳子坐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幹部蠕動著的嘴看,直看到給他半個窩頭為止。他這一招令幹部們頭疼不止。
一年一度的招兵開始了,剛夠年齡的丟叔立即報了名。由於從小就營養不良,身高一米六,體重不到一百斤的丟叔被刷了下來。幹部們慌了,上至公社領導,下至小隊長,都給丟叔求情。他們說;“邱保豐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解放前靠討飯為生,地沒一壟房沒一間,住在草庵裏,是個血貧農。根正苗紅,這樣的人你們不要還想要什麽樣的人?”招兵首長被說服了,破例收下丟叔。
丟叔穿上肥大的軍裝,成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這名特殊的解放軍隨新兵連到了北京豐台區8770部隊駐地。
三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後,連隊首長看著矮小瘦弱的丟叔犯了愁,怎麽安排他呢?最後研究決定,讓丟叔去喂豬。丟叔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他無以報答,隻有用兢兢業業的工作來回報這份大恩。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喂豬上。把豬喂得個個膘肥體壯。為了達到豬崽百分之百的成活率,十冬臘月,他把鋪蓋搬到豬圈,和一個即將生產的老母豬同住一處。半夜,母豬要生產了,他穿著肥大的棉大衣守在一旁。母豬生產一個,他就用舊軟布擦洗一個,然後放在自己的懷裏。。。。。他一直忙到天亮。連隊文書來找他時,隻見母豬躺在哪兒哼哼著,他挺著棉大衣裏邊還蠕動著的大肚子,靠著牆睡著了。文書很感動,就把此事匯報給連隊領導。連隊領導很重視,又匯報給上級部門。當時,全國正進行憶苦思甜活動,結合丟叔解放前的討飯史,一個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產生了。
文書幾乎是含著淚為他寫好發言稿。丟叔大字不識一個,但記憶力特強,加之都是他自己的經曆。文書念了兩遍,他就一字不差的記了下來。
憶苦思甜的大會上,他講解放前所受的苦,說活著的難。他擼起褲腳讓大家看他要飯時被狗咬去一塊肉的小腿肚。丟叔的演講很成功,總能引起一片共鳴。他也因此取得連隊嘉獎兩次,營嘉獎兩次,四次被評為五好戰士的好成績。
有一年回家探親,其實他已經沒有什麽親可探,隻探望他的大爺,我的爺爺。
有一天晚上我們聽他擺龍門陣,敘說他的豐功偉績。他說,有一次營部召開憶苦思甜大會,他是主講人。禮堂裏黑壓壓地坐滿了人。他開始講他不知講了多少遍的家史,他講狗咬的痛,講發黴窩頭的難咽,講沒有吃時的餓。
不知不覺講到父親。
他說,父親是個瞎子,餓急了就蹲在地上亂摸,不問摸到什麽都要填進嘴裏咂摸一下,能吃的咽下去,不能吃的吐出來。哪怕是個土塊,也用舌頭攪拌一下咽下些再吐出些。他說父親全身浮腫起不了床,讓他找點吃的。他說他出去轉了一圈,什麽都沒找到,回家後發現父親大張著嘴已經咽了氣。他說,講到這兒他已經淚流滿麵。突然,一個激靈,他清醒過來,父親是1960年餓死的,這不成了控訴新社會的苦了嗎,這還了得。他說,當時驚慌失措,滿頭大汗。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一個戰士站立起來,舉起憤怒的拳頭,麵對戰友高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跟著共產黨,永遠鬧革命!禮堂裏一陣轟鳴。
他說,他借機整理下思緒,按稿件上的順序,講他為了報恩,如何一心一意去工作。
我們為他捏了一把汗。好在首長並沒有追究,也算逃過一劫。
之所以說他小,因他沒活到滿月。
我父親兄妹四人,父親是老大,小姑已自殺,還有一個大姑和叔叔。大姑嫁給本村一個吳姓青年。婚後連生兩子,第三個兒子出生在三年災害晚期。姑父響應大修水利的號召,到很遠的工地挖河去了。小表弟不願在沒有油水的子宮裏待著,提前來到人間。
大姑在月子裏別說紅糖雞蛋,就是麵粉也沒有。生孩子那天,骨瘦如柴的姑姑虛弱地起不了床,躺了一天,兩個大孩子餓得直哭。傍晚,在姑姑的授意下,五歲的大兒子從他家的村北頭跑到村南頭我爺爺家求救,姑姑才喝上一碗麵湯水。至於剛剛生下來的小表弟,哭聲像貓,滿臉滿身都是褶子,像個小老頭。
姑父從工地趕回來已是第三天,急忙拿著钁頭去刨一種野菜的根,地麵上的野菜已被挖光,隻有根尚存。尤其是舒舒苗(牽牛花)的根,白白的又粗又長,煮熟後麵麵的很好吃。
姑姑有了力氣,夜裏就去偷隊裏的麥苗。把麥苗切碎,拌上一點點麵,上鍋蒸,就這樣維持著全家人的生命。
大姑根本沒奶,繈褓中的嬰兒靠麵湯水養活。還沒滿月,姑姑就到地裏去幹活。哪裏是去幹活,目的是為了抓撓點吃的。地裏的一塊爛紅薯、爛玉米、幾粒發芽豆子,都能讓生命得以延續。
姑姑出工前,把新生兒放在蘆葦編的粗席子上。一天傍晚,大姑收工回家,隻見小兒子的兩隻腳後跟血肉模糊,已沒有了皮,席子上滿是血跡。這是小孩在啼哭時,兩隻腳後跟在席麵上不停磨擦造成的。當時,孩子已沒有力氣哭,隻有兩條小腿偶爾動一下。第二天早上,小表弟不哭也不動了,摸摸,好像已沒有呼吸,姑姑就讓姑父抱了丟到亂葬崗去。
那天上午,孩子的奶奶,我姑姑的婆婆正好去亂葬崗附近挖野菜,聽到有小孩微弱的哭聲,過去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孫子。隻見眼角、嘴角、潰爛的腳後跟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螞蟻,黑黑的一片。她趕緊把孩子抱起,把螞蟻撥拉、撥拉,抱回自己的家。過了兩天,這孩子到底還是死了,這回是真得死了。
我曾問過姑姑:“你咋這麽狠心?”姑姑說:“在大人都快沒命的時候,哪有精力顧他。”
從1959 年下半年開始到1962年上半年結束,這三年,是中國人刻骨銘心的三年,是人們死裏逃生的三年,心身都留下了灼人的烙印,留下恐懼的病根。
1964年上高一時候的一個傍晚,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感到內急,就去路邊廁所小便,可不知為什麽,怎麽用力就是尿不出來。
回到家,憋得難受,放下書包急忙向公共廁所跑。廁所裏有七八個人,大多是住在附近,我熟悉或半熟悉的女人。她們蹲在那兒正聊得熱鬧。我急急找個蹲位,解開腰帶蹲下,一用力,隻聽“卟”的一聲,幾個血塊噴出落到地上,跟著就是“嘩嘩”的血尿。她們立即噤了聲,驚悚疑惑的目光在我臉上和血塊之間來回看。
我也嚇壞了,急忙跑回家,躺到床上用被單把自己裹個嚴嚴實實。那時我都十八九歲了,內向到不願給母親說尿血之事。後來又尿了兩次,由於出血多,我臉色蒼白,走路打晃。本來就弱不禁風的我更加消瘦,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當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再次出門時,鄰居家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問我“你在家坐月子捂白臉啦?”我氣得發抖,可無言以對。
想必母親已從別處得知我尿血之事,可她一直不問我原因,隻帶我去看病,不去醫院,而是到一位中醫先生家裏去求醫。
這位先生背著眼,三個手指壓在我的脈搏上號了半天脈,不知母親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他鬆開手,一邊開藥方一邊說:“這個藥是向下打的,服過藥後,下身會出好多血,不要怕,血打淨了就好了。”
雖說我不懂生孩子的事,但,隻有和男人發生關係才會生小孩這個常識我還是懂得的。
可是,我沒有男朋友,甚至連男孩子的手都沒碰過,怎麽會……向下打……把血打淨……這不是也懷疑我……我性格內向,嘴笨,不會應對,隻是心中有氣。在回家的路上,我哭著把草藥全撒了。氣得母親坐在地上大哭一場。
1995年退休體檢,那是我第一次檢查身體。當彩超的儀器在我腹部右側腰間滑來滑去,尋找右腎尋找不著的時候,大夫問我:“你有幾個腎?”
我茫然地回答:“人不都是兩個腎嗎?”
“你那個腎在哪?”
“我不知道。”
他叫來幾個大夫幫著找,還是沒有找到。最後大夫問我;“你得過什麽大病沒有?比如說尿血類的。”
我突然想起在上高一時的那場血尿。
又經過其他手段檢查,最後結論是:當年由於饑餓體弱,染上結核病,導致右邊腎髒鈣化、壞死。
半個世紀過去了,科技終於還我一個清白。
那年清明節,我跑到母親的墳前,哭得天昏地暗。不為別的,就為當年的冤枉,就因為此事而改變的別樣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