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大軍渡江的隆隆炮聲,父親和高中的好友逃學了。他們加入了好友舅舅領導的地下黨,以那個時代年輕人特有的方式投身於時代的洪流。父母相遇於大煉鋼鐵的工地,相似的經曆讓他們走到一起。兩顆年輕的心熱切的期盼被國家委以重任,家庭出身卻時時被拿出來告誡你們不一樣:父親被調離了政法委去了商業局,母親被從市委調到鄉村教書,夫妻分居兩地十幾年。
在我的童年裏父親是不期造訪的貴客,他帶來清貧生活裏各種小小的奢侈和外麵世界新奇的見聞。父親回家,先是一番大掃除,窗明幾淨,燈光明亮;他會把衣物清漿漂洗,迭得整整齊齊棱角分明;早餐端上奶粉泡著的餅幹,給我們穿上上海買來的時新衣裳圍坐一團… 相見和分別,成了我童年最期盼和害怕的事情。記得有一天,我突然有種感覺父親要回家了,一個人跑到路口張望,覺得等了好久好久,快要放棄的時候,突然看到稻田的盡頭走來一個人,越來越近,隻見他肩扛一捆甘蔗,身挎一個大包,頂天立地,向我走來。“爸爸!” 我飛奔過去…
我算是個早慧的兒童,父親很以我為傲。中國加入聯合國時喬冠華出了大名。我覺得這名字好奇怪,以為是“瞧”,說他可以叫瞧冠華,也可以看冠華、望冠華,父親對我小小年紀類比的能力很是驚異,每每拿來當笑話講。父親寫一手好字,單位裏兩派文鬥,大字報都請他謄寫。他自學財會知識,忙碌的季節他會下到基層幫忙盤點做帳。我的珠算就是他教的,學校比賽拿了頭獎很是得意。父親對我們很有耐心,我小學時瘋狂地愛上剪刻紙,父親花了幾個晚上給我做了一個類似相冊簿一樣的大本子,用來收集展覽我大大小小的“作品”。如果說父親在自己知識能及的範圍裏教給我的有限,他的關愛則是沒有終結。有一年父親到北京參加一個博覽會,收集了一大箱各地食品,問遍了半個中關村,肩扛著送到了我的研究生宿舍。那一年,他已經五十八歲了。
父親最後的日子飽受病痛折磨,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回家。我的到來給父親帶來了和病魔抗爭的力量,他有了笑容,情況似乎在好轉。在醫院陪伴父親三周後,我艱難地和病床上的父親告別,大洋那邊,有我安身立命的一份工作,有兩個需要我的幼兒。我親了親父親的額頭,轉身,回望,一路悲泣…
得知父親去世是一個多星期後的事了。之前我曾電話回去,母親說一切還好就匆匆掛掉了。其實那時候父親已經過世了,媽媽怕我衝動又跑回去,故意等到喪禮後才告知我,算起來時間是在我飛越太平洋的時候。我失聲痛哭: 爸爸,你可曾化做一片白雲,飄過舷窗,和女兒做最後的道別?
我一直奇怪,這些年來,父親很少走進我的夢裏。是像以前一樣不喜歡麻煩子女,還是怪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太少? 像父親一樣,我是羞於表達的人,父親應該是知道我對他的愛,就像我知道他一樣。親愛的爸爸,在這個父親節,我寫了你,希望你在天國看到,也希望你可以來到我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