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11) 媽媽
一 姆媽
我童年稱之「姆媽」的,並不是我的母親。
1944年春,母親嫁到我家,她的陪嫁除了一輛英國自行車和一架德國鋼琴,還有個三十出頭的保姆,這意思是,如果新娘在夫家受欺負,老媽子就會回娘家報信,娘家是一個女人的尊嚴,陪嫁的保姆是娘家的象徵。我斷奶後她就當了我的保姆,我叫她「姆媽」。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叫毛玉秧,浙江衢州江山縣清漾村人,那是毛澤東的祖籍,她該不是毛的侄女吧。
她唯一的工作是帶領我,餵我吃飯,為我洗衣,其它事她是不做的,連她自己的衣服,都由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幫她洗,衣褲沒熨過她是不穿的。我家的女傭也分等級,頭等的自己從鄉下帶個小姑娘出來服侍她,「姆媽」在我家的地位可見。
很多事似乎歷歷在目,卻已不太清晰了,我記憶中,姆媽的身影總是有紹興路舊居的背景。
1952年,我家住了十多年的大宅被共產了,四十多個傭人大多遣散回家,姆媽也回了紹興。我們全家搬到愚園路江寧公寓。
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第一個暑假裡,姆媽回來看我,很多年之後我才懂得姆媽的內心,她想念自己從小帶大的孩子,但我當時朦朧的意識感覺自己已經長大,抗拒一個「奶媽」的愛,躲在五樓怎麼也不肯下去 (我家住的複式公寓佔四五兩層),直到姆媽無奈地告辭離去,我心裡有種莫名的哀愁,扒在窗口下望,看著她走在大樓前麵的路上,那遠去的背影永久地雋刻在我心底。
二 阿義媽媽
和姆媽一樣享有「崇高地位」的還有祖母的貼身女傭阿義媽媽。她十六七歲就到我家,本名叫「順女」,也是我父親和叔叔童年時的保姆。1937年抗戰爆發,住在菱湖的全家跟隨祖父母一起來到上海,此後幾十年,阿義媽媽一直在祖母身邊。女傭都來自貧困鄉村,有一口飽飯吃,一個月幾塊錢工資,很滿足了。
在四十年代我家黃金時代,作為長房太太的身邊人,阿義媽媽是有地位的,她也有個十四歲的小丫環服侍。1952年我家離開了紹興路大宅,阿義媽媽是少數沒被遣散的傭工之一,一直跟隨祖母。
1955年夏天,我們已經搬到江蘇路中一邨,幾個傭人在一起說某越劇團的演出,阿義媽媽問:「苦嗎?那戲苦不苦?」鄰家的傭人說:「苦啊,真苦啊。」她們一起嘆息。
祖母說我給你們錢去看戲吧,她們歡天喜地還帶我一起去長寧區工人俱樂部,看竺水招主演的越劇「冰娘慘史」。劇情我是一點都不記得了,隻記得阿義媽媽不停地抹眼淚,痛快地哭了一個晚上。
對於阿義媽媽,我有一件事至今內疚,1962年我家已搬到康平路,有次她難得有個菱湖親戚來上海,她請假和親戚團聚幾天,等她五天後回來時,祖母病在床上,我開門見她回來,衝口而出:「阿姆病了你還不回來!」義媽哭著奔上三樓。
叔叔對老傭人很尊敬,教訓我怎麼可以這樣對阿義媽媽,我上樓去向她說對不起,她正哭得傷心,現在回想我還是很愧疚。
叔叔說阿義媽媽是我們家一員,但事實上並不是,終有一日她要離開回鄉去,隻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那麼突然。
文革爆發,祖父工廠(上海國棉三十一廠)的造反派來抄家,把所有財物搜掠一空,連祖母為阿義媽媽保存的存款簿一起沒收,隨即傭人都被遣散回家,阿義媽媽急得要瘋了。叔叔向造反派寫了很多信說明這是傭工的辛苦錢,不是我們資本家的剝削所得,請予發還。但一個沒文化、做了一世傭工的婦人,叫她怎麼明白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意義呢?阿義媽媽回到家鄉,她手絹包著辛勞積蓄的十幾隻金戒指被鄉下的造反派看到了,斷定她是地主婆,一個勤勞幾十年的老傭工,竟也被拉上批鬥台。過了七八年,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徹底戰勝了劉鄧資產階級司令部,重新控製了神州大地紅色江山,國棉三十一廠革委會才出了一個證明,承認這是勞動所得,發還了義媽的存款,但這一切來得已經太晚……
阿義媽媽沒有結過婚,把侄子當兒子,侄子來上海取回了存款簿,但老人已精神恍惚言語失常,她隻記得自己一生的積蓄都沒有了,成天喃喃惦記著她的金戒指和存款簿,我不知老人怎樣走完她最後的路。
大風大浪的革命年代,沒人在意這個苦命的老婆子。
三 黃媽
和阿義媽媽相比,黃媽的晚年算得上幸福,她從上虞鄉下來上海時,正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大饑荒年代,在鄉下連飯都吃不飽,除了文革十年她被迫返鄉,文革後又出來,前後在我家三十年,她的女兒孫女也都來了上海。
黃媽看著我們成家生子,我兒子的保姆就是「黃媽婆婆」。看著他出生,長大,上幼兒園,進小學,直到他九歲離開上海來香港。八十年代我們一個個出國,最後隻剩一個空房子。
黃媽回到鄉下,說住不慣了。我父母幾次回國,都給已返回上虞的黃媽寄錢去。時代畢竟和「姆媽」的四五十年代不同,也和「阿義媽媽」的六七十年代不同了。
母親和我 「姆媽」和周歲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