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舊事話百年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我走來的路(54)仰望星空
林彪事件是毛澤東政治生命和肉體生命的轉捩點，也是中共黨史和文革的一個重要分水嶺。
毛澤東打天下坐天下，一統天下，威震四海，但這些偉業至多是改朝換代的農民暴動，算不得有多輝煌。毛的理想是做頂天立地的世界革命偉人，他最「深刻」的思想是井崗山時期就困擾他的「紅旗能打多久？」所謂「革命接班人」問題，這是秦始皇就考慮的帝業大事。文化革命的真正意義是尋找接班方式的嘗試，終於到了九大，這個革命永動機完成了，毛澤東找到了林彪，心頭大患一勞永逸解決了，革命香火後繼有人，一世，二世，以至萬萬世。林彪是毛澤東思想理論大廈的頂梁柱，世界革命指日可待，共產主義未來可期，毛澤東思想永垂千古，永定乾坤。
誰料剛剛睡了一夜安穩覺，林彪出走，毛思想整座大廈瞬間坍塌，一切把戲都被戳穿了，麵子和裡子全穿了。老毛大病一場﹐幾乎走到了閻王殿門口，任督二脈阻塞﹐幾度昏厥。
1971年10月之後幾個月，不斷有文件下達，連續三批《林彪反黨集團反革命政變罪證》，《五七一計劃》，尤其是所謂《毛澤東1966年7月8日在湖南滴水洞給江青的信》，迫不及待地告訴人民，毛主席早就看穿了林彪，主席多麼希望人民繼續相信他是洞察一切的神。毛澤東的確不是普通人，林彪給他的打擊，無疑是當眾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領袖顏麵掃地，斯文掃地，威信掃地，人格掃地，但偉大領袖還是挺過來了。
1972年元旦社論《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發出號召：「勝利的1971年過去了，沿著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奮勇前進的我國各族人民，滿懷信心地跨進了戰鬥的1972年。……繼續深入開展學習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群眾運動，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
我想領袖心裡是痛悔自己沒有弄通祖師爺明訓﹐被學生像玩狗一樣戲弄了一場。經過禦用秀才幾篇社論﹐偉大領袖一席話﹐足使十三億人民學十年﹐於是文革戰火年代竟然風聲雨聲讀書聲。
各種被禁書籍以「內部發行」名義重新出版。奎屯唯一的﹑小小的新華書店﹐文革初被封﹐現在又開門了﹐從某種意義說﹐「批林批孔」運動和後來的「評《水滸》」﹐都算中國特有的社會文化運動﹐連不識字的貧農老大娘都知道柳下惠了。
我住的低矮土房﹐房裡堆放著喂豬的玉米﹐擺放著沾滿豬糞的膠靴﹑鐵鏟﹐隔壁日夜煮著豬食﹐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革命群眾不會進我的柴門﹐很安全。副統帥倒栽蔥後﹐再沒人來管我﹐儘管我三十八元一角三分工資被扣下二十元，隻夠買十五元飯票，和每天一角一包最便宜的香煙，但我還是省下錢來積起幾十本書﹐這幾年是我在文革最放鬆的日子。
從1966年起中國人隻準讀毛語錄和兩報一刊的八股社論 (我厭惡毛的政治權術，但並不否定他的一切，毛是中國現代傑出散文家，我喜歡他樸實無華的文筆)。經過全國完全看不到一本書的六年，1972年春天開始出版馬克思、恩格斯原著中譯本。打開馬恩著作，那種異域風格，別樣的知識鋪陳和思辯論述，令人耳目一新。
馬克思是最後一個古典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其著作滲透著猶太人的智慧和德國人的艱深﹐當年所出的幾十本馬恩原著我本本「認真攻讀」，《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一八四八年法蘭西革命》、《路易波那巴的霧月十八》、《反杜林論》、《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和四卷本《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馬克思的思想充溢著歐洲傳統人文主義和人道主義，即便是宣揚暴力革命的言論，也泛耀出理性溫柔的光，絕非改朝換代的農民造反和陳伯達代庖的「兩論」可比。土包子打打殺殺「造反有理」的狂想，不可能出自馬克思受過黑格爾薰陶的哲學頭腦。
恩格斯《自然辯証法》沒有單行本﹐我到書店一看﹐必需買下整本的《馬恩全集第二十六卷》﹐四元二角﹐真貴﹗我節省抽煙錢兩個月﹐捧回厚厚的精裝本﹐心裡都甜。
父親寄來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毛澤東喜歡李白﹐討厭杜甫﹐郭沫若抓到了獻媚的機會。在沒有文學書籍可看的當年﹐我還是讀得津津有味。這個中國現代文學第一新詩人﹐當年寫出《女神》、《星空》的才氣蕩然無存﹐隻剩一條彎曲的脊樑，他兩個兒子都死於文革，郭沫若暮年以毛筆一遍遍抄寫兒子的日記，老淚縱橫，其情亦可憫。但看著兒子去死，還寫得出「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賽過我親爺爺」這樣的「詩句」。真也太可鄙了。
又一日下午，接到水利管理處通知，今天給我們水灌溉稻田，我把剛收到的嚴復譯赫胥黎《天演論》塞在袋裡，拿起鐵鍁。新疆田地的灌溉全靠渠道，從五公裏外大渠接水下來﹐一路清理渠道，水流到地裡已夜晚，在稻田上遊掘開口子放水入田﹐灌滿五畝地要五六小時。我在田頭坐下﹐背靠一棵樹幹，馬燈掛在樹枝上﹐翻開《天演論》。
魯迅1905年在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初閱此書﹐記曰:
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出來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葛也出來了。(《朝花夕拾．瑣記》)
此書對中國的現代啟蒙產生過振聾發聵的巨大影響。此刻我在深夜馬燈下讀這本書的處境，遙想魯迅當年，中國歷史何止停滯了六十七年。
頭頂滿天星鬥，四周寂寥無聲，隻有潺潺流水，潤入乾涸土地和心田。古詩雲「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這是我此生最暢快最愉悅的一次閲讀記憶，真正如飢似渴，直到哪家的雄雞「龍哥哥還我角」地叫起來，林帶間已透出輕紗般薄薄的晨曦。
田頭夜讀（筆者憶作）
我訂了四本雜誌一份報紙，《考古》、《文物》、《歷史研究》、《國外科技情報》、新華社每日電訊《今日新聞》。《參攷消息》屬於「內部刊物」，我沒資格看。文革期間中國科學最出彩的發現是考古，馬王堆漢墓、章懷太子墓、河南安陽車馬坑等重大發現都在文革。盡管雜誌前麵幾頁都是毛語錄，但考古發掘報告、研究報告，是真正的歷史學術文章。我在《國外科技情報》，第一次知道了電子手錶、電動列車組（動車）、海上採油塔、地球板塊理論、宇宙大爆炸理論、遺傳基因學説，這些對七十年代初的中國人，無疑是天外奇聞。直到文革後期，《人民日報》還批判六十年代三大科學發現「地球板塊結構理論」、「宇宙起源大爆炸理論」、「遺傳基因學説」，都是西方資產階級唯心主義僞科學。我在文革黑暗愚昧年代，沒有變成牆角螻蟻、戈壁駱駝，全靠這些雜誌的窗口縫隙，看到了一綫外麵真實的世界。幸虧這些書，我的腦子沒有欠缺營養，我的思維拒絕「兩報一刊」的洗滌。
筆者保存至今的1972年《考古》《文物》和馬列著作
奎屯唯一的書店﹐幾個工作人員和我都熟﹐讓我進後麵的庫房去﹐嚴禁的書早已被燒光了﹐堆在一角的舊書大多是科技尤多農業技術書﹐但我還是翻出幾本來﹐營業員小郭說﹕「你真愛學習。」(那時看書讀報都叫作學習) 從舊書堆裡找到南京大學天文係教科書《天文學教程》﹐如獲至寶﹐化一元五毛錢買了筆記本﹑圓規﹑三角尺﹐認真地做了全部習題﹐細讀三個月﹐半夜起來看星空。
佛拉馬裏翁《大眾天文學》(Astronomie Populaire)中譯本﹐文革前出了兩冊﹐第三冊已經排版因文革中斷﹐1973年恢復發行﹐裡麵有非常精美的星座星雲圖。四十年前的新疆夜空﹐清澈明淨﹐站在空曠地，真切感受到天穹像一隻巨碗倒扣在地上﹐而你正在天地中心﹐星移鬥轉﹐歷歷可數。無月的日子﹐星座像鉗在天幕上的晶瑩寶石﹐連星雲M3都肉眼可見﹔滿月的日子﹐哥白尼﹑托勒密環形山的峰巔清晰銳利﹐仿彿伸手可觸。
在「內部出版」的《純粹理性批判》扉頁上，印著康德的墓誌銘：「這世界惟有兩樣東西﹐我對它們的思索越是深沉持久﹐它們在我心靈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越震撼﹐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眼望星空﹐令你胸襟開闊﹐遙想銀河﹐使你心靈昇華。當我回進土屋時﹐明白了世界﹐太渺小了﹔人﹐太渺小了﹔無產階級革命﹐太渺小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太渺小了。
直到今天﹐我還是很懷念那段歲月﹐捧起一本好書，內心的狂喜，求知的飢渴，每字每句細細咀嚼，細細品味，恨不得把整本書的邊邊角角全吞下肚。現在，再也靜不下心來認真讀完一本書﹐化再多錢也買不到當年捧回馬恩全集二十六卷那種巨大的滿足感了。
當年背得滾瓜爛熟的星座﹐現在記不得了。秦時明月漢時關﹐今天﹐明澈的星空消失了﹐人類再不會有仰望星空冥想的康德。但我們至少不要讓自己的心智遲鈍﹐不要讓自己的趣味低級﹐保持對頭頂的星空﹐和內心道德律的感應和敬仰。
天文學我一直很有興趣，知道自己在天地間的位置，這極其重要。康德黑格爾的書讀不下去，和他們沒有緣分。
你問得好，看來你不是90後。我的帽子是1966年四清工作組定的，由農七師黨委正式批複，算是正規的。但當時已經是1966年7月文革開始了，四清工作組都是上級派來的，他們本單位的造反派來人把他們揪回去了，結果我的定性文件沒有宣讀，放在檔案裏，直到1980年給了我一個 “撤銷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