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47)要是蘇修來了

我走來的路(47)要是蘇修來了

一  給出路政策

1968年9月我從石河子僥倖脫兔﹐在上海躲藏了一年﹐1969年9月12日啓程返回新疆﹐20日回到奎屯，我被帶去見新成立的革命班子。

我離開一年多，農七師農業銀行奎屯支行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響當當的革命派查四福把原先的支部書記範繼峰排擠走了，坐上了第一把交椅。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趙龍生現在是「趙委員」，還有剛從農場調上來的張國富「張委員」。林副統帥說得好，「牢記無權的痛苦，有權的幸福，喪權的危險，保權的重要」。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沐猴而冠，煞有介事，大家過把官癮。

革委會自然要顯示新權力機構的權威。「你畏罪潛逃那麼久，不要自以為得計，人民的天羅地網你是逃不了的，你現在回來，是什麼目的？」查四福現在是革委會主任，慢條斯理、半死不活地打官腔。

「毛主席發出了要給出路的最新指示，我在毛主席政策感召下，自願回來接受革命群眾批判改造，爭取從寬處理。」我低著頭回答。

張國富對我怒目而視，我話音未落，他就口沫橫飛：「你這個反革命分子﹐竟敢鑽黨的給出路政策的孔子﹐什麼爭取寬大處理﹐你癡心妄想﹗我們現在對你已經太寬大了，明白告訴你﹐不槍斃你就是給出路﹗你這種反動東西﹐槍斃了丟在戈壁灘讓狼拖去吃了算了!」

不槍斃已經寬大為懷﹐沒拖出去喂狼已經便宜了我﹐謝主隆恩，皇恩浩蕩。

二  要是蘇修來了

九大已經開過﹐各路造反英雄誰也不服誰﹐老人家又出新招﹐向紅衛兵的老巢清華北大派出了「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這一革命經驗迅速推廣到全國﹐各地都派出了「工宣隊」﹑「軍宣隊」。1970年5月﹐農七師革委會向銀行派駐了「工宣隊」﹐隊長夏少成﹐129團農場的農工﹐造反司令。

有人來通知我﹐隊長叫我去。推開隊長辦公室的門﹐這個半文盲正艱辛地攻讀毛主席著作。

「隊長﹐我來了。」

「你叫什麼名啊?」夏隊長和顏悅色地問。

「我叫章濟塘。」

他啪一下坐直了﹐怒目注視著我﹐一聲不吭﹐我垂手低頭等他發威。怒視了兩分鐘﹐突然﹐他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手槍﹐猛力拍在桌子上﹐用盡全力吼叫﹕「要是 ! 蘇修 ! 來了 !! 我 ! 第一個 ! 就斃了你 !!!」

我不看他﹐也無任何反應。又兩分鐘﹐「回去 ! 深刻檢查 ! 從你的反動家庭出身﹐到你的反革命集團﹐所有活動﹐徹徹底底 ! 交代 ! 明天向革命群眾﹐老實交代 ! 你不老實 ! 小心你的 ! 狗頭 !!」

第二天下午﹐全單位批判會在辦公廳召開。

夏隊長帶領朗讀毛主席語錄後﹐進行憶苦思甜﹐講他家裡如何受盡地主欺壓剝削。以他的年紀不可能對「舊社會」的苦難有切身記憶﹐他講的是「俺老爺﹑奶奶的姑姑﹑她女兒」﹐等等等等。一個識字不多的農場職工﹐麵對一群銀行幹部﹐他的演說技巧明顯需要改進﹐解釋了半天大家還沒弄清這複雜關係﹐總之﹐苦大仇深﹐苦大仇深。同為貧農出身的查四福也挽起褲腳說被地主的狗咬過﹐但誰也看不出那個據說很明顯的傷疤。

憶苦思甜激發了階級仇恨﹐主席教導激發了革命覺悟﹐輪到我上場了。夏隊長指令我必須從醜惡的剝削階級家史開始交代﹐因此我從祖父的艱辛創業史講起﹐特別提及「1949年在香港經國民黨左派領袖李濟深動員歸國」【註】﹐一直講到父母1950年在美學成後回國﹐我的家史確實是一個饒有趣味的故事﹐下麵鴉雀無聲。

【註】詳見前麵「上海舊事話百年（100）政客指路」

夏少成像楊白勞怒視黃世仁一樣﹐大步走上來﹐猛力一拍桌子﹐用他一貫的吼叫﹐厲聲責問﹕「章濟塘 ! 你必須老實交代 ! 你說什麼國民黨左派﹐國民黨反動派是右派 ! 你居然說國民黨是左派 ! 你惡毒反黨﹐罪該萬死 !! 你說是那個姓李的﹐要你祖父回來的。我問你﹐那個姓李的﹐是什麼人? 給你祖父什麼任務 ? (他一口山東話﹐「人」和「任」都讀作「硬」) 你老實交代 ! 老實交代 ！！」

我暗好笑﹐我早就準備好的﹐委屈地說：「我不知道﹐我說國民黨左派﹐我是看毛選上這麼說的。」打開《毛選》四卷合訂本第630頁﹐「論聯合政府」的註解十﹐讀出來：「1948年1月﹐中國國民黨左派領袖李濟深﹐在香港成立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李濟深任主席。」毛澤東選集上白紙黑字寫的﹐看你也敢說是惡毒攻擊 ？

「你﹐你再狡猾﹐我砸爛﹐砸爛你狗頭 ！ 砸爛你狗頭 ！」他氣急敗壞叫了一輪停下，該是期待大家的口號聲，但沒有，他又吼道：「你﹐老實交代 ！你的反動老子為什麼在解放後從美國回來 ？他是不是美國特務 ？」

這確實是個問題﹐按照階級鬥爭理論﹐一個資本家的兒子﹐在帝國主義美國應該如魚得水﹐除非美帝中央情報局派他回來﹐否則絕對不可能自願回到「社會主義祖國」。

我無言以對﹐我不能說錯的是你們的階級鬥爭理論。我說﹕「我不知道﹐可能他是美國特務。但我不知道。」

「你就是你老子派來新疆的小特務 ！」

「我不知道﹐是不是派我來搞破壞﹐他沒說過。」新疆有什麼值得破壞呢 ？貧瘠的棉田 ？還是土壘的廁所？

這場批鬥會開得很沒水平﹐顯然大家都看得出這大吼大叫的工宣隊長﹐畢竟隻是個半文盲農場工人。來勢洶洶的工宣隊﹐新官上任三把火還沒燒完就被調走了。

後來聽129團的人說﹐夏少成是該農場臭名昭著的二流子﹐文革初期組織造反隊﹐在批鬥大會上用軍皮帶抽打跪在地上的走資派﹐在多次武鬥中打死過人。林彪事件後清理「打砸搶分子」﹐夏少成被抓起來判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