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和隨想

我的兩個兒子常常聽我講自己兒時的故事。他們建議我寫下來,說很有趣。
正文

兒時紀事(二)

(2024-02-21 03:25:09) 下一個

 

兒時紀事

(二)

撮合的婚姻

爸爸在梅局長的幫助下,進入大同礦務局的技術學校學習鉗工,不僅免於運動中被批鬥、倉惶逃命的恐懼,還過上了相對正常的學習生活。在那個年代,一個逃命的地主兒子有這樣的境遇,難以想象。我的爺爺必然最為欣慰,也一定無比感激十幾年前這位老朋友的俠肝義膽。

爸爸沒有講述過他在技校的學習生活。直到離世,都珍藏著一張技校畢業師生的大合影,時間是1960年代早期。那時的爸爸英俊挺拔,著裝幹淨得體。照片裏意氣風發的青年麵容,我推斷他的境遇是不錯的。

在二十多歲時,大同礦務局的井陘同鄉給爸爸說媒。這就是我的媽媽,那位井陘工友的遠房表妹。就這樣,兩個沒有任何交集、更沒有任何相互了解的青年人,被撮合成了一個家庭。我認為媽媽的一生是不幸的。她很少有過開心,始終被生活的重壓所困,常年嚴肅,謹小慎微。我記憶裏從沒有看到媽媽放聲大笑過,或者對生活表現出哪怕一丁點的幽默。而這撮合的婚姻,是媽媽無奈人生的起點。

媽媽的身世

外婆在生媽媽前,有過幾個孩子,但都夭折了。可以想象外公外婆多麽痛苦。1940年夏天,媽媽出生後,外婆就把她寄養在井陘馬村的親戚家裏。馬村的親戚家人丁興旺。外婆希望借助這旺盛,讓媽媽活下去。我媽媽因此也有了幹媽,我也有了“幹外婆”。媽媽果然活了下來。在她5-6歲時,外婆才把媽媽接回身邊。

外公的家在井陘縣城邊上的羅莊村,他在年輕時就外出闖蕩,在山西、內蒙一帶的鐵路上做火車司機。這個職業就是在今天,門檻應該也是很高,不知道他年輕時是如何做到的。一直到解放以後,1966年文化大革命被劃為“右派”前,他一直是火車司機。外婆帶著媽媽,隨外公輾轉在太原、包頭、呼和浩特……

1948年,外公的駐地在太原。外公隨火車工作,並不在家。解放太原說打就打,戰事慘烈,戰區的市民倉惶逃命。外婆帶著8歲的媽媽,逃出太原城,僥幸活命。媽媽說逃命的時候,子彈就在頭頂嗖嗖地飛過,可怕極了。外婆拉著她跑了一夜,終於離開了戰場。天亮時饑寒交迫,來到一戶農家討飯。外婆摘下自己的一對金耳環,換了一頓飽飽的餐食。彼時不到30歲的外婆,帶著媽媽在戰亂中活了下來。也從兒時起,我知道金子的價值,是能活命的東西。

這逃難,以及與自己命運的抗爭想必對外婆影響重大。從此,外婆沒有讓媽媽離開自己身邊,一定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兒。直到媽媽和我爸爸結成家庭的最初幾年,小夫妻也是兩地分居。那時的農村運動多,我懷疑爺爺在我爸爸結婚前,是沒有見過自己未過門的兒媳婦兒的。一家人分居在三個地方。大姐出生後,媽媽24歲。媽媽隨外婆在包頭居住,外婆幫助媽媽養育後代。兩年後,二姐出生。媽媽依然隨外婆生活。我的爸爸在山西大同煤礦,相隔千裏。

媽媽曾提起年輕時,去做鐵路乘務員的往事,時間很短。外公當時收入高,外麵時局動蕩。外公怕出事,再說家裏也不需要額外的收入。因此,媽媽就沒有正式去鐵路上工作。

外婆和媽媽絕對想不到,1966年,外公被包頭鐵路局劃成右派。厄運突如其來,被停止工作,批鬥。折磨了幾個月之後,外公被趕回井陘羅莊村。外婆和媽媽,還帶著兩個小女孩,一個是三歲的大姐,一個一歲的二姐。可以想象天塌之時,外婆和媽媽,兩位與世無爭,並不與外界交往的女性所受的驚嚇與恐懼得多麽刻骨銘心!外公外婆和媽媽,帶著兩個幼小的外孫女,如何回到井陘農村的老家,又如何安頓,都沒有細節。必須交代清楚,外公回到羅莊村後,也常常受到批鬥。厄運並不會因為回鄉而消失。那個巨大的體製,一環扣一環,宛如一台精確運作的絞肉機,環環相扣。爸爸引以為傲的自述中,外公在村裏被批鬥時,是跪在紮釘上,批鬥完畢,根本無法移動。外公收養的兒子根本不敢上前幫助。是爸爸把外公背回家裏。

 

並不完整的家庭團聚

可以確定的是,已經結婚,並且帶著兩個孩子的媽媽是不能繼續在羅莊村隨外公外婆生活的。幾千年來,北方農村的信條至今依然是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羅莊村的資源並不豐富,也不可能接受不相幹的人。媽媽知道自己的婆家在高家峪。1966年,媽媽帶著兩個女兒,抱著一個,手裏拉著一個。就這樣,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了高家峪爺爺奶奶麵前。我能想象爺爺奶奶是多麽百感交集。無論如何,這也是一家人第一次有限的團聚!

爺爺在村裏遭受厄運,家產早已被沒收。因為媽媽回村,無處居住。村裏想起爺爺的四間馬房還有兩間空著,於是分派給我們。另外兩間,已經分給了另一戶人家居住。當時的馬房,外立麵的石頭是講究的,整齊氣派。由於是喂養牲口所用,室內也是裸露的石頭,並未抹牆或者粉刷。鄰村的幹爺爺知道我媽媽帶著孩子們回村,就帶著他的兩個20多歲的兒子,來高家峪為馬房抹牆、粉刷,做成了一個家的樣子,供我們居住。幹爺爺是貧農,在那個年代腰杆筆直。無論環境多麽惡劣,我的長輩們竭盡全力,維持了我家基本的尊嚴。而作出這善舉的人,又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幹爺爺。當時,我的爺爺住在大隊給分的另一間小房子裏,和馬房並不在一處。媽媽回村的第二年,爺爺和生前好友享受了一頓自己做的麵條(當時的美食)後,第二天早上便平靜地離開人世。爺爺並未留下隻言片語。唯一的痕跡,是慶源昌掌櫃時的一張黑白照片。大約50多歲,清瘦,留著胡子,目光冷靜堅毅,戴著一頂古代人的那種瓜皮帽子。我推測,爺爺去世前必然有心結。一方麵,他到死沒有看到自己有孫子。無後,絕戶,必遭某些鄉人指指點點。但以爺爺的經曆和見識,他必然不希望自己有孫子成為地主崽子,蒙受無妄之災,不得不苟且偷生。

爺爺最後20年的日子經曆建國初期的各種運動。自然,每一次他都是被針對的對象。爺爺在死之前,72歲風燭殘年,依然要在清晨,人們還在睡覺的時候,拿著掃帚,清掃村裏的街道。北方的農村,沒有清掃街道這個職業。自掃門前雪是千年傳統。爺爺的這份工作,其實是新政權對他的懲罰。爺爺去世時,還是地主的身份。

 

媽媽成為社員

農村當時是生產隊組織。我家被分到第一小隊。媽媽從此隨農民勞作。她不會做任何農活。隊長就安排媽媽去拉糞,也就是把農家肥從村裏,運輸到田間地頭。這活技術含量看似不高,但運輸肥料拉車的牲口,卻也“欺生”,根本不聽媽媽的指揮,始終無法駕馭。到我長大,媽媽也一直害怕這些牲口。後來,媽媽就隻能做裝卸的工作,隨著馬車,一天無數次往返。我初中的時候,媽媽膝蓋骨裏長了內刺,疼痛刺骨。媽媽曾經去威州的寄宿學校看過我一次,往返20多裏。那次回家路上,媽媽休息了很多次,忍著疼痛慢慢走回家裏。醫生說,年輕時走路過量,會有這些病變。

沒有農家肥要運輸的時節,隊長就讓媽媽就隨著生產隊其他婦女一起勞作,教他力所能及的農活。媽媽也因此在村裏有了幾個好朋友,不至於太孤單。媽媽隨生產隊社員去勞作,叫做“上工”。上工一天回來後,照顧我們吃完晚餐,一隊的社員們便聚在生產隊馬房前的小廣場上,圍繞著一盞老式風燈,記工分。社員們邊說邊笑,場麵熙熙攘攘。馬房就在我家前麵不遠處。小孩子是不允許參與的,但我站在遠處,常常能看到他們記工分的情景。每次記工分回來,媽媽都顯得不開心。工分是社員們一年勞作後,在秋天收獲季節,從生產隊領取糧食的憑證。媽媽常怨自己手腳笨拙,辛苦勞作卻掙不到一個完整的“工分”。家裏隻有媽媽是勞動力,掙得工分極少,卻要養活4口人。可以想而知,我兒時的食物有多麽拮據。奶奶在我出生後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大姐在回到高家峪居住幾年後,外婆仍然把她接走了,算是為媽媽減輕一點負擔,我也因此從小就沒有見過大姐的樣子。盡管少了大姐,奶奶,媽媽仍舊得精打細算,認真安排我們一家四口如何吃生產隊分給的玉米麵、白麵,利用不多的糧食,度過一年漫長的歲月。我上大學以後,回家看望父母。媽媽有時和村裏的故交一起打牌,閑坐聊天,每每看到這個場景,我心底無比感激這些陪著媽媽的阿姨嬸子們,是她們的善良,友情和陪伴幫助媽媽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歲月。我們在一起遇到某個阿姨的時候,媽媽就說這位阿姨和她一起勞作的往事。我腦子裏就回蕩起那些艱苦的場景。

 

家貧萬事哀

爸爸在山西的煤礦工作,每個月會寄回5元錢,補貼家用。這5元錢,也成了媽媽的心病。因為錢是寄到礦區的二姑家裏,媽媽每個月要走十幾裏地去二姑家取錢。我不知道為何爸爸要這樣周折,給當時的媽媽帶來很多困擾。辛苦勞作之餘,還得向生產隊請假,每個月去二姑家取錢。更何況,二姑有時也未必對媽媽親近和善。我記得媽媽因此不開心,我也沒有去看過二姑。我不知道二姑是怎樣的人,但從小我就聞風喪膽卻是真的。

每年清明節,三姑會從礦區來高家峪給爺爺上墳。去燒紙的時候是中午,媽媽會讓我陪著三姑一起去。姑姑讓我一起跪在爺爺墳前,在爺爺墳頭擺上貢品,還有一瓶酒。畫一個圓圈,在圓圈裏點燃各色的紙,還有紙做的金銀元寶。紙燃燒旺盛,姑姑就很開心,說爺爺看到你來上墳,也很開心的收到了。姑姑還說,爺爺愛喝酒,就把瓶蓋打開,灑在墳頭。我陪姑姑去上墳的起初幾年,姑姑在墳頭會哭一場,我在旁邊,不知所措。後來,姑姑漸漸的沒有再哭。燒完紙,我們一起回家。來回的路上,姑姑會和我說很多話,我也很喜歡陪著姑姑。回家後,我再去上學。二姑似乎也來給爺爺上過墳,但從來沒有和三姑一起。來了也沒有在我家落腳和吃飯。

我兒時記憶不多。家裏人說,我的三姐在床上躺到9個月大,才有機會被抱起來練習走路。三姐說,我小時候是幸福的,她比我大5歲,從小就照顧我、抱我、帶我玩。三姐在村裏隻上到三年級,就輟學在家,幫媽媽幹農活了。二姐讀到了初中畢業。

 

成長記憶

每一次事故都可能是致命的

我小時候受過很多次傷,頭破血流。第一次嚴重的摔傷是從5-6米高的屋頂跌落進生產隊的倉庫。倉庫和馬房一樣高,不知何故,屋頂正中間留了一個口子,直徑約50-60厘米。高家峪的房子依山而建,生產隊倉庫的屋頂就位於一條小路旁。媽媽去上工,姐姐們在村裏的小學上課,我大約4-5歲,獨自在村裏玩耍。出於好奇,我想看看那個屋頂破口的樣子。我記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趴在地上接近那個破口。不知怎的,我掉了進去,腦袋朝下,砸在了倉庫裏的馬車上。馬車尾部的金屬件像SUV的拖車鉤,我的頭部正好砸在上麵。倉庫是鎖著的,我在裏麵大哭。路過的好心人聽到哭聲,去找來了倉庫保管員開門。我的頭骨外露,血流不止,保管員用倉庫裏的新棉花為我擋住傷口,將我抱到村診所。我額頭上縫了很多針,至今仍有明顯的疤痕。媽媽從田裏趕到診所時,我的傷口幾乎縫合完畢。從小,媽媽叫我感激救命的考成。還有倉庫裏的新棉花,是集體財產,我不由自主的占了集體的便宜。多年後,我一直想著如何才能報答這恩情。

5-6歲時,村裏開設了“育紅班”。媽媽將我送去,這樣她上工時我就有人照看,相對安全些。育紅班的女老師很和藹,是村委書記的妻子。多年後,老師告訴我,我小時候太調皮了。她給孩子們分蘋果時,因為給我的蘋果不是最好的,我就自己走了。我隱約記得那件事,小時候就非常敏感,大概是感受到了不公,便逃跑了。我依然自由自在,自己在村子裏玩耍,何苦去讓自己不開心呢。我也記得媽媽之後會帶我去農田勞作,她去日頭下地裏幹活,讓我呆在樹蔭裏等。我就看螞蟻,捉螞蚱,聽蟲子和小鳥的叫聲,觀察樹葉的形狀,葉子上的經絡,常常忘我的沉醉在這神奇的大自然中。並不覺得難過。

再後來,我上了學前班。班上其他同學都比我大,有的甚至大我3-4歲。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記得學習"a o e"的聲母,也記得老師教我們畫茶壺的場景。

 

兒時對的爸爸印象

爸爸大概每年春節回來探望一次。記憶裏隻有模模糊糊幾個印象。一次是爸爸抱著我在家外麵的牆根兒曬太陽,記憶裏沒有話語,隻有這個溫馨的畫麵:寒冬的太陽暖烘烘的,我們坐在牆根兒,沒有風,隻有溫暖。時光就那樣慢慢流淌。 另一個畫麵是爸爸回家時,送給我一本畫冊。畫冊的小主人公叫“牛牛”。穿著綠色的小軍裝,腰間還別著小手槍。在那個年月,這是非常時髦的裝束。每年過年時,媽媽會請村裏的一位阿姨幫我做一身新衣服。牛牛那樣神氣的服飾,我知道家裏沒有條件,也從未提起。我長大以後,爸爸說他每次回來看我,會帶著“煉乳”給我吃。我確實沒有印象。成年以後,我在家樂福看到過雀巢的煉乳。但好像是沾食物吃的配奶,我沒有興趣嚐試。

 

媽媽帶我去看望外婆

每年農閑,媽媽會帶著我去羅莊看望外公外婆。開始是走路,我們倆早上出發,大約中午前能到達。外婆過世早,我隻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外公那時候已經度過了艱難的日子,生活很好。我感覺很開心。你或許記得,我家被趕回高家峪幾年後,外婆就接走了大姐,以減輕媽媽的負擔。我兒時去過外婆家很多次,但是,大姐從沒有在我短暫的拜訪中出現過。我也是幾十年後,才突然意識到這個情況的。姐姐或許在讀書,沒時間陪媽媽,更沒時間帶弟弟玩。或者,從山裏來的弟弟或許更像是一個累贅。我不知道,今生也不想知道。父母也已過世,這些還有什麽意義呢?

後來,河北省在縣域之間修了公路連接彼此。有一條公路經過鄰村北固堤,每天還有一趟公交車去羅莊。我記得當時媽媽求人,仔細打聽公交經過北固堤村的時刻,票價,以及如何乘坐。出發的當天早上,媽媽準備好買票的錢,帶著我早早的出發,去北固堤村的公交站牌處等候。一輛老式麵包樣的公交車出現在公路遠處的視野裏,我記得是淡淡奶黃色的車身上有一些暗紅色的條紋,擋風玻璃板巨大,像兩個大眼睛,飛馳而來。你可以想象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坐過公交車的我得多麽興奮,激動和憧憬!和媽媽一起揚起手臂,熱情的和公共汽車打著招呼。然而,我清晰記得公交司機在我們麵前駛過時,冷漠甚至帶著嘲笑的眼神。他根本沒有停車,汽車飛馳而過。於是,媽媽和我繼續走路去羅莊看外婆。媽媽曾經抱怨自己弄不清楚情況,一定是站錯了上車的地方,以至於司機不停車上客。媽媽把一切倒黴都歸結於是自己的疏忽或錯誤。那時我最多隻有6歲,彼時的沮喪依然清晰,也不清楚事情為何會這樣。長大以後我去石家莊上高中,隨後去廈門大學,再後來去挪威留學,再之後在北京,上海工作,三十多年裏,每次回家,我和石家莊以及井陘的車站,公交,都有深刻的體會。平心而論,於我而言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經曆,與文明絲毫不沾邊。火車站出來,就是一排排的黑車,很多司機帶著野蠻的談吐,不得不乘坐肮髒並且散發著臭味的車廂..... 我兒時第一次見公交車時的經曆,算是他們一次中規中矩的出場。請不要誤會我,我記述的隻是我的個人經曆,也許是我很不幸,在探親路上遇到那麽多糟糕的人和事。

 

聯產承包的2畝2分地

1980年左右,農村實施了聯產承包責任製。我家分到2畝2分地,分布在幾個不同的地方,有旱地,有水澆地,還有在山坡上的貧瘠土地。2畝2分,大約1500平方米的土地上,種植玉米,小麥,土豆,紅薯,北瓜,白蘿卜,紅蘿卜,菠菜,茄子,西紅柿,芥菜,香菜,蔥,蒜,豆類,芝麻,大麻子,稷,等等,一家人生活下去必須的所有的作物。多年後,我在上海的小院子裏開辟了一個4-5平方米的菜園,純粹是興趣愛好,才算是親身體會種植生活。時令,選種子,育苗,施肥,除蟲,成長管理......等等,程序繁複,日複一日,兢兢業業,到了收獲的季節才能有所期待。可想而知,媽媽當年在農村勞作之艱難。

聯產承包後,媽媽的壓力更大了,因為種地也是技術活。播種、插秧、間苗、授粉等環節,媽媽都得求人幫忙。原來在生產隊還能做純苦力,現在要自己種地,自己一家人吃,一個環節出錯,種不好糧食,全家人就得挨餓。記得有一年,小廣播裏宣傳一種叫“12057”的小麥種子,農民選擇也不多,媽媽隨著很多人就買了這個種子。12057麥子個頭很高,我家的麥田裏,植株密集,長勢旺盛。媽媽喜笑顏開,盼望著好收成。但隨後麥收前的一場暴風雨,把12057麥子都吹倒在地。聯產承包後,一大片麥地被分給很多家種植,每家每戶的種子都不一樣。其他農民的麥子粗壯結實,足以對抗風雨。而我家的麥子,本來看起來一樣旺盛,卻在風雨中倒伏。幹農活經過的農民都會指點評論,我似乎也感到無比羞愧。好在麥子還是結了穗,不至於顆粒無收。收割回家後,先脫粒,然後磨成麵粉。媽媽做的饅頭我一咬就粘在牙上,媽媽說,麥子倒地時,被水泡過就會粘牙。那樣的麵粉,我吃了一年。

 

黑人

不知為何,村裏給我起了“黑人”的外號,在分地時我沒有份。當人們叫我“黑人”時,我已經6-7歲。我因此問媽媽我是否真的很黑。媽媽告訴我說,我一點也不黑,真正的黑人在非洲,像家裏的炭塊一樣黑。我這才釋然。媽媽的情商很高,她很好地安撫了我,並轉移了話題。我就問起除了黑人和我們,世界上是否還有其他膚色的人種。現在知道,中國農村在1980年代初就已經開始了生育控製政策,我前麵有四個姐姐,我是第五個孩子,屬於超生,不被製度認可和接納。我就遊離在戶籍之外。當然,那時候的農民也沒有任何的社會保障。除了沒有土地以外,我和其他人也沒什麽兩樣,農村小學也沒有因為我是黑人而不準我去上學。

 

交公糧

有地的農民,每年夏天小麥收割後,要按時把家裏最好的糧食拉到鄉政府去交公糧。交公糧的時候,媽媽得求人幫忙,因為她根本無法把1-200 斤小麥,運輸到遙遠的鄉政府。我不知道我家要交多少斤小麥,隻記得是3-4個半人高的麻袋。媽媽允許我跟著,公糧在車上被牲口或人力拉著,遇到上坡路,我就伸手幫忙推車。也借著這為數不多的機會,媽媽帶我看山外麵的世界。我記得收公糧的糧站,是一個有頂,沒有圍牆的開間。各個村的農民根據先來後到,排著幾排不同的隊伍,等待驗收。收糧的地方散發著小麥特有的令人開心的香氣。驗收糧食的人是精幹的壯年男性,拿著一個特製的鐵管工具,在麻袋中間位置,用力刺透,隨手一扭。工具拉出時,就帶出了不同位置的小麥顆粒。通過驗收,就讓人把麻袋背到一個大的席子圍起來的穀倉,倒進去,交公糧就圓滿結束了。麻袋是家庭重要的財產,他刺向麻袋時,動作麻利,而我卻因被刺破洞的麻袋而傷心。有的人家布袋裏糧食不幹淨,被查出來有小石子或其他顆粒,就被退回去。農民就得拉回家,清理幹淨,再次來繳納。小麥的脫粒,晾曬,都是在土場上進行,絕對沒有石子是不可能的。媽媽就因此很擔心我們的小麥被退回,徒增很多煩惱。好在,懸著的心沒有變成現實。

交公糧是新政權建國以後,城市實行幾十年“糧票”製度的基礎。農民無償交給國家的糧食,被印成糧票,以極其低廉的價格賣給城市戶口的人家。而城市居民在廠礦上班,生產的各種消費品,小到臉盆,香皂,牙刷,大到自行車,縫紉機,電視機對農民而言,都是無比昂貴的奢侈品。我小時候媽媽要我學著刷牙,刷牙時口裏會流血,我就去門口豬圈附近,刷牙在彼時農村是非常特別的現象。他們雖然沒有嘲笑我,但也的確說過我居然還刷牙!農民根本不會花錢做這些事。後來上了大學,有我看到經濟學文章裏,把這種不平等的宏觀交易政策,叫做“剪刀差”。利用這個詞匯,避免直觀的談論這種巨大的不公正交易。交公糧是農民的政治任務,神聖而嚴肅,半點馬虎不得。農民群體似乎也不知道,不關心這種對自身境遇的巨大不公,得過且過。

1982年左右,爸爸從山西回到井陘縣的針織廠工作。那時,我大約7歲。爸爸回井陘後,在廠裏有宿舍,並不是天天回家。針織廠到高家峪有20裏路。一兩年後,他開始每天騎自行車回家,後來還買了嘉陵牌摩托車,方便上下班。那個時代,村裏許多人稱爸爸為“工人階級”,語氣裏是羨慕。很多年後,村裏才有人買了摩托車。爸爸從小沒幹過農活,農田裏的勞作主要是媽媽和三姐。

 

懂事的孩子

從小,媽媽就叫我早起,不能睡懶覺。起來後洗漱完畢,幫助媽媽掃地,整理。家裏還養了豬。到了三年級,放學後,我就和2-3個同學一起,結伴去田野裏,為豬剜草。每個季節去找尋不同的野菜。媽媽會把野菜和碾米磨麵產生的麩子攪拌在一起喂豬。豬從不不挑食,吃什麽都很香的樣子。長得白白胖胖,然後就被賣了宰殺。因此,兒時的我覺得豬很愚蠢。長大以後知道英國人叫它們 Live Stock,真是形象。家裏有養豬,養雞。但媽媽從未請人來殺豬或者殺雞。豬都是賣掉。雞都有名字,儼然是家庭的一員。以前雞是散養。我記得有一年我家一隻雞吃到了浸泡了毒藥的小麥種子,被毒死了。我很想嚐嚐雞肉的味道。但媽媽怕我吃了中毒,就把雞拿去埋了。

 

平反,落實政策

爸爸回來工作以後,家裏多了無休止地爭吵。很多事情都能成為爭吵的導火索,讓我非常煩惱。爸爸抱怨媽媽的一個主要原因是,1966年被趕回老家時,媽媽為什麽沒有去山西找他,而是帶著孩子們回到了農村。他一定感到憤怒,而這怒氣卻灑在了無辜的母親和孩子們身上。後來我考上初中,去威州寄宿,對我而言,是從精神上擺脫了一種痛苦。

80年代以後,包頭鐵路局開始落實政策。爸爸為了外公的事情,跑了幾趟山西、內蒙,還有一次去了陝西西安。我不記得是哪一年,外公被落實政策,並補發了1966年以來的工資和養老金。我在家裏聽爸媽說過,外公拿到了一萬多元補助款,每個月還有不菲的退休金。在當時的農村,那是一筆巨款。媽媽被外公牽連,也能落實政策。但媽媽之前沒有工作,所以沒有補助款。大約五年級時,媽媽和四個子女被落實政策,實現了“農轉非”。我們都有了城市戶口,姐姐們因此可以招工,去工廠工作。村裏收回了土地,媽媽因此擺脫了20年的繁重體力勞動。

 

學校記憶

2年級的時候,我降級了一次。即便如此,班上還是有一半以上的同學比我大1-2歲,還有大3歲以上的。農村教育之粗放,業務教育之混亂,可見一班。在學校裏,每年都更換一個老師。我的老師們都是村裏的民辦教室,還有一位是臨時代課教師。他們都沒有經受過專業的師範教育,沒有任何教育學,文學,數學,心理學,體育,美學或者任何學科方麵的專門學習。他們一邊忙著照顧農田裏的莊稼,一邊到學校給小學生們上課。課本是河北省統一印製的,識字的老師帶著,大概也能跟上書本的進度。每學期交幾元錢的書費,我記得有同學家裏就很困難,常常不能及時繳納。校園大約是一個籃球場大小,夾在兩排教室中間。有5-6個年級,每個年級20來人。

我記得一位老師曾經在課堂上罵一個同學說,”朽木不可雕也”。這是文鄒鄒的話,我很少聽到,所以印象深刻。後來有了兒子,我輔導 Kevin功課,才知道,孩子學不會,90%的概率是老師認知淺薄,又沒有耐心,以至於無法用兒童能懂的語言把粗淺的數學知識講清楚,讓兒童明白。我沒有批評老師的意思,隻想交代清楚我兒時的生長環境。好在我腦子不算太差,學習的內容對我來說也不難。還有一位老師是家裏的主要勞力,他來上課時,非常疲勞,經常趴在講桌上就睡著了。我們就正襟危坐,小聲的交流,不敢吵醒老師。這位老師沒時間做教學筆記,而上麵又要檢查。老師就安排我和另一位同學為老師對著一本“教師參考書”,把內容抄寫在老師給的一個16開的本子裏,上麵檢查時,就冒充老師的教學筆記。這些事,對我是樂趣。受到老師的認可,能幫老師做點事,是開心的。

 

笑的回憶

小學的生活是快樂的。我認識了同村的更多發小。建生從小就很會講笑話,模仿人和事惟妙惟肖,能把我們逗得無比開心,哈哈大笑。小學上學路上,我就經常去建生家裏等他一起走。建生有3個哥哥,一個姐姐。行文至此,我才想起來建生和我一樣是家裏的老五,但他不是黑人。建生比我大一歲,個子比我高,坐在教室倒數第二排。老師不在課堂監督我們的時候,我就常常從第一排,跑到後麵,站在他的桌子邊上,仿佛有聊不完的話題,無比快樂。我兒時的笑聲,幾乎都是和建生有關。直到我上初中,高中,大學,研究生後,每次回家探親,都必然很多時間去和建生一起聊天,聽他講述兒時朋友的近況,村裏的事情。平凡的事經他敘述,常常就充滿喜劇色彩,我們就哈哈大笑起來。到我有了兩個兒子,帶孩子們回村探親。兒子們很驚訝周圍的人都認識他們倆。建生伯伯那時開了一個小超市,他們也印象深刻。

 

遊戲和武術

除了幫媽媽幹點農活,大多數時間我都在玩耍。下象棋是村裏老人們的娛樂活動,農閑時他們在大路邊擺上棋盤,廝殺起來。旁邊圍著一圈人,我偶爾也去看看,就聽到他們說“觀棋不語非君子”..... 其實,下期的人好像是不希望他們在一旁指點的。漸漸的,同學們就有開始玩,我也覺得有趣,發現了很多套路,比如馬後炮,雙頭炮 等等,和同齡人玩,常常能旗開得勝。

我小學4年級的時候,學校來了一位公派的趙老師。趙老師會武術,教三年級。趙老師那時剛剛師範畢業,印製了他在師範讀書時,描寫他習武,教授武術的文章,做成小冊子分給我們閱讀。那些文章,我至今還有些印象。後來我知道,那些文章有點像金庸先生的風格,講述了有趣的故事,很吸引人。趙老師在村委的支持下,創辦了“雛鷹武術隊”。我積極報名,老師就把報名的同學,聚集在他們班的教室裏,擠滿了人。老師在黑板上寫了“習武先習德”,給我們講述強身健體,扶危濟困的道理。老師還講了 “武”字,本就是 “止戈” 終止爭鬥之意。那時的我都懂了,幾十年後,這一點認知沒有任何變化。

出我意料,我媽媽非常支持我習武。冬天的晚上,村裏漆黑一片。我常常抹黑去校園的操場練習紮馬步,學習拳術。操場邊上有微弱的燈泡照明。第二天去上學時,大腿疼痛,難以走路。起初報名的幾十名同學,後來就剩下了20個左右,男生女生都有,我留了下來。後來,武術隊的拳術和器械練習,就成了高家峪的一個節目,過年時代表村子去臨近的村子“走會”,慶祝新年。”過會” 是井陘農村的一項傳統。每個村子都會在初四,到正月二十間選擇一天,做為本村的慶祝日。這一天,臨近的村莊都會帶著節目來演出助興,是各個村莊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日子。一般人家都會邀請鄰村的親朋好友相聚,晚上以熱鬧的村莊煙火秀結束一天的慶祝。因為是武術隊成員,我隨著走會,坐著村裏安排的拖拉機,去訪問過十幾個周邊的鄉村。參加走會演出的人絕大多數是成人,隻有我們是一群孩子,所以總是引起一些特別的關注。

 

少年時代結束了

生活中還有一些其他的樂趣,5年級時我收養的一隻小羊是我唯一有過的寵物。伴著它發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初中後我去住宿,媽媽照顧它很辛苦。然而,被人類喂養,隨著家人長大的小羊,不為羊群所接受,它似乎也不想和羊群生活在一起。初一的暑假,為了讓小羊去羊群居住,整整兩個月,無論烈日還是暴雨,我都陪它適應羊群,幫助它去過它該有的生活。對我來說,那是一次長期的戶外徒步經驗,牧羊人的樂觀,戶外知識都給我留下深刻記憶。

小學五年級時,本來要小學畢業。突然有一天,縣裏來通知說,我們要在本村繼續上六年級。5年級的老師就多教了我們一年。村裏的老師對教學的態度是認真的。那時候甚至還安排早自習課。我記得冬天6點起床,獨自一人在漆黑一片中走向學校的場景。六年級結束時要考試。我不知道外麵的任何事情,隻記得我在同學們放學後,有一次獨自一人在教室裏看學習資料的場景。值日的同學剛剛掃完地,塵土飛揚。凳子倒放在桌子上,有厚厚的一層塵土。我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書。不記得到底是在看什麽,想什麽。

 

小學畢業考試,我考了第一名。那是我唯一的一張獎狀,媽媽貼在家裏牆上顯眼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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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gaobeibei 回複 悄悄話 豬從不不挑食,吃什麽都很香的樣子。然後就被賣了宰殺。----感覺同某國的平民很像
夢影竹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燕麥禾兒' 的評論 : 非常感謝您的建議!要是早些知道,我會把文章分隔開發表,更加方便讀者閱讀。畢業以後幾十年,我就沒有再寫過長一點的文章,以為自己沒有多少寫作能力,不敢動筆去記述那些雜亂的回憶。真誠感謝您的支持和建議。 我想我會繼續記錄下去,為後人在找尋自己來處的時候,提供一個角度和標本。這是我家的故事,百年沉浮。卻也是中國在過去100年,社會劇烈變遷中一個有代表性的標本。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願意和更多人分享記憶。我會認真,盡全力記錄真實記憶和經曆,為了不能忘卻的曆史。寫作的時候,我仿佛能看到孩子們開始思索,抗爭,以及美好自由的未來。
燕麥禾兒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夢影竹軒' 的評論 : 請查悄悄話,謝謝。
夢影竹軒 回複 悄悄話 由於文章被推薦,我不能再修改。但還是增加了一段細節。我發在這裏。

聯產承包的2畝2分地
1980年左右,農村實施了聯產承包責任製。我家分到2畝2分地,分布在幾個不同的地方,有旱地,有水澆地,還有在山坡上的貧瘠土地。2畝2分,大約1500平方米的土地上,種植玉米,小麥,土豆,紅薯,北瓜,白蘿卜,紅蘿卜,菠菜,茄子,西紅柿,芥菜,香菜,蔥,蒜,豆類,芝麻,大麻子,稷,等等,一家人生活下去必須的所有的作物。多年後,我在上海的小院子裏開辟了一個4-5平方米的菜園,純粹是興趣愛好,才算是親身體會種植生活。時令,選種子,育苗,施肥,除蟲,澆水,成長管理......等等,程序繁複,日複一日,兢兢業業,到了收獲的季節才能有所期待。生產隊解散時,我家並沒有分到任何生產資料。除了鐵鍬和鋤頭,幾乎沒有任何耕作工具。更不要說犁地的設備和牲口。播種和種植需要,我記得媽媽不得不向各家各戶去借各種生產工具的場景。鄰居也都不寬裕,媽媽又羞於張口求人。有了一定閱曆,我才理解那種糾結,難過,又不得不借的感受...... 完全靠著雙手和雙腳,純人力耕作。可想而知,媽媽當年在農村勞作,養活四口人得多麽艱難。用牲口犁地耕作,這可是華夏先民們幾千年前就做到的事!我絕對難以接受,我的媽媽在20世紀,是用近乎懲罰式的痛苦和辛勞,把我養育成人。
燕麥禾兒 回複 悄悄話 文章太長了,如果能分幾篇發出,就更好了。希望不要介意,我這麽提議。
燕麥禾兒 回複 悄悄話 很好看的故事,希望能多多分享。非常感謝!文章太長了,如果能分幾篇發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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