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按:此乃舊文,原發於新浪博客,係在2012年2月14日(見題圖)。今根據當年的截屏整理出文字,上於此一併「幾曾回首」論壇。原文有「題前的話」,一併抄於此:「日前在布衣先生處見說『宮詞』,不由想到另一有名的『宮詞』作者張祜。多年以前,行者曾開一邢台籍張姓朋友的玩笑,說他們那裡以前盡出『漢奸』,他回之以『對敵鬥爭太殘酷』,嗬嗬。這張祜,據說就是邢台清河人,不過早生了一千多年。那日,大連馬老師說看行者題『淨覺天界寺,莫愁甘露亭』就聯想到馬連良的『甘露寺』。行者說,『彼甘露寺可以和(京口)北固亭並舉』。印象裡,東吳甘露寺在鎮江(古稱潤州),張祜有首題『潤州甘露寺』,句雲:『千重構橫險,高步出塵埃。日月光先見,江山勢盡來。冷雲歸水石,清露滴樓台。況是東溟上,平生意一開。』一說起平生意氣,張祜真有不少故事,不僅僅是『冬瓜合出瓠子』。張祜去世後,陸龜蒙曾有題詩:『一代交遊非不貴,五湖風月合教貧。魂應絕地為才鬼,名與遺篇在史臣。』(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全詩見附一) - 行者有詩為證:『曾提三尺劍,千首壓諸侯。可惜壺中物,一來頻點頭。』」
題圖:新浪博客(「書劍一飄零」:「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關東行者
行者當年遠赴它鄉,隨身的不僅僅是日月,還有若幹書籍。其中兩本是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出的「唐詩選」(人民文學78年版)。當年翻檢此書甚多,以致翻爛,需要「行家獨門裝訂法」修復,嗬嗬。這書裡有錢鍾書(1910-1998)先生多篇不具名的詩前介紹,其中就包括「張祜」(文見下冊,第200頁,包括三首膾炙人口的佳作:「宮詞」,「觀徐州李司空獵」和「題金陵渡」),行文很具錢氏風格,行者當年的印象就非常深刻。例如:
「張祜以俠客自命【行者按,其有詩曰『逢人說劍三攘臂』(到廣陵)】,寫過『俠客傳』,而偏偏上了一個假充俠客的騙子的當,傳為笑談【行者按,後為『儒林外史』裡的『張鐵臂虛設人頭會』所本。】這是一個小諷刺。他抱怨白居易對自己的詩歌賞識不夠,評判不公。白居易的反對者杜牧曾因此借題發揮,而張為所作『主客圖』偏偏把他附屬於白居易,說他是白居易派的『入室』【行者按,文見『白居易資料彙編』- 陳友琴編,中華書局62年版 - 下略為『陳書』,頁一一,『詩人主客圖序』】。這也算是個小諷刺。從現存他的詩看來,並不像白居易那樣平坦爽直,比較約斂,帶點小巧,毋寧說是王建的『入室』。也像王建,他作了些宮詞。」
這裡提到的「抱怨白居易對自己的詩歌賞識不夠,評判不公」,可參見本文後附錄裡的「皮日休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陳書,頁八)。很多人認為,是「元白」這樣的「公卿」壓製了張祜,讓他終生不仕。二十年後,和杜牧成為知交的張祜,依舊有一腔「委屈」讓杜牧同情(小杜也成了老杜,其時也不得誌) - 會昌五年【行者按,公元845年】秋,張祜自丹陽來池州看望杜牧,「兩人遍遊境內名勝,以文會友,交誼甚洽」。於是小杜有了那首有名的「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全詩在註釋一)。
杜牧在「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行者按,即李戡,『君諱戡,字定臣』】墓誌銘」裡更是借李戡之口直接貶斥「元白」:
「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之。」(轉引自陳書頁五)
雙方陣壘分明。後人多有說元稹者,卻為樂天言不平。此處略去不提。
今覽張祜詩,不少平中見奇。「故國三千裏」自不待言,其隨處的題詩也很有特點,例如「樓台聳碧嶔,一經入湖心。不雨山長潤,無雲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題杭州孤山寺)
張祜,一生平仄,早年「作宮體詩,詞曲豔發,當時輕薄之流重其才」,一度是個「三十未封侯,癲狂遍九州」(書憤)的人物(見註釋二);「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見「皮日休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一文)。樂天早年講諷喻重六義,不喜其放浪風格可以理解。後來張祜遊走江湖,隨處碰壁,心情有變,「遍幹公卿」的事做得少了,但足得杜牧青眼。
人旦有才,不平則鳴。
當時流連京城,請人推薦,偏以「釣鰲客」自居,曾有詩曰:「三十年持一釣竿,偶隨書薦入長安。由來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風看牡丹。」。想見杜牧,卻先寫「野人未必非毛遂,太守還須是孟嘗」(江上旅泊呈杜員外),嗬嗬。害得杜牧趕緊說,「七子論詩誰似公,曹劉須在指揮中」(酬張處士見寄長句四韻,全詩見註釋三)。
借酒輸狂,嘗自雲,「惟恨世間無賀老,謫仙長在沒人知」(偶題),「可勝飲盡江南酒,歲月猶殘李白身」(偶作),以李白類比。但和李白一樣,這種「一年江海恣狂遊,夜宿倡家曉上樓」和「嗜酒幾層群眾小,為文多是諷諸侯」(到廣陵)是不招大人們待見的。
今重覽張祜詩,覺其詩依舊偶有句散發些許奇氣,當時正好流放江湖,莫入官家門第。
(正文完)
註釋:
一,杜牧「登池州九峰樓寄張祜」全詩:「百感中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碧山終日思無盡,芳草何年恨即休。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誰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二,據考,張祜年約三十,得令狐楚薦,至京為元稹所阻,時為元和十五年。後幾年,張祜在杭州遇白居易,遂有白「薦徐凝屈張祜」事。有人說,張倨傲,而徐凝頗識顏色:先於開元寺題詩等待前來賞花的白居易,有句「唯有數苞紅萼在,含芳隻待舍人來」(「白尋到寺看花,乃命徐生同醉而歸。時張祜榜舟而至,甚若疏誕」,陳書頁十八),功夫深厚,不動聲色,嗬嗬。
三,杜牧「酬張祜處士見寄長句四韻」全詩:「七子論詩誰似公,曹劉須在指揮中。薦衡昔日知文舉,乞火無人作蒯通。北極樓臺長掛夢,西江波浪遠吞空。可憐故國三千裏,虛唱歌詞滿六宮。」
附錄:
一,陸龜蒙「和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並序〉」:
張祜字承吉,元和中作宮體小詩,辭曲豔發,當時輕薄之流,能其才合,譟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誦樂府録,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諫諷怨譎,時與六義相左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刋置別處,此為才子之最也。由是賢俊之士及髙位重名者,多與之遊,謂有鵠鷺之野,孔翠之鮮,竹柏之貞,琴磬之韻,或薦之於天子,書奏不下,亦受辟諸侯府。性狷介不容物,輙自劾去,以曲阿地古澹有南朝之遺風,遂築室種樹而家焉。性嗜水石,常悉力致之,從知南海間罷職,載羅浮石筍還,不蓄,善田利產,為身後計,死未二十年而故姬遺孕,凍餒不暇,前所謂鵠鷺、孔翠、竹柏、琴磬之家,雖朱輪尚乗,遺編尚吟,未嘗一省其孤而恤其窮也。噫!人假之為玩好,不根於道義耶?懼其怨刺於神明耶?天果不愛才,沒而猶譴耶?吾一不知之。友人顔萱至行江南道中,訪其廬,作詩弔而序之,屬餘應和,餘汨沒者,不足哀承吉之道,邀襲美同作,庶乎承吉之孤,倚其傳而有憐者。
勝華通子共悲辛,荒徑今為舊宅鄰。
一代交遊非不貴,五湖風月合教貧。
魂應絕地為才鬼,名與遺編在史臣。
聞道平生多愛石,至今猶泣洞庭人。
二,顏萱「過張祜處士丹陽故居〈有序〉」
萱與故張處士祜世家通舊,尚憶孩稚之歲,與伯氏嘗承處士撫抱之仁,目管輅為神童,期孔融於偉器。光隂徂謝二紀,於茲適經其故居,巳易他主,訪遺孤之所止,則距故居之右二十餘歩,荊榛之下蓽門啓焉。處士有四男一女,男曰椿兒、桂兒、椅兒、杞兒,問之,三巳物故,唯杞為遺孕,與其女尚存。欲揖杞與言, 則又求食於汝墳矣。但有霜鬢而黃冠者,杖策迎門,乃昔時愛姬崔氏也。與之話舊,歴然可聽。嗟乎!葛帔練裙兼非,所有琴書圖籍盡屬他人。又雲橫塘之西有故田數百畆,力既貧窶,十年不耕,唯歲賦萬錢,求免無所。嗚呼!昔為穆生置醴,鄭公立鄉者,復何人哉?因吟五十六字以聞好事者。
憶昔為兒逐我兄,曾拋竹馬拜先生。
書齋已換當時主,詩壁空題故友名。
豈是爭權留怨敵,可憐當路盡公卿。
柴扉草屋無人問,猶向荒田責地征。
三,「皮日休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文字轉自維基文庫(原載於全唐文卷七百九十七),行者據陳書之文校之文字,標點不另:
祜元和中作宮體詩,詞曲豔發,當時輕薄之流重其才,合噪【行者按,陳書原文為言字旁】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誦樂府錄,知作者本意。講諷怨譎,時與六義相左右。此為才之最也【行者按,坊間有見「此乃才子之最也」,實誤】。祜初得名,乃作樂府豔發之詞,其不羈之狀,往往間見。凝之操履不見於史,然方幹學詩於凝,贈之詩曰:「吟得新詩草裏論」,戲反其詞,謂樸裏老也。方幹世所謂簡古者,且能譏凝,則凝之樸略椎魯,從可知矣。樂天方以實行求才,薦凝而抑祜,其在當時,理其然也。令狐楚以祜詩三百篇上之,元稹曰:「雕蟲小技,或獎激之,恐害風教。」祜在元白時,其譽不甚持重。杜牧之刺池州【行者按,杜牧刺池州始於會昌四年,即公元844年;會昌六年改睦州】,祜縣【行者按,且】老矣,詩益高,名益重。然牧之少年所為,亦近於祜,為祜恨白,理亦有之。餘嚐謂文章之難,在發源之難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於樂府,雍容宛轉之詞,謂之諷諭,謂之閑適。既持是取大名,時士翕然從之。師其詞,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豔麗者,謂之元白體。二子規規攘臂解辯,而習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發源者非也。可不戒哉?
原文【題後話】:博友「純粹」在六然堂評論:「俺送上兩隻青光眼,行兄堂兄,自己去光取青吧,哈哈。」行者曰:這「去光取青」還是個技術活兒,嗬嗬 - 因日前談到張祜(「可惜壺中物,一來頻點頭」),行者先開個頭:誰聞阮步兵,總以為,青光到眼易為病/才說張公子,有道是,白酒臨頭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