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蘇軾 《和子由澠池懷舊》
對於家,我總有一種逃亡的感覺。母親早就說,本來我的名字不叫張攀,是張多,因為我的出現是個意外。 那年月沒有計劃生育,人力就是勞動力,但也是多一張吃飯的嘴和填不飽的肚子。我有兩個姐姐,一個未出生的哥哥,還有一個未出生的弟弟。十七歲我離開青島去濟南讀書,二十二歲出國到了冰封的加國,以後的三十年裏輾轉美國加拿大之間,飛鴻雪泥早已是尋常。 2020年疫情使得世界各國封閉,也就在這一年母親去世,四月二十四號她火化的那一天正是疫情前訂好機票回國的那一天。回憶時常在不經意間翻滾。。。
湛山
父親說我一出生就大嗓門。這個嗓門也經曆了不少鍛造。在我不會走路時,沒人看我,母親就把我捆在窗棱上,這樣不會從床上摔下來。所以我也從小練就了一副好肺活量,也一直想跑,想要掙脫束縛。以後能到處跑了,就和姐姐在路上撿水牛,用小樹枝過家家,也到垃圾堆裏撿別人用過的煤碳,間接抓蜘蛛喂小雞。小雞吃了蜘蛛後不久就一隻隻死掉,我們一直不知道原因。手爛了幾次,母親用茄子枝燒水洗手,恢複還挺快,然後繼續工作。記得冬天的棉襖袖子就是擦滿的鼻涕油亮。後來·母親學著做衣服,有一次六一兒童節給我做了條繡花的連衣裙,上身白色,裙子是粉紅色,好開心。
五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父親醉醺醺地回來,鑽到桌子底下就開始跳舞。父親以前當過兵,也愛運動,身體一直就很靈活。看他在桌子下扭動跳舞的樣子著實挺逗。母親卻不是這種想法,“你死哪去了?!!” 母親從小生活在鄉下,繁重的農務練就了很好的身板,加上多年當老師大課堂的講課,本來洪亮的嗓門,一旦運作起來,那絕對有雷母娘娘的嚴厲,就連雷公也會敬畏幾分。酒醉裏的父親那天跳舞得意,竟然沒把她當回事。很快兩人就揪著頭發,踢著腿,一路探戈舞到了院子裏的柿子樹底下。當時不記得兩個姐姐在哪裏了,隻記得不會探戈的我拿起手電筒翻過小山嶺到了學校找到丘校長,把她叫到我家結束了舞會。那天被熱舞中無意甩倒在柿子樹下的我看著母親鼻子裏流出的血,第一次想我以後長大了要為我母親報仇。第二天,母親告訴我校長回家把她兒子大鵬給揍了一頓說他沒用。我的家裏每個人酒量都不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曆,每次見到酒我腦子裏第一反應就是酒後的人不理智,一定注意言行,所以到現在也沒有放開喝酒的時候。
我們的院子裏除了柿子樹還有無花果,葡萄和梨樹。當時收音機裏播遊擊隊的故事,我就常常爬到無花果樹上用水槍去射擊兩個姐姐。喜歡無花果不僅因為它是我的軍事基地,有好吃的果子,就連葉子洗碗去油都有特效。因為梨樹和“離“字同音,家裏人感覺不吉利就把它砍掉了。母親還在院子外麵的地裏種了南瓜,大蒜各種蔬菜。家裏養過羊,雞鴨還有鵝。我和姐姐去放羊時在山坡上跳來跳去把腳歪了好幾次。大姐會出去捉一些青蛙,回到家裏從桶裏拿出青蛙搬開兩腿一下就撕成兩半扔給鴨子了。 長大後每次提起這件事,她都很生氣好像我泯滅了她一顆溫柔少女心。一次母親要殺家裏的大鵝,鵝真的流淚了,我哭著央求不要殺它,奈何沒有用,鵝還是壯烈犧牲了。
唐山地震那會兒,很多人離家出走,母親覺得沒必要,我們就臨時住在院子裏的小棚子裏。棚子頂是鋪蓋席子很安全,但是牆卻是比磚塊大幾倍的石頭堆在一起。一次母親正在家裏教訓我們三姐妹,外麵起風,她在出去蓋棚子頂之前在地上用粉筆畫了個圈讓我們都站在圈裏不許動,就像西遊記孫悟空畫圈讓唐僧呆在裏麵一樣。粉筆畫的圈質量總是不及悟空的呀。母親一出去,我就從圈裏蹦了出來,拿起母親教訓我們用的小棍坐在床上,嚴厲地讓姐姐們站好。我們嘻嘻地笑了,等母親回來我雖然跳進了圈裏,但是她的火眼金睛還是注意到我們表情不對頭,我站得位置也不對。故事的結局是姐姐們沒事,我單獨被挨打。
鄰村有時候會放露天電影,比如苦菜花,閃閃的紅星。一次跟著一個賣紅心蘿卜的小販跑到鄰村看他在哪個位置擺攤,然後跑回家要錢再跑回去買了清脆的紅心蘿卜。公社田地裏社員們收割後,我們孩子們就喜歡在地裏再清理一遍留下的小紅丁,新鮮又清脆。六歲那年母親看報紙上說割了扁桃體對身體有好處,就帶著我們姐仨步行去做了手術。在路上母親問我們會不會害怕, 我們都沒吱聲,手術後母親說我最勇敢沒有哭。我們的獎賞是手術後吃了甜甜的冰淇淋。之前因為天天吃窩窩頭,我一直嚷嚷著玉米麵磨嗓子,這下倒是享受到高級待遇了。那些年生活很簡單,幸福時光也不少。 過年的時候是特開心的時候,放鞭炮,滴答角,炒花生,嗑瓜子,還有鄰裏拜年討糖吃。 包餃子時裏麵放上消了毒的錢幣或者紅棗,誰吃到都特別開心。
爺爺奶奶就住在我們隔壁,之前爸爸的哥哥就住在我們另一邊隔壁,可是我的記憶裏沒有他們,隻是聽媽媽說他們耐不住爺爺奶奶的管教就搬走了。爸爸曾經在廈門當海軍發報,奶奶甚是思念他,要求他回青島,要是不回她就不想活了。爸爸是個孝子,最後就複原回來在當地的油漆廠工作。大姑把老家一個村的母親介紹給爸爸,他們很快就結婚了。母親和爺爺奶奶相處不好,為此兩人經常吵架。有一次奶奶到我家鬧事,隨手拿起爐子上燒著水的水壺就朝我們扔過來了,幸虧當時小反應快,幸免了一場災難。那年月每戶都發糧票購買糧食, 父親把我們的糧票藏了起來,還在我們每個人的照片上放上了紙殼剪的刀子,剪子和錘子。我們一定讓他很不開心。
爺爺奶奶家的泥巴牆上在夏天會爬滿粉紅色的薔薇花,偶爾母親也會把我留在爺爺奶奶家去上班。每次奶奶會給我一顆糖,但是不許吃,直到母親接我時才可以吃。奶奶總是叮囑爺爺把他們臥室的門關上。我雖然不能在外屋的床上睡,但是可以站著趴在床邊休息,床就緊挨著門檻,那隻胖花貓不時地進出吃魚骨。一次臥室的門虛掩著,我瞥見裏麵櫃子上放著的點心,就問奶奶那是什麽,她說那啥也不是。 我說:“知道了那一定是你們吃的藥吧”? 奶奶迅速的瞄了一眼爺爺,點頭說是。
爺爺身板也很硬朗,聽說他練七節鞭,隻不過沒有親眼見到過。平時他還喜歡研究點醫學常識,比如有魚刺卡在嗓子裏該怎麽辦。有時候會在汽車上發小冊子給別人。兩位老人都活到高齡去世。他們的墓碑前有小獅子,每每移動。父親用水泥修補好後還是會動,我也修過一次,也還是動。父親說奶奶屬馬,馬害怕獅子。 話是這麽說,但是隻要是獅子動了,他還是會把獅子用水泥封到原地。本來建的墓碑就是這樣嗎,所以還要繼續,就比如一場婚姻一樣。
即墨鄉下的舅舅們常騎自行車幾個小時到青島給我們送點土產品,土豆,地瓜,白菜一類。母親是很護著自己娘家的,有了好東西也是第一時間送回家,沒記得她給爺爺奶奶送給什麽,隻是記得他們之間無休止的唇槍口舌,有時就像京劇裏的唱腔刺耳。每天早上父親匆匆吃完一碗炒麵就騎自行車二個小時到滄口上班,來回很辛苦,回到了家就啥也不想幹,惹得上班帶孩子的母親很憤怒。比如父親翹著二郎腿看報紙,我們娘子軍推著帶軲轆吱嘎吱嘎的木車去村裏買煤。父親偶而出差回來也會給我們帶好吃的綠豆糕。
在我不多的玩具裏有很喜愛的爸爸給我做的木鴨子,用繩子拉著走,翅膀就呼扇呼扇地上下擺動。舅舅還給我做了一架長長的飛機,白色的機身,載人的窗口都漆成紅色。我把它當成寶貝一樣珍惜,可惜不久被母親拿去送人了,好像是為了辦什麽事。
父親和家裏兄弟姐妹的關係甚好。有時間也帶我去中加窪的大姑家裏。吃大姑做的飯和大姑父喝上幾杯。大姑父很會講故事,我還記得他講的老家有人殺了隻狐狸被附身變傻。多年後表嫂子送給我一條狐狸圍巾,以為是假狐狸帶著過境,回家才發現是真皮,趕緊跟它道歉,把好好放起來。 有時候把它放在床上,我家的大狗就總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去咬他, 一次把脖子咬爛了,我又給縫補好了。大姑對我很好,還送給我一件土黃色毛呢外套。我舍不得穿給了鄉下的小舅母,一次回家看到她竟然穿著那件外套在缸裏活豬食,也隻好吧失望掖在肚子裏。
學校裏有個南方個子矮小的李老師,李素芬和母親是朋友。在我還沒有上學時有一次她去母親的辦公室找她,見到我用粉筆在黑板上畫畫,隨口說:“在黑板上亂畫的都是小流氓。” 我隨口說:“你不是天天在黑板上畫嗎?” 她聽了後好像吃饅頭給在嗓子裏噎住了,瞪著眼半天沒說話,扭頭就走了。後來當然是我被母親教訓了一番。 一次學校開會,我坐在會場前台邊的小板凳上聽校長講話。李老師過來把我抱起來,可是她還沒坐下,就四腳朝天摔倒了,因為我從她身下把板凳抽走了。會場學生轟然大笑。。。母親曾經問我長大了想幹什麽, 我說想當演員,就是不能當公司的老板,因為我不喜歡和錢打交道---N年之後,我在大學做了教員而且一直在做,不用黑白,這裏叫白板,也算是持續著我和李老師的一段緣分。
母親耐不住我不停地嚷嚷,讓我提前一年還不到六歲就上了學。我和兩個姐姐就在媽媽教學的湛山小學讀書。除了上課,我和小夥伴們常常一起到學校後邊的苗圃玩捉迷藏。苗圃裏有楓樹,鬆樹還有遊動著小蝌蚪的小溪。學校有時候組織捉蛹。 我們到學校茅坑裏用筷子夾起一個個蛹放到玻璃瓶裏然後交到學校。學校也組織過打預防針,然後我們上廁所就膽戰心驚地看到白白的蟲子從屁股裏蠕動或者直挺挺地出來掉入茅坑。一次父母打得厲害,母親就帶我們在教室的課桌上過夜,冬天的夜風和冷冷的月光一起擠著穿過破裂的玻璃窗到教室裏落腳。
學校裏也常吃從家裏帶來的野菜玉米餅憶苦思甜。記得1976年,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先後去世,全國上下哀悼。全校師生集體默哀。那時候的我還小沒有明白曆史性的意義,站在隊伍裏看到大家都那麽嚴肅不禁笑了,一個高年級學生扭頭嚴厲地瞪了我一眼,低聲說: “再笑就把你打成反動派。” 盡管我還是不明白,但是感覺到嚴肅性就乖乖地不出聲了。 那時大家都帶著毛主席像章,母親常叮囑我們千萬不要把像章不小心掉地上,不然也會被打成反動派。什麽是反動派, 我也搞不明白。
母親在教學上是出了名的嚴格。學生如果在課堂完成不了作業,她會把學生帶回家,輔導他們直到完成才可以回家。為此,也有學生家長反映。二年級時母親教我這個班。數學從來就不是我的強項,也特別討厭打算盤。每次出錯母親就用手指點著我的頭氣憤地罵我笨。在她的訓斥下,我就幹脆開始加減乘除的猜。三年級的時候政府開始推廣英文, 我們作為第一批學生開始上英文課。 母親給我買了英文磁帶我照著模仿練習。一次英文老師課堂上說: “ Flag就是紅旗的意思." 我舉手說,"老師,red flag才是紅旗的意思". 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一樣的意思!” 從我家到海邊步行隻有幾分鍾的距離,夏天母親不許我出去玩耍,鎖在家裏每天要我抄寫英文課本一遍,從頭抄到尾。 後來發現母親並不識英文,就從中間省略。之後她又要求我背誦中文字典。後來兩個姐姐說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學都是因為母親從小管我但是忽略了她們。
三年級中間父親在滄口分到一間樓房,我當時患肝炎剛好,也樂滋滋地跟著一起搬家離開了湛山去住樓房。 我們就此離開了爺爺奶奶,他們牆上粉紅色的薔薇花,他們與母親之間的京劇唱腔,還有學校後麵那片苗圃紅色的楓林和鬆樹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