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失學少年
轉眼到了小學畢業。這期間先是外婆因是地主被遣返農村,我失去了家庭的依托,住進寄宿學校。然後父母也被黨指派得不知去向,隻有每月寄到的夥食費,還表明我不是孤兒。文化革命三年級時就開始了,我和十來個住校的孩子在已不上課的學校晃蕩到小學畢業,實在呆不下去了,才照著老師畫的路線圖,坐火車,倒汽車,換輪船,優哉遊哉,在等車的空閑看了好幾場紅衛兵宣傳隊的街頭演出, 居然沒被一火車拉到成都去。一路逍遙找到父母工作單位。第一眼看到幾年未謀麵的媽媽時,媽媽正在掃廁所。
這才知道自己是右派子女。
要說呢,這小鎮也不止我一個地富反壞右子女,可誰都沒我這個右派子女的待遇完全徹底。在母親當右派以前,父親曾是縣裏一所著名中學的校長。那所中學,雖不象成都、重慶的名牌高中那樣批量生產進清華北大等一流大學的學生,也年年沒放過空。不少赤著腳走進那所中學的農家子弟,六年後進大學時,已是英姿勃發,才氣衝天。而這這小鎮上的中學,學生怎樣進來,還怎樣出去, 有一、二個考上本縣師範學校,就是文曲星下凡了。所以父親從不知低眉順眼為何物;母親更是擺出一副隨時都要跟欺負她的人決鬥的架勢。兩個人在這勢利的小鎮是異物,咯得日子順溜的人-- 除各級當官的外,還有商店裏賣柴米油鹽肉糖的,居民委員會發糧票布票的,都不舒服,琢磨著拿掉右派分子的臭架子。
那時候讀初中不用考,報名就上。可學校偏不收我。幾萬人的小鎮,二百多個小學畢業生, 就我一個放了單。十二、三的年齡,心裏寂寞得長了草。
父母教育我堅信,這隻是因為紅太陽的光輝沒有照到這偏僻的角落。報紙上也說,我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沒說不教育呀!所以心裏依然充滿陽光。可心中的陽光敵不住現實的冷酷。每每和夥伴們正跳著橡皮筋,鐺、鐺上課鍾一響,夥伴們頓時跑得無蹤無影,留下孤零零的我,和被打了七寸的蛇一樣委頓於地的橡皮繩。於是琢磨要為自己爭取點什麽。
我去找中學革委會楊主任,請求接受革命教育。楊主任的寢室在他辦公室裏頭,我就在他辦公室等著。主任剛吃了午飯回來,顯然不想和一個小女孩談話,他說教室已經滿了,課桌課本都沒有了,不能再收學生了。
“如果我找到了有空位的教室,自己準備課桌教科書,是不是就可以上學了?”我問。
主任午覺困上來了,不願跟我糾纏,敷衍說:“行,你弄來再說吧!”
我高興極了。回家就張羅。寫信請重慶的表姨寄來了全套教科書,又打聽到一個老師班上還有三個空位。萬事俱備,又來到楊主任辦公室等著。楊主任打著飽嗝回來,對笑臉相迎的我扔下句話:上班再談!砰的一聲關門睡午覺去了。我那時心裏陽光燦爛,也不氣餒,高高興興坐在隔壁教室等著。
課桌上曆年中學生們留下的桌麵文學,便使二個小時的等待充滿樂趣:
“來是COME去是GO;你的FATHER就是我。冷是COLD,熱是HOT;姨媽舅 娘都是AUNT!!”第六中學學生的英語口訣。
“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受挫折的紅衛兵頭頭的心底呼喚。
“桂林山水甲天下,六中山水賽桂林。”愛校至深,寫詩呢!
“蘇老師,我愛您!”師生戀呀。
我讀得不亦樂乎。覺得也應該為這桌麵文學史做些貢獻,先提筆寫下:“我要讀書。”一歪頭,覺得這太沒文采。於是寫下生平第一首詩:“下定決心要上學,不怕犧牲找主任,排除萬難等到底,爭取勝利讀書去!”
正絞盡腦汁琢磨繼續充實桌麵文學,楊主任午覺醒了。他想過味兒來我是誰的女兒,繃著臉跟我講教育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道理“農村中還有很多貧下中農子女沒讀書,怎麽輪得到你?”十三歲的孩子哪見過這陣勢?排除萬難的決心頓時碎為齋粉。
書是鐵定念不成了。鮮活的生命才開始了十三年,且得想些辦法才能打發出去。常聽父母講他們的大學同學的孩子們誰誰在學吹笛子,誰誰在拉手風琴。那我也學樣樂器吧!
在百貨商店轉來轉去,覺得口琴還在咱經濟範圍之內。就看上那支上海製造,錚亮鍍鉻的外殼,配上翡翠綠有機玻璃的裏子,愛得不行。口琴三塊二毛五一支。那時父母隻領基本工資,存款全被革委會凍結在銀行裏,一家六口,外婆帶著五歲的妹妹在千裏之外的農村,一歲大的弟弟在十幾裏外的奶媽家。 一共六七十塊錢扯成三處花,口琴實在是個奢侈品。
我決定自己掙錢買。那時重慶的水泥廠收購河沙。冬季枯水期長江邊裸露出大片沙灘,篩去泥塊和卵石,挑到駁船上,一百斤一塊錢。這成為小鎮無業居民的財源。我毫不猶豫地加入了無業居民大軍。
以我的氣力,每天最多掙五毛錢。第一天磨破了手,第二天磨破了肩。第三天,嘿,竅門來了。沙堆已經堆得山一樣高。我從遠處挑來兩筐沙,在沙堆後麵歇了,一副累癱了的樣子,趁人不注意,從過了稱的沙堆上包一頭巾放回筐子裏 -- 這不是我的發明,跟大人們學的。沙死沉,一包十幾斤,三四次就夠了。再咬緊牙挪到沙堆前過稱,一天能掙一塊多。當天就讓父母看出嘰蹺。父親說,若蘭不簡單哪,能挑一百二十斤走五裏路,挑上這桶水在院裏走幾圈顯一顯?我明白父母厲害,十多年來不知修理過多少蔫壞的中學生,隻好從實招來。父親說:你這孩子,一眨眼一個主意,還不被裹壞了?不要去了。
買口琴的計劃不能半途而廢。我馬上找到另一個掙錢的門路,供銷社收購樟樹籽,一毛錢一斤。我廢寢忘食地在校園轉悠,草叢裏扒,石縫裏摳,三天以後終於大功告成,收集了10來斤樹籽。迫不及待到收購站賣錢,但樹籽沒幹透,拒收。在這又濕又冷的冬天,哪能等得到它幹透?馬上回家放鍋裏炒,炒幹了-- 也炒熟了,馬不停蹄又去收購站。大媽說:姑娘,樟樹籽是收來做種子的。烤幹的我們不能收,瞧瞧,還是熱的。這大媽真事兒多!攤一攤不就涼了嗎?我拐過街口,在地上攤涼了,轉身就賣給了另一家收購站。 那時我既沒種過地,又沒學過常識,更沒讀過越王勾踐把煮熟的種子送給吳國,讓吳國顆粒無收的故事,對‘炒幹的’和‘種籽’有什麽聯係,朦朦懂懂。天知道那幾千粒樹籽給撒到哪塊地裏了。這事兒到現在還蒙著父母,要知道了還不要我立馬退錢?現在常想,我本是個精力無窮的壞孩子,幸好有個能明辨是非善惡的父母,管著我這也不準、那也不準。要不肯定讓當時的風氣熏熟了,和那些樹籽一樣,早就黴爛了。
口琴終於買到手了,我吹了個頭昏腦脹。
簡單的口琴不能宣泄精力的千分之一。又跑到弟弟的奶媽家打發日子。奶爹是個生產隊長,有用報紙糊牆壁的特權。我象進了“芝麻開門”的咒語打開的寶庫,順著牆壁,從堂屋讀到豬圈,從門背後讀到屋頂,跟當年在解放軍西南醫院一樣,海吃海塞。我知道了彭德懷戰功絕卓,看到了王光美雍容端莊。尤其是對蘇共的‘九評’,寫得真精彩,看了好幾遍。
求知欲一旦被激活,就一發不可收拾。我找出那套課本,正兒八經學起來。語文政治課本是不稀罕讀了,遠沒有那些舊報紙帶勁。工基農基(工業基礎知識、農業基礎知識 -- 就是數理化)並不好啃。讀到加速度時卡了殼。一位老師看我在樓道做飯時,擰眉撅嘴地念叨‘加速度的單位是每秒每秒厘米’,動了惻隱之心:“我明天講加速度,若蘭來聽聽罷。”
明知教室是我的禁區,可我實在欲火難抑。從食堂端了隻凳子,坐在最後一排聽。十多分鍾後就懂了。那時真是個陽光少年,一個微笑就使我感覺雲開霧散。迎著老師讚許的眼光,我積極舉手發言,歡騰雀躍。剛下課,食堂劉師傅氣洶洶闖進教室:“誰把食堂凳子搬走了?” 我嚅囁著說:“本來先去了你辦公室,想征得了你同意再搬,可是你不在。” 劉師傅掄起一巴掌扇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
父母瘋了一樣上上下下找人討說法。一個大男人動手打十三歲小女孩,這人還講廉恥嗎?這世道還有公義嗎?
父母的行為,被視為向無產階級的猖狂反撲。楊主任說,劉師傅是工人階級,打了一個右派子女,又怎樣呢?劉師傅的話更是氣勢磅礴:“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竟不能進初中了,怎能不喪心病狂!感謝毛主席,感謝共產黨,我們工人階級才有了今天,真是揚眉吐氣!”
多年後我看電影<<流浪者>>,裏邊流氓頭子的幸災樂禍“大法官的兒子,生在陰溝裏了!”和劉師傅的話共鳴,震得我心頭痛。那流氓頭子和大法官算是有個人恩怨。可我那知書識禮的祖上與劉師傅祖上在地理上相差十萬八千裏,根本不相幹。劉師傅的刻骨仇恨從何而來?那個愚昧的年代,把人們心底最邪惡的東西 -- 仇恨、妒嫉挑動起來,在人群中絞殺得血肉橫飛。
正當鬥爭父母的全鎮批判大會鑼緊鼓密的籌備著時,劉師傅因過江走親戚,船翻落水。也是奇了,全船300多人,老弱病孕全救上來了,唯獨能來回橫渡長江的劉師傅和他五歲的兒子,連屍首都沒撈著。留下四個女兒和她們的寡母。
批鬥大會於是奄旗息鼓。父母這才緩過氣來,安撫驚弓之鳥一樣的女兒。那個年代不講寬恕,所以父母拒絕原諒已隨水漂去的劉師傅。他們說:“若蘭,你都看到了,當世道太黑暗時,上帝就站出來了。你不要喪失信心,社會不會老是這個樣子的!”父母一輩子崇尚科學,到現在還是堅定的無神論者。為了挽住幼小的女兒絕望、沉淪的心靈,他們隻好祭出了上帝的旗幟。
半年後,父親被發配貴川交界的山區,一個連半導體收音機都收不到信號的閉塞之地,我決意和他同去 -- 恨透了這勢利的小鎮。也是因禍得福,和他同去的, 還有縣裏最好的英語、語文、和政治教師,一群和無產階級離心離德的異己份子。一個孩子身體和心靈成長需要的營養之泉,斷斷續續,點點滴滴,總算沒有徹底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