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法學大家江平先生去世了。別的不說了,也不好說,咱也說不上。我倒覺得,他的人生故事恰好回答了一個問題:
詩詞這個玩意,到底有什麽用?
講個故事,1957年時,剛從蘇聯學習回來的他被劃為右派。那句話咋說的來著,時代的一粒灰,落到身上就是一座山,對吧。然後他就無奈離婚了,據說兩口子明明感情很好的,架不住這粒灰。
隨即他就被派去北京郊區勞動。勞動就勞動吧,偏偏抬東西過鐵路,被火車軋了,卷到車輪底下,一條腿沒了,終生殘疾。
好容易緩過來,又到了一九七幾年,這就不細說了。但凡換了意誌稍微薄弱點的,自己就尋死了。
江平怎麽挺過來的呢?詩詞。
最艱難的時候,自己對自己大吼:
千語萬言滿胸臆,欲訴欲泣無從。長籲三聲問天公,為何射日手,不許彎大弓?
翻雲覆雨人間事,過耳過目無窮。誰主沉浮與枯榮?欲平心中憤。唯唱大江東。
別小看幾句歪詩歪詞,那麽簡單、魯莽,但它就是力量,是自己給自己的力量。人生最艱難的時候,吼幾句,你挺過來的機會可能就大一點。
再講兩個類似的故事:
一個是老三屆作家謝侯之。他是北京人,1969年下放插隊到陝北,日子苦極了,食不果腹,吃糠咽菜,高強度體力勞動,看不到未來。怎麽熬呢?詩詞!
小夥子們在黃土洞天裏擊節而歌,一起背誦唐代駱賓王的《討武曌檄》,那是討伐武則天的,他們背誦著:“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複包藏禍心,窺竊神器……”當然話隻於此,懂的就懂,不多解釋了。背誦到這些時,大家放聲大笑,那些日子的苦悶都釋放了不少,心裏都覺得輕鬆了許多。
另一個是著名學者莫礪鋒。同樣是下鄉插隊,住在一個簡陋的茅棚裏,晚上狂風暴雨,把房子弄破了,又濕又冷,無法入眠。莫礪鋒說,當時猛地腦子裏就出現一個聲音,是杜甫的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床頭屋漏無幹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就是杜甫的這些詩句,瞬間給了莫礪鋒以力量,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猛然喜歡上了杜甫,再也沒有脫粉。
還是回到那句話,詩歌什麽用?表麵上看,沒有什麽卵用,但在人生的一些特殊時刻,它又特別有用。
這麽說吧,如果你這一生十分成功,十分順利,幹啥成啥,想啥有啥,那你其實用不著詩歌。好比劉邦,少首《大風歌》又咋樣?對於生命的頂點,詩歌充其量不過是個裝點;但對於生命的低穀,詩歌就是承托,是甘洌的清泉,是溫暖的厚土,它就有可能托起你的靈魂,給你最後一口力氣向前。
最後放一下我寫在唐詩寒武紀裏的一段話:詩到底有什麽作用?我覺得其中之一,是消解我們的孤獨。所謂詩歌,就是人類中最敏感、最多情的那部分成員,先把所有的悲哀喜樂都經曆過一遍,把他們千瘡百孔的心靈展示給你看。然後當你再經曆的那一切的時候,就會覺得不那麽孤獨。
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們是燃燒了自己的生命,以通透我們的人生。
就好像江平、謝侯之、莫礪鋒先生當初遇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