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4)
蔣聞銘
袁磊爸是小城裏最不起眼的底層市民。四九年前袁家是小業主,往上幾代,開鞭炮店。不過四九年後,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袁磊爸讀書到了四年級,十四歲的孩子,不得不輟學,另學一門篾匠的手藝,編竹器掙錢養家。鞭炮店熬到公私合營,小本生意不值什麽,幹脆交給了政府,交出去給袁磊的爺爺和爺爺的弟弟各換了一份鞭炮合作社的工作。袁磊爸也趕著公私合營,進了對口的竹業合作社。 鞭炮社和竹業社這兩個小集體性質的單位,直到七十年代中都還在。
袁磊的祖父一輩,三男一女,三男中他爺爺是老二。從巷頭的門麵房,一直到巷尾,整個巷子西邊一麵,都是袁家,依次是老三,老二,老大家。老大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子算一家,每家又有兩個和袁磊一輩的孩子。六十年代共產黨已經開始提倡計劃生育,小縣城的市民家庭,年輕夫婦,多數是兩個孩子。老二家就袁磊他爸一個兒子,孫子輩是袁磊袁銘兄弟;老三兩口子無兒無女。爺爺輩的這一女,袁磊他爸的姑姑,一直跟在老二家。
袁家的房子,除了巷頭的店麵朝南,後麵的住房,坐西朝東,看起來頗有些古樸講究的模樣。朝東的整個一麵,都是雕花有格子的能開能合的木門。整排的木門外麵,是用圍牆和巷道隔開的大約兩米闊窄長的過道。這個露天的過道,算作是院子,太過局促,所以得了個天井的別號。店麵後邊的房子,在袁家鞭炮店興旺的時候,前一半是做炮仗的小作坊,自家人的住房在後一半。後來生意漸漸沒了,門麵房和作坊,就都成了住房,不單住的地方寬鬆了不少,而且這些房子,後來公私合營,就不用交集體了。隻交工具手藝不交房。公私合營這個交易,袁家鞭炮店跟政府做得倒是不吃虧。
四九年後,鞭炮店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所以袁磊他爸,十四歲被迫輟學,學做篾匠掙錢養家。大爺爺的長子,比袁磊爸大幾歲,同時也被迫自找生計。不過他自找生計的手段,跟袁磊爸的學手藝掙飯錢,大有不同。袁磊的這位叔伯大伯,是天生的生意人,自己拿當地靠海的漁鎮做出發點,出鎮出縣,滿世界跑做了長途販賣海貨的魚販子。他的第一個老婆不在本地,袁磊從沒見過,後來在蘇南又找了一位娶回家,和前麵的離了。這後一位,是袁磊熟識的大伯母。有關這位大伯母,袁磊兒時記得最清楚的事,是她懷孕肚子大了的時候,袁磊在學校正學毛主席的送瘟神,回來跟大人說,大伯母得了血吸蟲病。
後來大伯幫自己的弟弟,在魚鎮找了老婆。袁磊的這位叔伯叔叔,也在那裏找到了生計。海邊是蘆葦蕩,蘆葦是造紙的好原料,他就在那裏,幫縣城的造紙廠收蘆葦。後來的幾十年,袁家的長房,和這個魚鎮,扯在一起,生出了不少恩恩怨怨的事。每一家其實都有每一家講不完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離袁磊就有些遠了。
袁家從爺爺這一輩算起來的這一大家子,各家分開,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是必須的。但是直到袁磊記事,從巷頭到巷尾的天井,是相通的,爺爺輩的這三家,至少在房產上,沒有正式分家。老大和老二老三正式分家,起因是袁磊媽和大爺爺的二兒媳的一個小爭執。具體起爭執的事,雞毛蒜皮,事情鬧得大發,到了分家的地步,是因為對方的老公介入,對袁磊媽動了手。當時袁磊爸已經從竹業社轉到了新建的無線電元件廠,被廠裏派在天津接受三個月的培訓。這個動手,不是大打出手。但是這一大家子,平輩之間動手的事,從來沒有過。所以等袁磊爸從天津回來,下麵就是分家了。
袁磊小時候,見過的大人吵架打架,鄰居朋友之間不多,多的是夫妻吵架,兄弟分家。這個時候鄰居們會來勸架,打架的雙方,在鄰裏麵前,各講各的道理,然後周圍有些聲望的鄰居來調解裁決。那個年代離婚的事,不能說沒有,但是很少。夫妻吵架鄰裏勸是常規,最後兩口子平息和好是必須的。兄弟打架分家不一樣,如果平息不了,居委會派出所會介入做仲裁。打架打到派出所來人,是大熱鬧,一堆人圍觀。這場架和這家兄弟,會成為周圍人飯後的談資。
袁磊祖父輩三兄弟分家,做得蠻平和。沒吵沒鬧,在窄長的天井裏砌了一道隔離牆,整個袁家,被這道牆一分為二,後麵一半歸了老大,前麵一半歸了老二老三。老二老三,理論上也分了。最前麵的門麵房歸老三,後麵歸老二。但是住房使用,老二老三,沒做相應的調整。袁磊小時候,是奶奶帶大的,一直住在最前麵的門麵房裏,分家後也沒變。不過分家以後,老大這一支和老二家,從此就有些形同陌路了。這種情形,在那個時代蠻普遍。鄰裏之間互相幫助,關係都蠻近,但是打架分了家的兄弟之間,反而生分隔膜,互不來往。袁家這次分家後的情形,是一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