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巴黎
1720年7月29
舞台布置好了,一切準備就緒。
艾迪撫平了桌布, 擺好餐盤,酒杯——不是水晶的,但還是玻璃的——然後從籃子裏拿出晚餐。這不是大廚烹製的五道菜的大餐,但是新鮮豐盛。一條麵包,還熱著。一塊芝士。一塊豬肉糕。一瓶紅酒。她為自己的搜集自豪, 更令人自豪的是,她在沒有魔法打破詛咒的情況下搜集來這些,可不是簡單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辦到的。
不光是這桌餐食。
還有這個房間。不是偷偷溜進來的。不是哀求來的。一個,至少現在是, 屬於她自己的地方。花了兩個月才找到, 兩周才修補好,但這一切都值得。從外麵看, 這裏什麽都不是:爛窗破木。的確,樓下因為年久失修已經坍塌了,現在隻是齲齒動物的家園和偶爾出現的流浪貓——還有,在冬天,尋求任何形式庇護所的人——但現在正值盛夏, 城市裏的貧民們都在街上, 艾迪把頂層據為己有。用木板擋住樓梯,從上麵的窗口開辟出進出的通道,好像孩子的樹屋。這不是個尋常的入口,但是為了上麵的房間,一切都值得, 在那裏,她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家。
一張床,鋪了厚厚的毯子。 一個衣櫃, 裝滿了偷來的衣服。 窗台上滿是小飾品,玻璃,瓷器,和骨頭, 拚湊和組裝的好像一排小鳥。
像小鳥築巢一樣被一件件收集來。
在狹窄的房子中間,一對椅子放在鋪著淺色亞麻布的桌子前。 中間放著一束花, 是她晚上從皇家花園裏摘的,藏在裙擺裏帶出來的。 艾迪知道這一切都不會長久, 從來不會——一陣微風不知怎的會把她的圖騰帶走;會來那麽一場大火,一場洪水;地板會塌陷,或者這個秘密的家會被其他人發現並占據。
在過去的一個月裏,她守護著這些收藏, 一件件的搜集,整理出一種生活的假象,老實說,這並不隻是為了她自己。
這是為黑暗準備的。
給Luc 的。
或者說,這是為了激怒 他, 為了證明她還活著,她是自由的。艾迪不會給他任何機會, 用他的慈善來嘲弄她。
第一輪他贏了,第二輪該是她了。
所以,她布置好了自己的家, 準備迎接客人的到來, 盤起頭發,穿上赤棕色的綢緞,是秋天落葉的顏色,甚至還穿上了緊身胸衣,她討厭的那種。
她花了一年來計劃,設計她挑釁的姿勢,當她整理房間時,反複思考著諷刺的矛頭,磨礪交談的武器。 她想象著他的攻擊, 她的躲避, 以及他那隨著談話而陰晴變幻的眼睛。
“你牙尖嘴利了”, 他曾經說過, 艾迪會讓他見識到它們有多鋒利。
太陽下山了,剩下的就是等待。 一個小時過去了,她的胃開始咕嚕叫,眼瞅著餐布包裹的熱麵包變冷了, 但她忍住沒吃。相反,她靠在窗邊,凝視著這座華燈初上的城市。
他沒有來。
她給自己倒了杯酒,來回踱步, 偷來的蠟燭燃燒著,蠟滴流淌到桌布上, 夜色越來越濃,時間先是晚了,然後是早了。
他還沒有來。
蠟燭燃滅了, 艾迪坐在黑暗裏,知道他不會來了。
夜已逝,第一縷晨光爬上天空,已經是明天了,他們的紀念日已經過了, 5年變成了6年,他不曾出現, 沒有露麵,沒有問她是否受夠了, 世界在墜落,因為這不公平,這是欺騙,這是不對的。
他本該出現,這是他們之間舞蹈的本質, 她不想他,從來不想,但她期待他的到來,因為他讓她學會了如此期待。他給了她唯一可以平衡的窄木,懸崖邊緣的一線希望, 因為他是一個可恨的存在, 但即使是一個可恨的東西,仍然是某種存在。 是她唯一可擁有的東西。
這當然才是關鍵所在。
這就是那空杯、空盤、空著的椅子存在的原因。
她看向窗外,記起他舉杯時的眼神,宣戰時嘴唇的弧度, 意識到,自己是多麽蠢, 這麽容易就上當了。
突然,整個布景看起來可怕且可悲,讓人不忍直視, 被紅色絲綢包裹的她,無法呼吸。她扯下緊身胸衣的蕾絲, 拔掉頭上的發卡,掙脫裙子的束縛,一把將桌子上的餐具掃到地上,提起空酒瓶扔到牆上。
酒杯劃破了她的手,尖銳的,真實的刺痛,她不在乎這突然的不留疤痕的刺痛。 不一會兒,她的傷口就愈合了。 酒杯和酒瓶又恢複了原樣。 曾經她認為無法損壞任何東西是一個禮物,但是,現在這種無能為力讓人發狂。
她毀了一切, 隻看到他們抖動著,嘲笑著,恢複原狀,回到演出開場的模樣。
艾迪尖叫起來。
憤怒在她體內熊熊燃燒, 對Luc的,和對她自己的, 但很快憤怒被驚惶, 悲傷和恐懼替代,因為她必須獨自麵對又一年,一年聽不到她的名字, 看不到她在另一個人眼睛裏的倒影,沒有一晚能擺脫詛咒, 一年,或者五年,或者十年, 她這才意識到她是多麽的依賴它——他出現的承諾,因為沒有它,她正在瓦解。
她癱倒在地上,在廢墟之中。
多年以後,她看見了大海, 海浪拍打著鋸齒狀的白色岩壁, 那時她會想起Luc的話:
即便是石頭也會磨損殆盡。
艾迪在黎明後睡去, 淺淺的,斷斷續續,被噩夢纏繞, 當她醒來看到太陽高高的掛在巴黎上空, 她起不來床。 她睡了一整個白天和半個夜晚, 但當她醒來時,內心那破碎的東西又重新拚湊起來,就像一根骨折嚴重但愈合得不對勁的骨頭,曾經柔軟的部分已變得堅硬。
“夠了,”她告訴自己, 站起身來。
“夠了,”她重複道,大口吃著變硬了的麵包, 被熱化了的芝士 。
夠了。
當然,還會有其他黑暗的夜晚,其他悲慘的黎明,她的決心會隨著日子一天天變長,周年日的臨近,狡猾的希望會像一陣風悄悄溜進來,而漸漸動搖。
悲傷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頑固的憤怒,她決心點燃並嗬護這憤怒的火焰,直到不能輕易地被熄滅。
百年無痕 2.14
紐約
2014年3月13
亨利·斯特勞斯在黑暗中獨自走回家。
艾迪,他想著,嘴裏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
艾迪, 看著他,隻看到一個黑色頭發的男孩,善意的眼睛,坦率的麵容。
不多。不少。
一整冷風,他拉緊外套, 抬頭看向沒有星星的夜空。
微微一笑。
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我讀這本書的時候,經常忍不住想象——這個作者(應該是女的)究竟都經曆過什麽,才會寫出這樣的文章來?